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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 荷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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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灯(龙剑)
1
剑子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的时候,龙宿正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他侧身朝里,呼吸起伏平缓又安稳,一头紫发蜿蜒在雪白的床单上,连绵顺滑还泛着午后透窗而来的阳光,琉璃彩一样,漂亮得不像话。
剑子站在一边,眼睛亮亮地瞅了一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一身白衣素缟,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是天生富贵命,有人就是天生劳碌命。
早上偷偷溜出去,替张家铺子摆平了一伙要债的强人,劝导了两位要火拼的大侠,顺手救了一个被夫家休弃要上吊的妇人,中途又遇见了金光寺的几个和尚,拉着手硬是要讨论道佛之渊源……这样七七八八的一通折腾下来,过了晌午,连一枚山果子都没有进腹,还真是……
……好饿啊!
于是回来了。
进了厨房才傻了眼,龙宿把什么吃食都搬进了内室。
再一瞥,内室房门大开着,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意思。
剑子的耳边陡然警铃大作——
情况不妙,不妙,很不妙。
仿佛能听见龙宿有点慵懒有点轻挑的声音:剑子,汝只有在饿了的时候才想起吾吗。
……一个激灵,悬在门槛上的脚当下几番踟蹰。
然而失节事小,口腹之欲为大,况且这是自己的家,有什么不敢进的?
这样一想,剑子当即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又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了。
龙宿似乎睡得香甜。
糕点果品在桌上依次排开,荤素均匀,边上还有青瓷碗盛的莲子羹,甜香清幽,犹存温热,大概是龙宿亲手做的。
由是剑子,此刻也会稍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温吞吞地叼着半块苹果,走到龙宿身边去,侧过身,看他睡得安安静静,眉眼线条优美,没了平日里的魅惑不明,倒颇似无害的模样。
再往下看,烟紫色绸衫华丽又妥帖,只是略显单薄。
于是提起手边的薄被,轻轻往龙宿身上盖。
才抬手便知道错了,龙宿这个人,眉角酒窝里都藏着心计,自己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无害?
只是连挣扎的工夫都没有,床上睡得安稳的人已瞬间弹起身来,反手一剪,制住了道者脉门,再翻身跃起,便把道者牢牢压在了身下。
……你!剑子额角隐隐开着十字,抬眼瞪过去,只见这人眉梢都飞扬起来,满眼都是阴谋得逞后的嚣张邪气。
龙宿嘴角攒着笑,左手拉着剑子的右手,压到枕边,另一只手缓缓拨弄着剑子的散发,语气轻缓,问:剑子,汝吃饱了吗?
那半块苹果早在一番拉扯之下滚落在地,剑子没好气地翻翻白眼,这要怎么说,承蒙招待吗。
龙宿握着他的手附上自己胸口,又一路牵引着往下,笑得愈发邪魅:怎么办,汝饱了,吾却为了等汝,还饿着呢……
剑子手一抖,已觉危险扑面:喂!要做什么!大白天……呃!
话没说完,就被龙宿堵住了口,上下要害齐齐被制住,耳边还模模糊糊听到那人的笑语——
剑子,为了公平,吾只好吃了汝。
……
再接下来的话就有些糊涂了。
……什么公平。
剑子瞪着眼,指甲刮在床单上孜孜作响,吃了他一顿饭就要这么回报吗!
一场折腾下来,骨头架子都散了,伸手把扔在床尾的道袍抓过来,一面系腰带一面阴森森地瞥着心满意足的某人,只可惜身倦力乏,连眼神都少了许多杀伤力。
剑子。身后的人披着单衣,明明志得意满,偏做成婉转和顺的关切模样:汝若不适,再睡会也没关系。
不了谢谢。剑子抚平道袍,忍气吞声回过头,见那人大咧咧地敞着胸口,肩上若隐若现着的,分明是自己留下的几道指痕。
瞬时红了脸。
龙宿眯着眼,把那一点点的春光悉收眼底,笑得毫不害臊无比舒畅。
笑完之后,又轻轻靠上去,言辞暧昧:“剑子,汝行动还方便吗?”
