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起松声》鹿栖野

2、云央未央

　　01

　　“你这泪痣生得喜人，若无去处，今后便跟了我吧。”

　　本该人烟稀少的街尾处，清一色的仆从迎风并立，为首的男子锦衣华服，面容含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折扇轻摇，而面前的少年不过十来岁年纪，衣衫褴褛，脏乱不堪，唯有眼角下的那粒朱砂痣，色泽莹亮，明艳动人。

　　这泪痣虽然他也有，但面前这罕见的血色痣，让他既喜爱又嫉妒。

　　“你叫什么名字？”

　　“云……云央。”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阳光懒懒的午后，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有气无力地诵读书卷。

　　“云央，今日又偷懒了是不是？”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不怒自威，云央一听就知道是谁。

　　“王爷，对不起。”云央站起来认错。

　　楚颂拍了拍他的肩，又轻轻抿了抿他的泪痣：“好好读书，不要辜负本王对你的期许。”

　　“可是，王爷，云央不喜欢这些。”

　　楚颂看了看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等待他的下文。

　　“云央想学武，想和王爷一样厉害。”少年似是终于鼓足勇气，说出心中所想。

　　“你认真的？”

　　“嗯。”

　　目光坚定，不似一时兴起。

　　楚颂笑了：“学武没那么容易，云央，敢不敢受我一掌？”

　　“敢。”没有丝毫犹豫。

　　少年放下书籍，站在前方，楚颂抬手，掌中蓄力，掌风扫过云央的脸颊，力量直击胸膛而去，云央被击退数步，吐出一口瘀血，这才稳住。

　　“怎么样？”楚颂走过去扶起他，“三成内力，可还受得住？”

　　云央擦掉嘴角的血线，点头。

　　“那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六王爷楚颂的暗卫之一，暗卫每年冬至一次清洗，竞争残酷，生死由命，云央，你当真想好了？不悔？”

　　“不悔。”

　　02

　　春秋轮转，四季更迭，从万紫千红到霜雪遍地，向来不过弹指之间。

　　大雪纷扬，王府后山，今日，冬至。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那样站在血色的风雪里，三尺长剑红色未尽，脚下横陈八方尸体，唯有他周身冷厉，眼角的泪痣一如他的眼神，溢满杀气。

　　楚颂身披斗篷，从一块大石后走出来，撑伞走到那人的身边，轻轻抬手之际，少年肩上的落雪便在他掌下化为无形。

　　“十年了，云央，你长大了。”

　　少年扑通一声跪下。

　　“云央能有今日，幸得王爷一手栽培，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云央绝无二话。”

　　楚颂满意地笑了，弯腰将他扶起。

　　“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再过几日便是我那侄儿的及冠之礼，届时四海来朝，宾客满座，云央，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云央明白，请王爷放心。”

　　大楚王朝文景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当朝公主无数，皇子却只有一个，名唤楚澜，身负厚望，此次及冠礼亦是太子册封礼。

　　行礼之日，万邦来贺，珍宝如云，珍馐美味盛，丝竹管弦繁，当一切准备就绪，唯有皇子楚澜，却迟迟不见踪影。

　　一时间异议四起，直到侍卫传来皇子在路上遇害的消息。

　　锦衣卫发现变故时，刺客已逃，楚澜心口被刺，气息已尽。席上他国使者人人自危，楚皇悲恸欲绝，气血攻心，自此缠绵病榻，终日不朝。

　　皇子殒没，皇帝垂危，当朝六王爷是皇室仅存血脉，年近不惑，风华正茂，皇位承继，理所当然兄终弟及。

　　王府，深夜，风静，月圆。

　　亭中，楚颂抬手挥退了身旁的两个泪痣美人，转而对云央道：

　　“云央，这次，你做得很好。”

　　云央目送那两个女人离开，神色无波无澜：“为王爷做事是云央的荣幸，明日是楚澜葬礼，云央有一事请求，请王爷准允。”

　　“你说。”

　　“云央想亲自去看着楚澜下葬，替王爷永绝后患。”

　　楚颂闻言，颔首一笑：“一切小心。”

　　03

　　明元三年，楚皇驾崩，王土上下一片缟素，六王爷楚颂承继天命，于灵柩前即位，是谓乾元帝。

　　那日天高云淡，风轻日朗，楚颂皇袍加身，冕冠罩顶，嘴角有极力克制的浅浅弧度，就连眼角下的黑色泪痣都泛着他的志得意满，而这一切不为人知的快意，只有他身边的云央尽收眼底。

　　“十年了，云央，我等了十年了。”

