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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心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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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城至寒都,路途十分遥远,虽说来时与萧北辰脚步不慢,可也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这次一去,靠着萧北辰的轻功脚步,日夜兼程,我们得以在七天内到达寒都的城边小镇,山月。
由于寒山的原因,这里白日温和,夜晚冰寒,家家闭户。
想要继续趁夜赶路的萧北辰被我拉住,方才看着他几日未眠而充满血丝的眸子,倒着实吓了我一跳,抓着他的手臂,我不免有些担心:“你都累成这个样子了,我看今天还是留在这里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天再去吧。”
“不行。”没想到这小子断然拒绝我的提议,“能早一天找到解药,就能早一天让那些人脱离苦痛,我不能为了让自己休息而拖延他们的时间……况且,你不是也坚持着么,我怎么会累……”
人鬼殊途,我跟你怎么会一样。
没等他说完,我便用力敲了敲他的脑袋,少年用血红的眼无辜而小心地望过来:“尚临,你为什么要生气?”
没好气的,趁天黑前将他拉进客栈,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这么傻愣愣地给我弄进房间后,杵在房中一动不动,我望着他犯傻的表情,怒由心生:“臭小鬼,几日不休不眠,你当自己是神仙?若是你失力倒下,我们还得花时间为你停留,凡是切莫急功近利,学会适当缓和,就算是为救人,也不要因小失大!”
萧北辰愣愣点头,随后轻声笑了笑:“我的确有些急躁,还是你说得对。”
悟性见长,孺子可教。
于是,我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此时,门外传来客栈小二的敲门声,方才吩咐他送上来些饭菜酒水,动作倒还利索。待他离去之后,我和萧北辰面对面坐在方桌前,死瞪着他吃完饭,随后,他那手自然而然地伸向旁边的酒水,放在鼻尖一闻,开心地对我说:“这是寒山酒。”
看你乐的,又不是琼浆玉液。
见他面色开心地喝着酒,我无奈叹气,不过转念一想,在寒都他天天喝这酒,大概是喝出感情了吧。
于是半衬下巴,呆望着他喝酒的姿势,很好看。或许是察觉到我望他,萧北辰停下喝酒的动作,转眼望我,嘴角微翘,他摇晃着手中的酒瓶,问道:“你也想来一点?”
摇了摇头,我说:“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我尝不出味道,可别糟蹋了好东西。”
径直将酒瓶递到我面前,我看到对面少年认真诚恳的眼神,他说:“虽说喝酒是为了品尝酒的香味,但更重要的,是与他人共饮时那种欢乐畅快的心情。”
与他人欢乐畅快的心情么。
倒像是少年会说的话。
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接过他手中的那壶酒,无味下肚,几口之后,猛然的,眼前浮现那日假扮李一的吴碾喝完酒后畅快舒展的眉,以及那声毫不做作的憨笑。他没喝过酒,但是那天他的确很珍惜地在品尝。至少我认为,他说的那番话,是真心的。
若非争权,若非勾心斗角,换个地方,换种场景,他完全可以做一个快意江湖的潇洒好汉,又何以落到之后寥落惨淡的下场。
并非同情,而是感叹。
一步错,全盘皆输。
人生没有第二种可能,既然你已经走上这条路,生命就不会给你重来的机会,它甚至不允许你回头。际会有因果,百无常态,于是人们在每走一小步的时候都变得谨慎小心,所以渐渐的,才会有了所谓的选择。
选择权力,还是选择情感,对我来说,这两者永远不会兼容。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冷笑。
争权夺利到底得来什么,是亲人间泯灭良知的覆灭,还是人与人之间终将走向灭亡的死亡争斗。
放下酒壶,于对面的少年对目,他伸手过来,轻轻戳了戳我的脸:“喝醉了么?怎么不说话?”
