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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我不是第一次遭遇爆炸,在清除废墟作业时我们选拔过爆破工。如果就在中心你留不下什么如果有点距离你最好躲。立刻,躲。
      第一波爆炸时我几乎匍匐在地,忘了我们是在廊厅里,全石构造会比我们留存完整,气浪会把密闭空间里所有人掀倒,夹着碎石击穿后脑勺,但更多可能是人死于人。活着死着拥簇大地震动呻吟,众脚踏在骨头上挤压出空气,我竭力挣出命向右爬去,左腿发出可怖的嘎叽声,最后我像拖一截断木把它和身躯攒进了墙边柱后。第二波爆炸顷刻到来方向不同,我努力用石柱掩蔽自己,气浪从身后汹涌刮来,成百上千的人像雪花一样飘飞,七零八落地倒下,慢镜头。廊厅仅有的三个门被堵死了,源源不断的薯红色灰色青色挤压在一起,吵着喊着闹着推搡着骂骂咧咧着呻吟着一股股挤牙膏一样消失在我视线里。
      我看见阿译,他灰头土脸地从我身边冲过,汇入人挤人大潮,我动了一下,腿钻心地疼,疼得我要骂娘。我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几个嘶哑音节,“救,救——”阿译回头时不安的目光正好落在我身上,然后被烫了一样弹开,他慌乱地看遍四周最后又看了我一眼。我读得懂那个眼神。我再发出音节时他不再回头。

      一定程度上,是伤腿救了我。我半倒半靠在石柱上,没有吸入太多一氧化碳,只是半昏迷。有人拖着我爬了半天,我终于感到清凉,兽医拍我的脸:“烦啦,烦啦,醒醒?烦啦?”
      “谢谢。”我由衷地说。
      我们在侧厅一个小房间里,和杂七杂八灰扑扑的旧物们相伴。逼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窗口,借此我看清了房间里七倒八歪的人,大概十来个活人。兽医说这个房间是不辣发现的,当时他在墙角解手。“那个赶死的死都不来,窝憋不住了嘛,就偷克尿尿,就寻得喽。”
      我又疼了起来,兽医歉意地结束检查:“左腿骨,折了。”为了减轻疼痛我龇牙咧嘴地扫视人群,奇迹般地发现大半熟脸。康丫、要麻、蛇皮股、豆饼,甚至还有阿译。他哀哀地缩成一团,鼻青脸肿。旁边双手怼腰窝叉腿站着的是隔壁窝棚老大、东北人迷龙。我没来之前,迷龙试图踩着阿译肩膀去够那个窗口,但阿译撑不起来还把迷龙也摔了,迷龙爬起来就揍了他一拳。
      迷龙原先是保安队长,对付翻墙应该经验丰富。他两腿一迈,在狭小的空间里四处比划:“四米,搭个人梯呗。”“您没发现那个窗口只容您一个脑袋吗?”我说。仗着伤员身份我和他对视,他没有揍我。
      房间正在加温。一道铁门隔住了火焰的燃烧,但我们都知道坚持不了太久。这里并没有灭火工具,我看着迷龙转而开始翻寻旧物、开箱,扯出几块破破烂烂的衣物饰物,估计是仿制的凤冠霞披之类的。他拿着红布抖了抖,往身上比划,可能打算借此冲出去,我挪动屁股,让开了道。
      他又收集了一些布块,几个跟屁虫后知后觉也作此举动。我不能阻止他们寻求速死,门外火焰爆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铁门开始发烫。他们最终也没敢冲出去。兽医擦着汗。
      汗珠汇成蜿蜒小河。我们贴着那些杂物寻求最后一点清凉,房间陷入将死的寂静。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迷龙只手放在门背后,但没有拉开。大家都没有做声。
      我们不想看见滚进来一个火人,虽然那也将是我们的命运。
      “开门,我是你们团长!”敲门人中气十足地吆喝了一声。
      什么团长?管他什么团长!迷龙猛地拉开了门。