　　登基前夜，楚颂这么告诉他，云央知道，面前的新皇，他现在完全信任他。

　　不过……

　　既然时机到了，那他也没必要再隐忍了。

　　楚颂不知身后的暗流涌动，只知仰天祭酒时，一把利刃忽然自背后洞穿他的心脏，不多不少，正是三成内力。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回头，眼角的泪痣此刻只有绝望和不甘，他质问云央，为什么。

　　云央清秀的眉眼早已被戾气侵蚀得波澜不惊，他看着面前苍白的新皇，只轻飘飘给了两个字，报仇。

　　楚颂祭天，宫门兵变。

　　本该沉眠于土的太子楚澜突然出现，率领一众随从，同样身着龙袍的他步上高台，当着满朝惊异的文武百官，控诉六王爷的种种罪行，以及自己如何被云央所救，一招狸猫换太子令他潜藏至今，毫发无损。

　　再之后，正统皇子继位，先皇入陵，楚澜大赦天下。

　　云央冷漠地站在一边，不悲不喜，听着楚澜将一切事情顺理成章，直到大礼结束。

　　那夜，云央闯进新皇寝宫，窗外月色清冷，云央的神色也很清冷。

　　“楚澜，撤回你的晋封，我不需要。”

　　楚澜不解，还有一丝愠怒。

　　“云央，你救了朕不假，但现在朕是皇帝，是你的主子，朕对你的宽容是有限的，你别太放肆！”

　　话音刚落，殿内随即涌出一批暗卫，将云央死死地围在中间。

　　云央不为所动，盯着楚澜的目光愈发轻蔑。

　　“楚澜，你觉得，他们困得住我？”

　　楚澜脸色沉暗，没有说话。

　　“你给我晋封，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我知道我的存在会让你不安，因为我能杀得了楚颂，便一样杀得了你。”

　　“杀楚颂是为了复仇，至于你，我只是不想负了苍生，所以，楚澜，好好做你的皇帝，你我之间，本没有任何情义可言，不是敌人，更不是君臣，奉劝你别想着给我桎梏，也别想着动我，我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

　　云央一字一句说完，径自转身离开。

　　“站住！”楚澜觉得自己威严扫地，气得拍案而起，“云央，朕不让你吃点痛处，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朕的命令，今夜你休想啊——！”

　　他忽然捂住胸口，容色惨白，冷汗如雨。

　　“皇上！皇上你怎么了？！快传御医——”一名侍卫焦急大喊，围杀的阵容霎时全乱。

　　云央停住脚步，平静回头。

　　“休想怎样？”

　　楚澜呼吸困难，痛苦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

　　“楚澜，我警告过你了。”云央一步一步走回案边，“我能救你，一样能杀你，你心口那一剑是我刺的，你以为，我刺进去的，只有剑么？”

　　楚澜的脸色更白了。

　　“毒的诱发剂在我身上，除了我，无人能解，只要你别想着动我，你就死不了，楚澜，这天下没人跟你争，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话落，殿中烛火齐齐跳跃一下，偌大的寝宫里，再无云央的身影。

　　04

　　十一年前，有王府仪队外出游猎，行至郊外，旅途困顿，全员就地小憩，有一人锦衣华服，手持折扇，散步来到一户村社附近，见井边有一白衣女子正在浣洗，那姑娘面如桃花，肤白如玉，阳光下眼角的泪痣妩媚动人，那男子一眼便看痴了。

　　堂堂当朝六王爷楚颂，他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

　　事后，那女子痛哭流涕羞愤无比，埋头便撞在了井壁上，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彼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吓的哭喊，一个小男孩从井的另一边踉跄着跑开，那刚穿戴整齐的男子惊觉，二话不说便掷出一记利刃，那利刃，冰冷地刺穿了那个小孩的心脏。

　　男孩瞬间伏地不起，血流遍地。

　　这个九岁的小孩，不是别人，正是云央，因为贪玩乱跑误撞楚颂行恶的云央，就这样被他无情杀害。

　　幸而，那利刃好巧不巧，偏了心脉半寸。

　　云央活了下来。

　　父亲为了医治他倾家荡产，云央不忍，在一个深夜托着残躯独自离家。

　　后来，他在自己的眼角剜了一刀，从此以后，云央清秀无暇的脸上有了泪痣，不同于别人的黑色，他的泪痣，是红的。

　　传闻当朝六王爷楚颂权势遮天，不喜琴棋书画，偏爱泪痣美人。

　　那天在街角，尽管十岁的他凌乱不堪，他还是凭借着这独一无二的红色，让他一眼惊艳。

　　十年后，朝廷动荡沉浮，江山更迭，待至局势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坊间又有传闻，江湖上多了一位青衣侠客，这侠客头戴斗笠，腰挂酒囊，武毒双绝，名唤云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