说这话的你才醉了,鬼怎么可能会醉。
我一直活的太清醒,想不到现在连醉的资格都没有了。
将酒壶推给他,我自顾站起,站在紧锁的窗前,手指触碰着窗框,看不到外面,一霎那,宛如深锁在心底的那份情感,好像离得很近,可我始终看不清。
萧北辰起身,背靠窗檐站我身边,颀长的身形在昏黄烛光下显得尤其突出,却又十分柔和。少年凌乱的发丝显得长牙五爪,映衬着他眼里从未消逝的刚毅,却也是一番奇特而不突兀的景色。依然捧壶喝着酒,许久,他放下手中的酒壶,转过头,直直注视着我:“自打来这边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沉默寡言的,是不是有心事?”
微微回头,我耸肩笑了笑,表示自己并无异样,而少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一个人憋着迟早得憋出病来,就算你不是人,可也总有难过不舒服的时候吧?相信我的话就跟我说,我这个人嘴巴不大。”
好笑地拍拍他的头,我故作玩笑地说:“谁说你嘴巴不大?”
听我说完,少年立即收手摸摸自己的嘴唇,这一举动倒是惹得我不由笑了出来,萧北辰没有生气,他放下按在自己唇上的手,出其不意的,轻轻用手指刮过我的脸颊,静静的,他真挚地点头:“笑出来就好,不要总在一个人的时候愁眉苦脸……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老把事情压在心底,有些东西放久了,会更加难受。”
嘴角微微颤动,一丝苦味迅速在心中蔓延,再次望着那扇看不到外面的窗,我看到自己冰冷的手指,然后闭上双眼,不禁幽幽自语:“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错过了很多很多,有些人的等待,有些人的呼唤,有些人的怨恨,有些人的守候,不知不觉被我抛诸脑后,我以为时间能够重来,我以为轮回能选择遗忘,我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不过后面才发现,那些真挚的牵挂,真心的话语,终究难抵时间的风化……”
到头来,一场空。
如果只剩一个人思念,我又怎样将心头那些已逝的尘埃拂去。
尸骨未寒的在黑暗中守候了二十年,那个水墨色少年,亦在高山深处等了早已死去的我二十年。
我知道他在等我,可遗憾的是,如今我已然不再是过去的我,样貌改变,就连指尖的温度都不复存在。
站在这里的,不似昨日的欢笑的声音,也不是那个抱着他的我,更不是选择绝望离去的我。
害怕面对他,害怕面对印刻在我灵魂中的那个人,害怕他望着我的陌生眼神,害怕他的背影,害怕他与我之间的距离。
望着那铺满脚下的记忆碎片,教我如何一一拼凑跟重来。
教我,怎么面对。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我拥在怀中,时而拍拍我的后背,低低喘息,沉稳而自然的,听着他有规律的心跳声,好像可以散去一切烦恼。
臭小鬼,学会安慰人了么。
就允许你嚣张一次吧。
……
绕过寒都,我们直接由山月上到寒山,由于之前我有来过,所以路途还算顺利。
穿越弥漫山腰的迷雾后,翻过皑皑白雪覆盖的山顶,再由陡峭石壁向下走去,终于再一次来到迷雾之中,张眼四望,被雾气打湿全身的萧北辰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疑惑不已:“怎么会有人住在这里?”
笑而不答。
山中自有乾坤。
凭着记忆,我带着身后这个傻乎乎的少年穿梭在浓雾之中,在萧北辰以为我们迷路之时,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正是一个幽黑的山洞。
我自然不会认错路,示意萧北辰一同进去,可刚想迈步上前,萧北辰却立即挡在我身前,他抓住我的手,小声地说:“里面黑漆漆的,怕是万一住着什么野兽就不好了,你站在我后面,不要乱跑。”
本以为他要做什么,听到这番言论,却让我哭笑不得。
莫说这里不会有野兽,就算真的有野兽,身为鬼,我倒是安全得很,而且第一个吃掉的也应该是活蹦乱跳血气方刚的你,想不到,你居然会傻到一马当先站在我前面……
我心里一直认为,要保护别人,首先要学会的,是如何保护自己。而如今,站在这个纯朴自然的傻气少年的身后,我只能是微微摇头,但是心底却是笑着的。
走进山洞,自是另一番天地,少年少不了要激动一番,到处走走看看,最后指着不远处的茅草屋说:“那里有间屋子,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就住在里面?”