      门开了,没有跟着蹿进来的火舌。
      一个人大步跨了进来,衣冠楚楚,头上簪花——异常显眼的一朵牡丹花。面上烟熏火燎和敷白痕迹交错,眼神明亮而超然。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天降的文人墨客慢条斯理拔花抛掉,又脱掉外衣,仿佛进来就是为了更衣。
      然后他开口问:“喂,还有几个活人?”
      没等到回答,他打量了一圈,看到迷龙还抓着几块红布。“你不错。”他点点头,“干嘛不冲出去?”
      “外面火太大…”迷龙情知理亏,颇为恼火地小了声。
      “不错。但那是刚才。”来人说,“我来的路上火已经全灭了,这是最后一处火点。”
      “现在听令,两个为一组,把这些——道具,带上,跟我来。走不了的,”他看了我一眼,“蹦出来。”

      他说他叫龙文章,奉命组建话剧团。奉谁的命?刺龙基金会会长虞啸卿遗命。话剧团和我们这些人有何干系?这里百分之八十的人没看过话剧。但诱惑实在太大:不用劳役。他宣布的时候语气轻松,嘴角噙笑,那是一个不关涉其它五官的表情,因为他的眼睛在做另一件事:看透我们。他看透了我们会飞蛾扑火般扑向任何谎言。
      我们三五成群地搬着被称为道具的这些破烂物,更多是在延续劳作的躯体记忆。每一个人都在混沌和迷茫里带着些许渴望,随即又被悲伤盖过,跟着他出房间,沉默地穿过大厅。其实根本没有路,我们是在枯骨桥上渡河的新鬼。
      我极为颓丧地拖着瘸腿,落在队伍最后,疼到麻木,咬紧牙关。龙文章在前面喊叫让我过去,我不动。他扯着嗓子:“听说你是博士?腿怎么瘸的?”“博士候选人!”我喊回去。
      “那就你了。”龙文章两手一拍,“你写剧本,我负责治好你的腿。现在,过来。”

      这是个有妄想症的疯子。跋涉在树根狂野的陌生回廊里,他揪着我的领子,亲亲热热地附耳问我写过什么剧本。我说没写过,这辈子写过最像样的东西是专业论文,隔壁那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叫阿译,你找他去。
      他用鼻孔笑了一声:“什么专业?”
      “人是导演。够专业吧?”
      “我说你。作家,你的专业。”
      “……文化研究。”
      “这就对了。”他得意扬扬发出怪笑,“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让那群野蛮人又哭又笑。”
      “野蛮人?”
      “楼上的野蛮人。还有他们的野人王。”龙文章越说越深沉,几乎要让我信以为真了,“任务光荣,你,从现在起,就是我团唯一作家,享受特级待遇。”
      “什么待遇?”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他拍拍我的脸:“不离我左右,讨论剧本。”
      我干他娘。

      这人似乎有神奇的嗅觉,一路上我们没正面遇上任何巡逻道士。第二百次他简装轻行前头探路然后招呼我们穿过某条小径,迷龙这种体质都感到了乏累:“这瘪犊子带我们去哪呢。”
      “去投胎呗。”我迅速接上,“去送死。”
      “烦啦你今天有点怪啊。”兽医说,“你这孩子,是受什么刺激了?”
      “碰到比他还能说的主了,嘿嘿。”不辣拿胳膊肘闹我,“是吧烦啦?”
      “是啊是啊。我只是烦啦,他是要死啦。”我有了一个堪称恶毒的主意,“你们说,叫他死啦死啦怎么样?”
      后来他就叫死啦死啦。这成了我欠他的第一桩债。

      那天仿佛发生了很多不像话的事情,回忆起来的只寥寥几件。在这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上,我其实有一种预感:我将会在很久以后信他,不得不信他,死心塌地地信他。
      而此刻莫名抗拒的情绪,我后来才会明白那是什么。

