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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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物中心的冷气开得相当足。工作日上午的顾客很少，这显得气温更加低了。推着双层购物车走了一会儿，爱伦又把系在腰上的外衣披了回去，顺手掏出了便签和圆珠笔。
“毛巾、牙具、免洗消毒液、湿巾、卷纸……买了。方便面、压缩饼干……这些可以等落地以后再说……三明治、面包、饮料……”她在一小时前草草写就的购物单上又勾又画，“咔哒咔哒”地按着笔尾的弹簧，“眼罩和耳塞，印航也许发一次性的？先留着吧……差不多了。”
“对了，”她用笔尾敲了敲脸颊，抬起头，“你确定没什么想要的？”
“没有。”看不见的男人重复着一小时前的回答，他停顿一下，又补上一句，“为什么你要反复确认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实？”
“逛一圈下来，说不定你会有些中意的东西——我是这么想的。”爱伦将纸笔收回衣袋，检查完了购物车底部的行李箱搭扣，推着车拐过一个弯，“你又为什么觉得，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呢？”
空气中一时间只有循环到第二十遍的轻音乐和滚轮咕噜噜的转动声。
“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不。我只是没想到御主会提出如此缺乏常识的疑问。”
“让我想想，缺乏常识……你的意思是，从者在现世不需要魔力以外的消耗品。对吧？”
“是的。”
“道理是没错的，我也在一定程度上认同这一点。”爱伦低头看着被塞得满满的购物车，“不过归根到底，‘需要’和‘想’的性质完全不同吧。再说，购物时问同伴想要什么东西，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次沉默的时间要更长一些。爱伦整理购物车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在商场路标前停住了，假装在辨认方向。
她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的人生经验丰富到足以指导英灵，当然对方有没有误解另说。从迄今为止的表现看，他即便误会了应该也不会觉得被冒犯。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车上的商品都是你喜爱的东西？”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必需’。”爱伦松了口气，推着车拐到一家服装店门口，“就像毛巾。我惯用的那条快撑不下去了，需要备选的。颜色和图案还是尽量选自己觉得漂亮的，这样用起来也会更舒服。”
“你喜欢的花样是，”迦尔纳停顿片刻，“淡蓝底子的白兔？”
“呃，你记得可真清楚……”爱伦瞥了眼购物车，打成卷的蓝色毛巾被卫生纸和消毒纸巾压得严严实实，“其实这不是我最常用的款式，如果有小鸟或狗就更——咳。”
“原来那条旧毛巾上的图案是狗吗，我还以为是意义不明的云朵。失敬。”
“……已经第二次了，为什么你一定要讲出来……最后那句‘失敬’的点在哪里，对我吗？”
“其实是对设计毛巾的匠人——第二次？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喝冷饮的时候——啊老天，我不想说第二遍了。”爱伦说，把衣架拨得啪啪响，“‘意义不明的云朵’，我把毛巾糟蹋得那么过分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爱伦，恭喜你对此有了清晰的自我认知。顺便提醒一句，店员在看这边。她大概是被你的‘自言自语’和略显过激的动作吸引了。”
“也不想想是谁的错……”爱伦咕哝，对着店员的方向背过身。
转身时，她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头。
“你在叫我的名字？”
“嗯？”迦尔纳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疑惑，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妥吗？”
“没。”爱伦挥了挥手，想起自己与空气互动在外人看来会显得招摇，立刻将双手背到身后，“你一直‘御主’‘御主’地叫，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我的名字。”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迦尔纳否认，“刚缔结契约时，我叫过你的全名。”
