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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十仞雪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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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仞雪峰
十仞雪峰。
这一日原是晦日,天如水,月似钩。
雪原莽莽,举目空旷,周身是淡如烟岚的蒙蒙夜雾,脚下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
龙宿负手阖目,独立于峰顶。
山风夹雪粒,呼啸而过,凛凛让人遍体生寒。直将那紫衫的宽袍大袖,吹鼓得猎猎翻飞。
山雾茫茫,却在一瞬间于峰顶愈积愈浓,远远近近的一片雪色,尽被遮掩得一派朦胧。
龙宿嘴角边那一点似有似无的冷笑倒是越来越深。
浓雾中,有什么人脚步沉稳,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来,足音却是可以踏进心扉的熟悉。
“剑子?”
陡然睁开眼,雾气氤氲里,依然清楚的一道白色身影,两道雪眉还是那样拧着,唇边却淡淡带笑:“龙宿好友,你果然在此。”
龙宿离他一丈远,脸上浅浅的,不言不笑,一双金瞳就那么定定地望过来。
白衣道者又伸过左手:“好友,夜露深重,不下山吗?”
龙宿的眼睛半眯起来,身形越发凛洌,十仞雪峰上的冰柱在身后叮咚滴着水,冰凉冰凉,和他眼里凝住的光一般无二。
白衣道者略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去,讪讪一笑:“好友这是……”
只一错眼,龙宿右手中陡然精光暴涨,银光流水,剑气如鸿,铮然一声嗡鸣,那剑直直向道人胸口刺去!
紫色清气波纹般荡漾开来,一剑划入虚空,震开了雪峰山石,搅碎了漫天迷氛。
数丈之内的浓雾渐渐消散殆尽,只余雪珠翻滚山石峭棱,龙宿眉宇间冷洌如霜,又带着隐约的傲和毫不掩饰的讥讽,紫龙影早已收归鞘中。
……
“十仞雪峰之内,入夜则有迷雾幻化人心所念,镜花水月迷惑人心,伺机则食人。”
出谷前那黄衣药师懒懒倚树叮嘱,想到了什么又一脸促狭的笑:“真想看看华丽无双的龙宿大人看到的,会是何种幻象啊……”
镜花水月,最是人心缭乱,魂失魄荡。
思及此,倒是心生谓叹,慢慢有笑意轻扬——乱吾心者,白毛老道也。
只是那一双眸子里还是闪着刀光,俄而缓缓开口,语气冷硬得犹如冰刃——
“在吾疏楼龙宿面前藏头缩尾,汝……还真是让人料想不到的蠢然啊。”
话音甫落,眼前渐渐聚拢起一团昏黑的光——
面目狰狞的灰衣人躬身颔首:“龙首大人,在下魔龙祭天。”
……
剑子手脚并用地攀上雪峰的时候,那一弯月钩已升上中天,月光从几抹微云中轻轻淡淡地洒下来,不甚明亮——好歹一地的霜雪,倒映得山中苍茫茫的白亮。
剑子把拂尘绑在身后,他伤势甫愈,内力不稳,一路跌跌撞撞地行来,被雪峰的峭壁尖石刮扯得颇有几分狼狈不堪。快到顶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几乎要恶狠狠地诅咒——挑哪里去不好,非要到这鸟不……
一句话还没有念完,就看见一角紫色珠衫,龙宿眼睛里含着笑,站在面前也不说话,只伸手扶住他。
剑子有些愕然,挑着眼角看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端详好几遍,还是疑心,又伸出手向上去摸他的脸——
光滑、尖俏、眉梢眼角还带着笑意,因为吹了寒风,指尖还有一丝丝的冰凉。
然后神情凝重、煞有介事地问:“是迷雾里食人的妖怪,还是如假包换货真价实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
龙宿的嘴角又微微地弯起来,顺手握住他的指尖,不让那手离开自己的脸——
“汝可以再摸下去试试真伪,不是妖怪,但不保证食不食人。”
唯有积雪扑朔声的雪原里,剑子的指尖正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能清清楚楚地察觉指腹下那轻微的脉动,一下又一下,突突得乱人心神。
剑子也不挣脱,又问,你在这里站了一晚上,不累吗?
龙宿心领神会,高深莫测地笑:“不过是一个小杂碎……”想了想,又说:“剑子汝这是在担心吾么?”
有这样说笑的心情,的确不像是有什么事的,剑子干脆曲起手指,在他的眉间一弹一点:“那你还赖在峰顶做什么,欣赏空气么?”
“吾在等汝接吾回去。”
剑子默默,只当是此人忽然春情发作,也不作理会,手势顺着力道一翻,倒擒住龙宿的腕,说那好,现在跟我下山吧。
龙宿不动,手腕硬硬的,不知哪里来的固执:“吾又不愿意回去了。汝和吾一起留下来。”
剑子只觉一阵阵的头痛,觉得此人当真是在胡搅蛮缠,压下心头火气,索性撒了他手:“那好友你独自留下来观景吧,我回去……”
“剑子。”龙宿站在身后,还是不动,金色的眸子在月夜里、雪光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悠悠的,好像一句叹息:“和吾一起吧。”
……
“剑子,和吾一起吧。”
多久远的一句话?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
毅然决然的,深情款款的,几近伤怀的……多险恶多复杂的人心,说穿了,也不过是那么简单直白,一句话,就能把一辈子、两辈子、三生三世都尽数搭扯过去,逍遥富贵万世千秋都可以抛却不顾,还搭扯得那么心甘情愿万劫不复。
剑子就这么坐在火堆前暗自腹诽,对龙宿笑得奸邪的一张俊脸视若无睹。
三更天的十仞雪峰到底不是那么好玩的,况且二人的功体都不是偏寒的属性,于是窝在山洞里,龙宿去生火,两块黑漆漆的火石在不食人间烟火的龙宿大人手里折腾了半天,到底没有溅出火星来——剑子认命地夺过去,当下恨不得引动真气来招三界天火。
龙宿盘腿而坐,看着那道者忙碌碌的身影,一点志得意满的笑慢慢就浮上了唇。
剑子收拾好一切,拍拍手坐过去,说好了,你休不休息请随意,我累了,我要睡了。
然后果真闭眼卧倒,一言不发。
虽然大半生风餐露宿,只是真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安眠,于剑子也称得上是考验,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心怀不轨的疏楼龙宿。
果然,片刻,那柔柔的发丝就垂上了自己的脸,龙宿附在耳边不过两寸,声音压得低低——
“累了么……睡了么……”
梦呓一般,在耳边萦绕不休,剑子把手掌盖在脸颊上,堵住耳朵,那边厢还是不依不饶,又说剑子汝真睡了么,剑子汝还真是能屈能伸汝当真不愧是人间的得道大仙……
然后,就在剑子觉得那一点点仅存的耐性涵养都要被研磨殆尽的时候,那华美儒腔轻轻地、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
“剑子……汝为什么不愿意升仙呢?还是说,汝为什么不让吾回天呢?”
似弦筝拨乱,脑海中蓦的一惊,剑子骤然睁眼,刚要开口,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唇——
龙宿小心地拿捏着分寸,无比轻缓无比温柔,摩挲着,嗫喏着,把一句话缓缓地送进唇齿——
“剑子……什么也不用说……吾认了……便是……”
剑子心里忽然一阵阵地空茫,酸酸涩涩,无边无尽的、百年的情绪好像都涌了上来,千回百转,最后通共化成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