剑子裸足站在地上,不说话,侧身便去握古尘。
龙宿怕把他惹毛,忙拉着他的袖口,终于收了嬉笑,表情极诚恳:“剑子,陪吾去一个地方好吗?”
2
这么多年来,剑子提出的要求,龙宿少有不依的。
这么多年来,龙宿给出的建议,剑子少有认可的。
只是人世总是这么奇怪,人与人的相亲,到底比不得桃花流水,这样的两个人,说不清道不明,偏偏纠缠了上百年。
遇见的,爱上的,珍惜的,不悔也不怨的。
就这么走过了似水年华。
剑子被龙宿拉着出门的时候,两撮白毛还是耸拉着。反观龙宿,玉带金钗烟紫衫,珠扇半掩面,上上下下无不倜傥无不风流。
剑子偏过头,看他神清气爽的风雅派头,一口气憋回去,腹诽更盛。
已近黄昏,两个人并着肩,走得逍逍遥遥,不紧不慢。
入了秋的时节,日头落下去便有丝丝的凉意沁上来,剑子的白袖被龙宿攥在手心里,温热能顺着袖口流到身上去。
有点恍神的时候听见龙宿的声音:“剑子,看,入夜了。”
一抬头,就看见天上的第一颗星子伴着人间的头一盏风灯,摇摇晃晃地一起晕开了柔和的光。
然后,一盏又一盏,道路垂柳小桥边,顷刻间,江南小镇青石路,亮如白昼。
剑子有些发愣,站住问:怎么这么热闹?
龙宿笑着拉他:人间的剑子大仙,怎么连人间的中元节都忘了?
原来是中元节。剑子恍悟,这里是风物江南,每逢七月十五,家家户户祭祀先祖,到了夜晚还要点放荷灯以引亡魂,只是天长日久,习俗渐变,如今的荷灯,却早成了寄放相思的传情之物。
思及此处终于有些开了窍,原来龙宿拉他出门,是来观荷灯的啊。
到底是读书人的雅兴啊。剑子默默感叹。
走到城南的石桥边,遥遥便见一街的彩灯,流彩斑斓。河畔裙裾飘摇,年轻的女孩子或立或坐,手里擎着的,满河飘着的,都是各色的荷灯。
那些蔑编纸糊的花皿,皿中燃烛,烛光摇曳,映着灯壁上的爱慕心思,荡出一河的旖旎情怀。
真是人间好风景。
剑子站在桥上喃喃,拂尘轻搭臂弯,夜风吹过,扬起白衣翩跹。
真是人间好风景。
有人在身旁含笑附和,紫珠扇掩了唇,露出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瞧的却不是荷灯。
白衣道者心知他指道为何,也不予理会,只一派悠然地盯着那盏盏荷灯,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权把观灯当成了数羊。
龙宿的一番风雅被这般无视,也不以为意,见道者数得高兴,便在一旁好心情地摇扇相陪,有一句没一句的,絮絮地和他说着话。
两人这样在桥上怡然并立着,却不知这般长衫飘飘,风姿卓然,落在旁人眼里,亦是一幅难得的景致。
桥下早有大胆女子偷偷望过来,见白衣道者飘逸出尘,自是一派仙姿入骨,一旁的紫衫书生俊美风流,却不知谁家公子,这般华丽无双?
