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桃花来时》薜萝幽结

20、【20】

　　恍恍惚惚，梦魂飘荡，寄寓在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间。
　　一双素白的手将花盆捧起，移到书案边，饮过水的花枝垂落白露，在日光下细细闪耀如琉璃，我无所附丽，不能化形，只摇荡着一缕剔透的花魂，静看满室春光。
　　这间闺房的主人很爱花，亦很爱惜她所栽种的花植，我似乎寄身在她最爱的一朵海棠上了。
　　久居闺阁的少女垂眸写着娟秀的字，抄写到一半，揉了揉手，抬眼凝视窗棂外的青空，有几点白鸽飞过，扑翼划过她的视线，少女眼中流露出喜色和向往。
　　然而，终究只是向往。白鸽飞去无影，她只好赏赏字，又赏赏花，低声道：“我一生只能如此了吗。”深藏的碧玉养在无人识处，通习琴棋书画只是为了待价而沽，一生只求托付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花开花落，日复一日。
　　小姑娘自己同自己手谈了一局，早早吹灭烛光，掩被睡去了。
　　无边际的幻梦里有着无拘束的自由，少女驰骋在想象当中，与我相遇了。
　　“你是谁，我不曾见过，为何会出现在我梦里。”
　　“我是一缕孤魂，寄宿在你养的海棠花中，至于现身的缘由……”我猜测道，“大概是因为你喜欢我？”
　　少女微微蹙眉，淡淡地瞥视了我一眼，她稚气未脱的面庞因早慧而惯常显得清冷，满脸不想理会的神情，倒像个小先生模样。我只觉得可爱。
　　我挥手变出纸笔来，凭空写了两行字。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字倒不错。”石玉低声道，“只是，你如何知道我的姓名？莫非，白日里你也跟在我身侧，只是我见不到你？”
　　我笑而不语。

　　一天接着一天，一夜连着一夜，每每无由于梦中相会，若无故事，相对无言的作伴岂非与禁闭相类。
　　于是，我将我与云天青在历练时沿途听到的传说讲给她听，说起神与仙，说起道法和算学，说起御剑和仙法，我于她而言就像是浩瀚无垠的书库。
　　石玉的态度很快转变，从一开始冷淡寡言，到后来缠我缠得紧，一有空就问东问西。
　　这天，她问到世间其他角落的美景。
　　“你想看吗？”我抬手，莹润的光粒纷散，变幻出凤凰花海。一树一树赤色的珠玑，一绦一绦炽烈的流苏，像是寄挂在寺庙中求姻缘的红绳，璀璨胜过上元节满街花灯。草叶清新，花香烂漫，星光灿如锦缎，这是我与她共看过的美景，但石玉并非那时陪伴在我身边的夙玉，她年纪尚浅，似懂非懂，眼中却毫不掩饰，放出为绚烂景象倾倒的光彩。
　　我揽着她飞起来，来到玫瑰色的星河云天之上。
　　“谢谢你。”她偏过眼来看我，轻声问道，“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不知道，我尽量吧。”我轻抚她的发顶。
　　“花精也会有消逝的那一天吗？是不是花枯萎，你也会跟着凋零？我会好好种花的。”石玉说得真挚诚恳。纯真、善良，她就像是这春光和海棠一般，是我的容身之所，是我心之归处。
　　我忍俊不禁，唇线扬起，眉眼弯弯，“好。”