点头。
没错,他就住在那里。
心口莫名一疼,我捂着胸口,觉察不到心跳声,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心跳声了……于是,开始嘲笑自己出现幻觉,我连血液都没有,怎么还会有心。
可这股难耐的痛楚又是从何来?
缓步靠近,推开房门,出乎意料的,屋内竟然空无一人,眼看杂放的野草,我知道他并未离去,于是回头对萧北辰说:“他可能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等他吧。”
少年点头应允。
他出去了,可……温柔呢?
在屋内休憩半天仍未见半个踪影,萧北辰有些急躁,耐不住性子开始四处转悠,突然间,我看见他停在一处坟墓前,便慢慢走了过去。
“这是谁的坟?”萧北辰好奇地问。
轻轻一笑,我指着自己:“当然是我的。”
“啊?”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指着我。
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我身后,以电光火石之势向我袭来,同样觉察到的萧北辰立即戒备万分,如临大敌地摩拳擦掌。
下一刻,那个将我活活扑到在地,满脸脏兮兮还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将头埋在我胸口,泣涕涟涟,一个劲地喊道:“临临!”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怎料身上的男人死活也拉不开,见他哭得天昏地暗,白白糟蹋了那张俊脸,于心不忍,便伸手替他擦擦哭花的脸,谁知他哭得更厉害了,一双被泥巴弄脏的手使劲抓着我的胸口:“临临,坏!”
诡异的情形使得萧北辰摸不着头脑,他一面望着我,一面望着死死钻进我怀里的男人,好半天才开口:“尚临……他是谁?”
“他叫温柔。”心疼地抱着一直哭嚷着的男人,被我抱住后,他明显安分许多,可是依旧哭得难看。
少年若有所思,盯着扒在我身上的男人,沉默。
熟练的为温柔擦干净脸,顺便帮他洗了个手,看这指甲黑的,不知道又去哪里玩泥巴弄的。小心翼翼为他洗干净之后,我端水出去,可温柔一把圈住我,不让我离开。
“温柔乖,我等下就回来了。”我说。
不说还好,温柔一听我这么说,立即生起气来,他不顾我死活似的大力收缩手臂,眼眶红润,泪珠儿在眼里不停打转,他撅嘴说道:“临临,骗人……”
记得那时候,傻傻的温柔跟在我后面不停哭喊,即使跌得浑身是伤也要来找我,可我根本没有理会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喊,他呼唤着我的名字,他望着我,然后,我决然离去。
慢慢将手中的水盆放下,我转身对着那双氤氲委屈的眸,轻轻反抱着他,我说:“对不起,温柔,不要难过,我不会再骗你了。”
原本下定决心离开的人,一旦见面,又再次变得难以放手。
“临临……”温柔小心翼翼摸着我的脸,眨眨眼,然后将头埋在我胸前,不停在我怀里扭动,似乎开心得很,“临临,抱抱……”
我是拒绝不了温柔的,尤其是这样在我怀里撒娇耍赖的温柔,没多说什么,立即收紧双臂,让他靠着我,温柔舒服地冲我笑了笑,死抓着我的手依然不肯放松,倒是快乐。
不过,萧北辰的表情似乎不怎么好,他从一开始就盯着我和温柔的一举一动,等温柔安静下来,他才张口问道:“尚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温柔的关系么……
苦笑出来,我望着萧北辰,他眼里强烈的求知欲刺激了我,低头,眼下的温柔也正眨眼望着我,然后我望向窗外,停了很久,我说:“我跟他……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
说不清楚的关系,错综复杂的纠葛,当年我杀了他心爱之人,他能毫不犹豫杀了我,而他亦抱着我死去的身体为我变成如今这般痴傻模样,不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我只知道,现在有他在怀里,感觉很满足。
卑微的,却是真实的。
从未得到什么的时候,这个人就融入我的呼吸,清晰的出现在懦弱微小的我眼前的,纵然只是一道不属于我的光,我也忍不住伸手夺走,想弥补我生命中缺失的部分。
很努力的,那时候只是希望,他能看到我,能看到一直匍匐在他身边的我,但是结果让谁都不好过。
可是,我不曾后悔。
因为,温柔现在就在我怀中,过程痛苦我不管,只要现在没有缺憾,人生便是完整的,我所的就是对的。
没有人可以否认我。
静静地告诉萧北辰这一切,我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仿佛是在描述他人故事一般,而对面的少年幽幽低头,不断摩擦着手掌,然后他抬首,小声地问:“那……你是为他而留下来的么?”