一生一代一双人,天上人间两销魂。
那荷灯上还未有心上人姓名的,擎着笔墨,芳心暗动,却又只遥遥望着,不敢贸然上前问那紫衫书生名姓。一个不留神,被闺友瞅见,便互相推搡着,红着脸,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桥上人被笑声惊动,那白衣道者侧身回望,百年的道行,一眼便看出了究竟。
当下眸光一转,一点不怀好意藏得深深,双手把不明所以的紫衫人推上前,轻咳一声——
“这位公子,名叫龙华丽。”
他声音朗朗,面容温和,一句话又正中了女儿家的心思,待到龙宿反应过来,一群女孩子早含羞带笑,轰然散去了。
剑子得了意,拢拢袖子还要和人家挥挥手,无奈手腕已被身旁人牢牢擒住,再侧眼便看见龙宿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未料到吾家剑子这般知情知趣,连牵线搭桥都无师自通了……”
这言语字字分明,却又喜怒含混。剑子知道招惹到了龙宿的逆鳞,正要低眉顺眼让他消消气,又听他淡淡笑道——
“只是剑子,汝到底舍不得将吾真名相告,是怕给别人寄了相思意吗。”
把问句这样理所当然地陈述出来,乃是龙宿与生俱来的霸道底气。
剑子一时被他噎着,又反驳不出个所以然来,顿觉连刚才的恶作剧都没意思了。
龙宿却不肯罢休,继续调笑:“既然如此,吾可以把这荷灯寄情的特权交给汝,让汝亲手来写吾名,汝可满意?“
剑子脸上一阴,没好气地瞟他一眼:“写什么,龙华丽和剑寒酸吗。”
龙宿执扇掩面,做恍悟状,半晌,终于大笑出声。
3
终是拗不过厚脸皮的龙宿,被拉到了河边卖花灯的小铺子里。
小贩半身都埋在了琳琅的荷灯里,手臂高举着,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客官,您看看这个,颜色多鲜亮,您再瞧瞧这个,这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巧娘亲手扎出的牡丹花样子……
他说得口干舌燥,只可惜进店的这位华服书生眼高于顶,挑剔十足,这只牡丹太艳,那朵青莲太素,这个粗制滥造,那盏过于匠气……如此颐指气使,一番下来,只苦了小贩一张脸。
剑子远远站在一边,手里托着一盏小巧荷灯,不言不语地看他折腾,心想人间的东西,哪里入得了他龙神的眼。
他弯着指头摸摸灯上嵌着的花瓣,对着那荷灯叹了口气:你说说看,他到底喜欢什么啊……
龙宿又指点完一盏梅花灯,回过头,像看到了什么,鎏金样的眼眸里忽然全是笑意。
他手里紫团扇向角落里一指,下巴微扬,清朗朗道:“吾喜欢那个。”
那小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白衣道者正站在灯火下,白发白眉,怀里抱着盏雪纱灯,黑漆漆的眼瞳里一派流光闪烁。
“那盏灯,吾要了。”紫衫书生扬着扇,仍是笑。
那小贩反应过来,忙忙应道:“客官真是好眼光,那盏灯是白昙花样,又精致又细巧,我们这里人都唤它‘百年’,放了‘百年’的,都能成就金玉良缘人间佳话……”
“原来还有名号。”
一边的剑子迤迤然走过来,先是一把按下龙宿扬起的紫扇,又若有所思地捧着那荷灯:“……原来竟叫它百年。”
百年啊,这花开一瞬的东西。
很久以前,那位尊贵的龙神大人就骄傲地说,什么昙花一现,这香气悠长分明是永生。
原来天上和人间都一样,执着如斯的人总喜欢顺着心愿,天命道理不管不顾,把瞬间都变得蜿蜒绵长。
龙宿看着他发呆,忽然伸手一揽,把他怀里那荷灯夺过来,眨眨眼就正色起来。
他轻咳一声,缓缓地,又颇郑重其事地道:“百年,百年怎么够?”
转过身又对着那小贩:“老板,吾要这荷灯,要一百盏。”
“咚!”是小贩下巴落地的声音。
剑子皱着眉头,想说他矫情,看他气势勃勃的脸,话便含在了舌尖。
含在了舌尖,又低徊在了胸口,莫名的,竟有温热的情绪酿了上来。
剑子想,这样下去,终是被龙宿潜移默化了,天长地久,朝朝暮暮,什么样的话都可以信以为真。
只是……
“这么多荷灯,你要写多久!会堵塞河道的你知道吗!”
会不会堵塞河道,当然不值得龙宿为之操心。
然而一笔一画,写上相思的姓名,却是从来不会困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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