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7、八卦使人快乐

　　华明颜还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师父叶千愁从山下抱回来一个孩子。她并不嫉妒，也不生气，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是师父捡回来的，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她怎能对他新带回的小婴孩怀有妒意心存怨恨呢？虽然除了自己之外，她不想有任何其他人陪在师父身边，但那毕竟只是个婴儿，无论怎样也赶不上自己与师父已经培养了几年的感情吧。何况那时她那么小，对师父只有依赖和敬爱，这份感情经过后来的发酵和滋长变了底色，却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然而，从一开始师父就待这个孩子不同。
　　他让新来的孩子随他住在承天殿，亲自看护照料，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除此之外，他还让这孩子用了他的姓，为她起名叫做叶云徊，整日云徊云徊的唤着，将她视若珍宝。她闯了祸犯了错，师父也绝不肯给半点责罚，更容不得别人教训她。正是这个孩子，让人们发现了掌门仙君原来也有偏心护短的一面，私底下不禁诸多猜测。好在等叶云徊长到十岁，叶千愁便将她送到临仙殿中，让她住在碧烟阁，不再亲自抚养。否则男师女徒，终日呆在一处终是不合礼法，不知会惹出多少流言蜚语。
　　虽然叶云徊离开了承天殿，叶千愁对她的关注却未曾减弱分毫，一如既往的溺爱。渐渐有了一些传言，譬如她是仙君叶千愁与山下女子欢好生下的孩子，这种言论近几年愈传愈烈，甚至传到了仙君和叶云徊本人的耳朵里。叶云徊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一度为此苦恼忧愁过。仙君却似毫不在意，甚至没打算寻根溯源，找到这传言的来历。确实，若非他对叶云徊太过纵容，也传不出这些流言来。他既无法不偏袒她，那也断不能捂住别人的嘴，割了别人的舌头，不让别人说。
　　正因为仙君对叶云徊的偏爱，门中许多弟子心中都十分不忿，以她平平得甚至可以说是低下的资质和修为，竟然可以做仙君的关门弟子，怎能叫人服气？这也就罢了，仙君竟然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偏心，还有什么公正可言？更有甚者，认为她不过空有一副美丽的相貌，实际能力与其他人差了十万八千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无论对她抱着什么观感的，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她敬而远之。毕竟和这样一个能力不如自己，却凭着师父的宠爱地位比自己高上许多的人在一起相处，始终会让人不舒服。
　　就这样，叶云徊被大部分人孤立了。不乏有些胆大的，觉得光是孤立她还不够解心头之恨，甚至设了几次圈套捉弄她，无一不被仙君秋后算账，惩罚极其严重，下场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这样几次以后，同门弟子大多不想与她沾边，生怕得罪了她被仙君重罚，与她来往的人就更少了。
　　作为大师姐，华明颜对叶云徊始终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并不会去特别亲近她，甚至可以说对她有些苛责。当然，谁让叶云徊本就顽皮，给她了诸多由头呢？实际说来，叶云徊对自己这个大师姐算得上十分尊敬，也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可自己每次看到她就忍不住要挑她的毛病。每当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华明颜都暗暗觉得心中舒爽，以至于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寻叶云徊的过错疏漏，并且总能被她发现。
　　虽然她也说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时候她会想，如果没有叶云徊的存在，师父会对自己不一样吗？她在师父心中的位置，是否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回到碧烟阁，丹朱正等着她，两人又是一阵闲话。
　　丹朱戳了戳云徊的胳膊：“你发现没有，华师叔只在看见仙君的时候，才有那么点高兴的样子。”
　　叶云徊道：“她看见师父高兴不是正常的吗？我看见他也高兴呢，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你看见仙君当然高兴了，他疼你嘛。可是其他弟子就不这么想了。”丹朱觉得小师叔果真不知人间疾苦。
　　“为什么？你们看见师父竟然会不高兴？”云徊吃惊地问。
　　丹朱吐了吐舌头：“也没有不高兴啦！小师叔你不要误会我，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她看了看叶云徊的脸色，“只是人们都说仙君无情，我们都怕他呢，还敢谈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只有华师叔，她一看见仙君，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叶云徊忍不住瞪她一眼：“我看你今天真的很夸张。先是说温师兄喜欢我，现在又说大师姐只有看见师父才高兴，造谣不用负责任的吗？”
　　“小师叔你要是不信，下次你自己看。”丹朱一副懒得辩解的样子，“不过嘛，如果华师叔真的喜欢仙君，那也很正常，毕竟仙君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门中不怕死倾慕他的弟子也不是没有，不过都是做做梦罢了。华师叔那么美，从外形上来看，他们俩还是很登对的。只不过，有个师徒名份拘着，始终不合规矩，传出去是要成丑闻的！”虽然院里除了她俩没有别人，后面这几句她仍压低了声音。
　　叶云徊在她手上拍了一下：“既然知道要传成丑闻，你还敢说！这些话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丹朱吃痛道：“小师叔你打我做什么？！我当然没对别人讲过，我都是从别处听来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嘴很严的，从来不乱传这些。这都是我听别人说了，专门回来与你分享，你竟然还打我。”