“那不算吧。”
“为什么不算？”
“嗯……”爱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对了，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她抽出一件蓝衬衫，向上摇了摇。
“棉麻质地的衣物十分透气，适合作为夏日的穿着。颜色是你所中意的，与你的外表也很相配……”迦尔纳停了一下，“爱伦，你走错区了。这是男装区。”
“没走错，”爱伦又晃了晃蓝衬衫的衣架，“我在给你挑衣服。要是你没别的意见，我就先拿这件了？”
“怎么了？”
半晌没收到回信，她问，随后恍然：“哦，难不成你又觉得我这么做‘毫无意义’？”
“没有，只是感到疑惑。”迦尔纳回答，虚空的视线扫过购物车堆放的消毒液和洗漱用具，“你不会在无用的地方浪费钱财，为我购置衣物应该是必需的一环。但它是什么，我暂时还没有头绪——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更换为常人的服饰，我就可以自由地进行实体化且不会被当做变态造成不必要的骚动，如此不仅能够缓和你难以适应灵体交流的状况，还能让我以更直接的形式为你提供助力。原来如此。的确是明智的判断，令人钦服。”
爱伦拎着衬衫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搭在手臂上。
“你的表情相当奇妙。”迦尔纳评价，“我刚才的推测与你的考虑有出入？”
“大体上没什么毛病，我只有三点要补充。”爱伦面无表情地摘下两条长裤摞在蓝衬衫上，又挑了两件衬衫堆上去，一红一黑，“第一，我虽然对现在的交流模式略感不适，但并不是因为不习惯；第二，你对我买衣服的行为所做出的评价令我受宠若惊——不是褒义意味的；第三……”
她最后捡起两双男鞋，抱着衣服“登登登”走到试衣间门口，向店员换了号码牌，扯开一道隔间的帘子。
“等你试完衣服穿出去，我会告诉你第三点是什么。”
*
只过两分钟，试衣间的帘子又拉开了。
爱伦轻轻“哦”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只能发出这个单音略表一下心情。
可能因为已经习惯了那身狂欢节戏服一样的打扮，冷不丁看到迦尔纳穿一套堪称平凡的衣裤出现，她一时竟觉得眼前一亮了。
他上身穿着那件水洗蓝的衬衫。因为身子骨太瘦，衣服有些松垮，但意外地没有弱不禁风的感觉。下半身是黑长裤——他无师自通地把上衣下摆扎进了裤腰，显得本就修长的双腿似乎又长出一截有余。再往下是同色的皮鞋。裤脚比鞋面吊出寸许，漏出一点微亮的金，像是黄金甲残留在脚踝的两弯。
爱伦还在发呆。迦尔纳歪了一下头，眉头微皱：“很奇怪吗？”
她眨眨眼，回了神。要说他这样奇怪倒不算对，但她也回不出一个“不是”。
“……扣子。”盯了半天，爱伦终于找到一个切入点。
迦尔纳揪起前襟，“我应该没扣错。”
“不是扣错，是扣得太‘顶’了。”爱伦拉了拉自己的领口，又指了指迦尔纳。从衣领起的第一颗到露在裤腰外的最后一颗，他一个不落扣得严丝合缝，“不觉得紧吗？”
“还好，”迦尔纳扯起领口，低下头，“我以为一直扣到顶部的穿法更合乎礼仪。”
“在正式场合的确需要这么做，不过平常也这么穿的话就太拘谨了。”爱伦托着下巴说，“解开点吧，能好看些。”
“这样？”
“呃，不是从下面开始解的……还有你的领子也……”
“领子怎么了？”
“折进去了，你照镜子的时候没注意到吗？”爱伦点了点自己的右半边领子，发现迦尔纳开始摆弄他毫无问题的左半边领口，“算了……你别瞎忙了。我来帮你。”
她起身走到迦尔纳面前。他似乎被她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脖子稍向后仰，但没有避开。她的右手跟着在半空停了一秒，紧接着像配合他略微的后倾似的按上去，捋平了他的衣领，左手开了他领口下的两个扣，往下又扣上腹部那颗被他自行解开的扣。
脸颊触到一隙微热的风。她抬起头，刚巧对上他的蓝眼睛。它们被白色睫毛和垂下的白色头发盖着。像羽毛，又像坠落的雪。
选衣服时她还没注意到，这件上衣和他眼睛的颜色挺称。
“……看来一颗就够了。”她低下头，将第二枚扣子扣了回去。
“够了？”他的声音掠过她的额头。
兴许因为他的呼吸掠过时残余的温度，她的脸有点发热。
“解到第二颗会露出胸前的宝石，红色的那个。”爱伦本想上手拍一下宝石的位置，不知怎的变成了指尖在迦尔纳胸口画圆，“你自己穿的时候要注意。”
“多谢。”迦尔纳摸了摸她最后碰过的第二颗纽扣，“看起来如何？”
他一只手搭在腰上，歪歪头。左耳的圆环状金耳环垂坠而下，压着领口细小的褶皱，隐约能辨认出些许锁骨的阴影。爱伦的喉咙一阵干。她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喝水已经是一小时前的事了。
“再换一身看看。”她咽了口唾沫，“我不是挑了两三件吗，多试试。”