淡淡地摇头。
看萧北辰略微震惊,我抱紧温柔,解释道:“我留下来不为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感情给自己的羁绊太过沉重,我已经承担不起……你知道,我是个鬼魂,留存下的只剩一些活着的记忆,那些并不是真正的感情,只是记忆。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允许我拥有那些七情六欲,我不想害人……”
所以,我是没有资格爱人的。
理性地去看待事情,便不会庸人自扰,我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会不自觉地吸走他人阳气,所以我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多久,而那个地方,也不会允许我停留很久。
往来于尘世间,我更像漂泊的林间微风,悬挂高空的孤星,甚至于无根浮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该放手的我早就放手,而且是以极致痛苦的方式。
“临临。”温柔见我跟别人说话,有些不高兴,用力摇晃着我,想引起我注意。
正当此时,门被缓缓推开,进来人背着一篮子草药,那被毛发遮住的脸颊,显得蓬头垢面可怕十分。他望着我们,我也望着他,仔细看去,先前离去之时他腿脚上的伤,已经好了,他如今行动自如,并无大碍。
我硬生吞下口中的苦涩,微笑着,呼唤他的名字。
“温玥。”
温玥。
光想到这个名字,灵魂就会开始疼痛,破碎的裂痕犹如崩裂般,将我一切幸福都撞击得粉碎,而那些幸福的碎片,就如同死去那天,看着这个名字,我开始学会安慰自己,开始学会欺骗自己……
你不曾离我而去。
你一直在我身边。
靠近他,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只想靠近他。
走到温玥面前,可他明显躲闪我的接近,声音带着厌恶而冷漠,只见他毫不客气地对我说:“尚临,你怎么还敢回来。”
仿佛被火烧到一般,令我霍然惊醒,僵持而生硬地收回已经快要碰触到他的手。
尚临。
对,我现在是尚临……你不认得我。
你不认得我了。
见我不说话,温玥微微愠道:“不说话就离开,这里并不欢迎你。”
是么。
不欢迎我。
这里……真的不欢迎我么。
苦笑。
倒是温柔反应最大,从后面大力跃起,双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反身将我按在他怀中,冲着温玥就是一阵龇牙咧嘴,他生气地勒着我:“临临,不走!”
“没出息!你……”突然的,温玥的声音卡住了,他惊诧不已地转眼望向温柔床头,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只安静地躺着一块丑陋的石头。
见我依然现身,温玥显得大惑不解,稍许时候,一直沉默在后的萧北辰终于忍不住上前作揖,道明我们的来由,以及请求他出手相助。
然而,温玥看了看我,冷脸一摆,说道:“我凭什么要帮你们。”
脾气依然是这么坏。
等了他两天,萧北辰早已是气急败坏了。
我很清楚,温玥说不帮忙,就肯定不会帮忙,不论你再如何恳求,他同样是无动于衷,不愧师从“见死不救”的怪医江离,连性格都这么像。
别人对他没撤,我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就算不为了自己,我还要考虑那些中毒甚深的人,算算,已经没有多余时间跟温玥耗,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逼迫温玥帮忙。
趁夜,直接冲到温玥房间,我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根本不允他发话的权利,我强硬而简洁地说:“温玥,我也不想跟你废话,跟你做个交易,这一次你若帮我们,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在哪里。”
明显的,感觉他的身体颤动了下,他反手抓住我,试探性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连带着笑意,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在他耳边,字字清晰地念道那个曾经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尚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