　　叶云徊心里一惊。自己都没发现这些，其他人是怎么看出来的？莫非自己果真如此粗枝大叶，以致毫无察觉？错过了第一手八卦，真是遗憾。
　　抱着好学的态度，她真诚地问道：“你们是如何看出来的？就是华师姐和师父？”
　　“有句话不知小师叔听过没有，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丹朱也真诚地回答道。
　　叶云徊愣了一愣，沉默起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师父叶千愁是一位风度气质俱佳的美男子。但他太高高在上太有神仙气了，简直不像是人间能有的存在。因此，她内心深处默认这样的师父是不该与尘俗情事沾上一丁点关系的，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是亵渎。昆仑山上其他弟子恐怕跟她是一样的想法吧？见识过许多为温师兄狂热的女修，也听说过有不少爱慕谈师兄甚至是褚师兄的人，但怎会有人胆敢肖想师父呢？那是多么的大逆不道，令人难以接受！更不要提和她并不亲近的华师姐了，叶云徊本能地认为即便师父卷入红尘，也不会是她。

　　承天殿书房里，折屏上水墨风景疏狂，香炉生烟韵味悠长，浅浅淡淡满室萦绕，静心宁神。书案上已铺好宣纸，白玉镇尺稳稳压住，青瓷笔洗里已注满清水。
　　叶千愁走到案前，正待唤一名弟子来研墨，便见手边砚台上缓缓注入一股清水，一只如雪素手拿着一块墨在砚台中缓缓划起圈来，墨色一缕缕在水中飘散开，由淡转浓渐至漆黑。
　　“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忙吗？”叶千愁问。
　　华明颜明眸流转：“该忙的都忙过了，弟子来侍奉师父。”
　　“云徊去黑水城的事可安排妥了？”叶千愁拿起一支羊毫笔，蘸墨前看了看笔尖是否整齐。
　　华明颜停住研墨的手，道：“回师父，都安排好了。”
　　叶千愁略略颔首，表示知道了。她忍不住又道：“还有半个月才动身，现在安排是不是早了些？”
　　叶千愁没有看她，提笔写完一行字，方道：“云徊是第一次去黑水城，可能会有些不习惯。自然要早做安排，这样我才可放心些。”
　　不过是去一趟并不远的黑水城，就让师父如此担心，甚至让她提前半个月做好安排，这是只有叶云徊才有的待遇。
　　华明颜按下心绪的一点不平整，倒了一杯茶端来：“云徊师妹早到了该历练的年纪了，虽下过几次山，都在昆仑周边，对她的修行也没什么好处。”
　　这时叶千愁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这是在提点我该如何教她？”
　　华明颜慌忙垂首：“弟子岂敢僭越。”犹豫着又道，“只是师妹性子活泼，长久在山上是待不住的，她也不乐意。”
　　叶千愁停住笔：“照你的意思，她待不住那就让她别待了？”
　　华明颜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清楚师父不高兴了。她虽然不喜欢师父偏爱云徊师妹，但也从没有过不让她待在师父身边的想法。就算她有这个想法，也不敢真的去做。自己说得又有什么错呢，云徊师妹已这般年纪，离开昆仑的次数却少得可怜，更没去过夏州以外的地方。
　　她压下心里的委屈，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师妹喜欢热闹，出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想必她也高兴。”
　　叶千愁语气缓和了几分：“她年纪还小，懂什么。”
　　华明颜脸色黯淡下来，看来师父已全然忘了，当初她在云徊现在这个年纪时，已经在昆仑和东部边陲地带之间独自往返了。心里一酸，又自嘲地想，和云徊师妹有什么好比的呢？可十八岁真的还小么？她和大师兄谈镇远、师弟温平岚和褚行川哪个十八岁的时候不是已经独当一面了？一到了叶云徊身上，什么标准都不算数了，在师父叶千愁眼里她永远都是小孩子，需要他的细心呵护照顾，连带着其他人也要将她捧在手心，不许半点怠慢。
　　叶千愁又道：“我已经决定这次让她跟平岚一起去黑水城了，自然可以长见识。”他转过脸盯着华明颜，“这是她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你要多注意点，不能有任何差错。”
　　华明颜垂下眼睑，应道：“请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当。”
　　叶千愁道：“嗯。还有件事你也去办一下。云徊资质普通，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但我不希望听到门中有人说一些我不想听到的话，让她不高兴，从而影响心情，尤其是在这个当口，明白了吗？”
　　华明颜点头：“弟子明白了，必定办妥当。”
　　是啊，云徊师妹不喜，就是大事。
　　叶千愁手提笔如走龙蛇，不多时便写好一副字。他往后退了两步，仔细看了一会儿，道：“扔了吧。”
　　华明颜微讶：“为何？”
　　在她看来，这幅字铁画银钩，笔力遒劲，既雅且正，真是一幅上好作品，师父却要扔掉，真是奇怪。
　　叶千愁没有多做解释：“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也下去吧。”白袍飘曳，身影很快不见。
　　“弟子恭送师父。”华明颜神情黯淡，声音里的失望只有自己才听得清楚。
　　她走到书案前，纸上墨迹还未干。她耐心地等着，等墨迹都干了，小心翼翼地把这幅字卷起来，仔细收进袖中。又清洗了毛笔，理好砚台，方才退了出去。
　　出了殿外刚行几步，迎面碰见了玉泽，少不得互相见礼问候。华明颜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装作不经意般问他道：“玉泽师兄，前些日子我送来的元始冠怎么没见师父戴了？”
　　玉泽道：“你说那个啊，师父说太隆重了，不适合日常穿戴，就让我收起来了。”
　　她心里失望极了，嘴上却不在乎道：“原来如此，我本以为羊脂玉既是昆仑出产，算不得不常见的东西，用来做头冠正好，谁知还是多此一举了。”
　　玉泽道：“师父一贯不喜奢华，羊脂玉虽是昆仑所产，也是贵重之物。不只小师妹觉得太隆重，我也如此认为。”
　　她怔住了：“小师妹？”
　　随即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