迦尔纳应了一声，撩开帘子进了隔间——进隔间前他多看了两眼身上的衬衫，露出一种可以解读成惋惜的表情。一分钟后他出来了，上身换成了红衬衫，下半身是一条米色长裤。爱伦盯着他看了小会儿，眉毛从第一眼时的舒展逐渐拧成一个结，挥挥手打发他回帘再换。
如此重复了四次。他最终穿着第一回试穿的蓝衬衫和黑长裤出了商场大门，双手分别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沐浴在盛夏的白色阳光下走得轻快如风。
“那个东西……”
穿过第三个交通岗，他放缓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信号灯旁边的黑色长方体。
“呃——你说带摄像头的那个？”他的御主走在左侧，拖着暗红色的小型拉杆箱，顶着玻璃反射的高光眯起眼，“监控器，管理部门用来把握城市动向的道具。怎么了？”
“……或许是我多心。”迦尔纳收回视线，看着御主略微低垂的、罩着新买的防晒服兜帽的脑袋，“休息一下？”
他们已经出了商业街，正走在一条人烟稠密的街道上。
“不用了，马上就到。”爱伦展开地图瞥了一眼，又收了回去。
迦尔纳环视四周。路人的数量变多后，投向他们的视线也变多了。这座城市算不上贫穷，但显然不是国际化的大都市。走在路上的外国人很少见，像爱伦这样红发绿眼的外国人尤其稀罕。
“如果你是担心自己在路上停下会引来更多人的注目，”迦尔纳拍了拍爱伦的肩膀，指向斜对角的餐厅。两个女孩与他错身而过，眼神闪烁流连，嘴角微翘。“我们可以找家店坐坐。”
她的肩膀僵住了。迦尔纳察觉到了，转头看过去。爱伦停在路中央瞪着他，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蠢话”。
“我没有说蠢话。”他下意识对自己读到的内容进行否定。爱伦的脸涨得更红了，几乎与她的头发连成一片。
“你的脸很红，”他继续陈述爱伦的现状，将两只购物袋都替换到了左手，举起右手摘掉了他自认为的导致她脸色突变的关键由头——兜帽，“别中暑了。”
“……不会中暑！”爱伦呆了一秒，火速把兜帽罩回去，随后低了头，小声哀嚎般地咕哝，“老天啊，你能不能有点自觉……”
“什么自觉？”他追问，弯过半个身子去看遮掩在阴影里的她的脸，购物袋磨细的袋把手吊得袋子摇摇欲坠，“在我的理解中，关心御主的身体状况，就是身为从者的自觉——有什么不对吗？”
“全都错了好吗——对不起……”
爱伦踉跄着退一步，撞到一个老人的手臂。迦尔纳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回来，同时向老人微一躬身，致了歉。老人向他俩各看一眼，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蹒跚走远了。迦尔纳一时没琢磨透那笑容的含义，转头看向爱伦，却发现本应距他胸前十公分的御主已拖着行李箱走出五米远，其步伐杀气腾腾，大有接下来准备甩他十条街的意味。
他快步追上：“你在生气？”
“没有。”
“嗯，你确实在生气。”
“……你有完没完？”
“你在对我生气。”他完全无视掉了她“请你闭嘴”的潜台词，无比肯定且锲而不舍地说，“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吗？”
她又一次突兀地停在原地，转过身瞪他，两片嘴唇蠕动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如此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她张了张嘴，把未出口的话都化成了一声叹。
“不是你的错，”她懊丧地说，撩起兜帽，胡乱地揉着头发，“是我的问题。”
他们站在两座漆成红色的居民楼挤成的巷子口，潮湿、不太好闻的凉风从巷子深处冒出来。
“……抱歉。”
“我说了，这不是你的——”
“抱歉。”他近乎执拗地重复一遍，“我分明已经感受到你在烦恼，却不知该如何帮你纾解……请原谅我的无能。”
带了点雨水味的风松松地刮着迦尔纳的额发，露出下面被光打湿的蓝色的眼。爱伦怔怔地望着他，嘴唇轻颤了一下。
“……你的衣服。”她垂下眼。
“暂时没有脏污，”他低头审视自己的着装，“胸口的红石没有外露。”
“你都扣到第二颗了，怎么可能露出来？再说脏了也不怕，反正可以洗也可以换……唉，”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叹了口气，“为了搭配你过于出——鲜明的外貌条件，我可是特意选了最不引人瞩目的款式；颜色也是，要不是因为红色上衣和浅色裤子太惹眼了，你就那么穿出去也无妨……”
迦尔纳眨了眨眼，轻轻地“哦”了一声。
“也就是说，”他确认道，“真正吸引大多数目光的人，其实是我——而你在为此感到苦恼？”
“嗯——有四分之一是因为这个吧。”
“剩下的四分之三是？”
“所以说你这人没有自觉啊。”
爱伦敲了敲他的胸口，忍不住笑了：“走吧，马上就到了。”
*
“……明明已经换上了当代的常服，为什么……”
“好了好了，别想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