　　“我的梦境愈发古怪了，这次又是哪里？”石玉四下张望，疑窦顿生。
　　“我来过。”我看着映入眼中的熟悉山景，“这是我的梦。”
　　夜色压迫着峻岭崇山，聚拢的云低低沉沉，一架逃命的马车在树林荫庇的山道上疾疾奔驰。事出有因，受人弹劾的男主人，生怕东窗事发祸及家眷，连夜将姨娘和小女遣送出府州。
　　忽然，不寻常的嘈杂和动荡惊醒了犹在梦中的少女，她睁开眼，惊恐地避开了姨娘自戕前向她刺来的那一簪，她的生母早已不在人世，姨娘平日待自己也十分刻薄，这次不知为何竟做出如此骇人的举动。
　　少女双手颤抖着掀开窗帘，爬出马车，一头撞进了另一个噩梦。尚温的血溅在她白皙的面颊上，被一刀砍下的头颅滚到她脚边，残忍的屠戮还在继续，翻箱倒箧，珠宝的光照亮剪径之人贪婪的眼神。
　　惊叫声被埋在喉间，只能发出短促的音节，她挣扎着想要寻求车厢的庇护，被一只手强硬地拖下车来。
　　“这还有个小的。”强盗们带着恶意的笑声此起彼伏。
　　石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惨象，攥紧了衣角，见状要奔上前。
　　我出手拦阻她，“一个梦罢了，你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林翳投下如厚重的铁牢，草深且割人，割得哭声破碎而绝望。
　　“救救她！”石玉见我无动于衷，急得眼圈泛红。
　　我的手按在她肩头，一言不发。即便身在梦中，明知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幻是假，她也要真心相助吗。
　　掠夺之刃难以餍足，被掠夺者悬吊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奄奄一息、手脚并用地向外爬行，似乎想要寻觅一线生机，却被人强行拖拽回去，动作之残忍像是扯过一只死去的兔子，还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夸赞她求饶之声，石玉再也无法忍受，一腔孤勇涌动，“住手！你们这些强盗！”
　　“又来了一位天仙似的小娘子！”
　　她竟这样冲过去了，我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在那人伸手抓住石玉之前，我出手迅疾如电，一瞬间将他们的眼珠取了出来，那伙强盗捂眼尖叫着“妖怪啊”四散奔逃。
　　石玉探了探少女的鼻息，眼中光彩尽数熄灭，“气绝了……”
　　她沉默地望向这一地狼藉，开始挖坑，打算将横死野外的陌生人一一埋葬。
　　轰隆的雷声擂动在云霄，乌黑的层云翻墨，像是一阵又一阵难平的心绪。
　　“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我看了看天色，问她，“你今天想看什么？”
　　“你莫同我说话！你见死不救，跟那些强盗有什么分别？”她回眸来瞪视我。
　　“这只是个梦罢了。”实在不值得她对我恶语相向。
　　我语重心长地劝解道：“再说，若不是我救你，你也平白陷进去，世道乱成这样，那些强盗都是吃人不眨眼的……我说真的，再不离开就得淋雨了，梦中淋雨也不好受。”
　　小姑娘同我置气，咬着牙一声不吭。
　　纵使雨珠逐渐滂沱，溅起的泥水渐染了她的下裳，被当作锹铲使用的木板挖得斑斑，素来整洁的石玉此刻并不在意污浊，固执而艰难地将遍野的横尸一一搬入土坑中，然后去抱那具女尸。
　　雷鸣不竭，一霎电光撕裂云层，照彻人间苍白如雪。
　　石玉抱着女孩的手在颤抖。
　　“她……你……”真相令她摇摇欲坠。
　　梦境如春冰一般涣然消散，欢乐趣、别离苦，一切都不复，只有我，只有我与受惊之鹿似的小姑娘。
　　我微微俯身，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长发，“一早告诉过你了，这是我的梦。”

　　石玉大哭了一场，惨状实在出乎我意料，我本意是吓她一吓，希望这个凭一点素心处世的小姑娘学得机警些，不要像我被人愚弄而不自知。
　　从没见她哭过，可此刻颗颗如珠的热泪贴在我襟前，染得我真心都被浸透，她攥紧我的衣袖，哽咽着说：“阿辛，你莫怕，我永远陪着你。”
　　我怔住，目光微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尽管我是凡人，寿命难以与你相匹，但我可以潜心修炼，你等我修成得道，我们永远在一起。”
　　“好，永远在一起。”我答应道。
　　石玉按住我想要牵起的唇角，又补充说：“我会护着你，你再不用受人欺负了。”
　　小姑娘哭累了，伏在我怀中睡去，我俯下首来，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