      怀着这种情绪和它生产出的更恶毒的种子,我叫住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又佯装真情:“喂……团长。”
      “来。”他抬手叫我跟上。我拖着腿到他身边,一拖一拖地睁眼说瞎话:“我想过了,要我写剧本,我只会改编现成的。这帮人都没看过书,得是一家喻户晓的名著——我看四大名著就很好。”
      “不错,你要选哪一本?”
      “红楼梦。”
      我非常满意地看到他脸上露出“你说什么”的表情。我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我说,红、楼、梦、哦。”

      一秒钟以后,死啦死啦说:“好。”

      这下轮到我发疯了:“你凭什么说好?你知道红楼梦是什么吗你就说好!”
      “我知道啊。”死啦死啦看起来不像开玩笑,但我觉得他无时无刻嘴角不含着一个讥诮的笑容,假作真时真亦假,“我觉得很好。”
      “孟烦了,你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的。”
      “我们,也会有伟大的演出。”

      我扣住掌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活人。同样被奴役的人。能救你们的人。”他说得很慢,眼睛很亮,我被那种明亮烫得松了手。一个人身上如果共存火场余烬和丛林幽深,互相消抵,彼此锉磨,就会是他的模样。此刻余烬在上风燃烧。
      合作达成。就一回。

      我自小不被允许读《红楼》。家父认为这会败坏我的精神。但我不可避免地曾投身那片园子,穿云步石梯,看青山斜阻,窥西厢并读,听蘅芜夜话。
      菊花秋风咏螃蟹,琉璃世界炙鹿膻,紫藤纷披桃花乱,菡萏残荷听雨长。她们年少,我也年少。在栊翠庵喝雪茶,为芍药君披衣裳,看寒潭凄清,一只呆头鹤游过去,石子咕咚落进明月中央。她们泪笑,我也泪笑。
      葬花、谶语、芙蓉女儿诔,灯景、飞花、荣府元夜宴。绛珠、神瑛、相思还泪尽,幻影、茫茫、飞鸟各投林。故事最初,那少年游幻境不解十二钗命运,饮仙醪醉倒红楼歌演起。歌唱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醉倒的蠢石又是否领会于呼吸?
      读罢掩卷,我同人说,我是水做的。那人吐了。
      我忍气吞声地说:我是水瓶座的。
      现在我干的更中二的事情是坐在半废甬道里,抬头望深夜,试图回到当时如水心境。大家走了一天,东倒西歪睡着,唯二清醒的死啦死啦蹑手蹑脚爬行过来,看着我潦草的记录——从道具堆里翻出的纸笔,问我,你全都记得?我说我只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只当是死了。他说,我只看过后四十回。
      我的眼神像看怪物,他撇撇嘴。
      小时候了,前一半被撕掉了,我猜着看的。
      死啦死啦小孩子的样子我无法想象。也许我潜意识里他是石头缝蹦出来的,生来就威风圆滑,鬼叫作戏。我想着再说两句挤兑他,但困意袭来,一头睡倒了。
      再醒过来时我第一时间从死啦死啦肩上搬走我的脑袋,他也睡着了,万幸。

      第二天早上,我们到达了剧场。
      很容易认出这是个剧场,很难想象迷楼底层竟有这种中国古典剧场。它像是建筑师错画规划图,把勾栏戏台搬到了破败山间,外部看来荒废未修杂草生滋,里面却自有粉墙黛瓦风月无边。
      不用死啦死啦下令,我们已经放下了东西,三五成群或痴或懵地向它靠近,迷龙跳上戏台,不辣好奇地摸梁柱,阿译抚着镂空帘幔默默无言,要麻和康丫为桌上的一串葡萄大打出手,尔后才发现它早已干瘪脱水。惊堂木一响,年月的尘埃纷纷落下,我终于相信这里的时间仍会流动。但那种恍惚的感觉挥之不去,就像是,此地合该也一直等待着上演红楼悲欢离合。
      我些微冷战。
      一路上我几乎记下所有方位,这是我为数不多的隐秘生存手段,此时回看来路,大多弯弯绕绕为避开巡查,最终抵处并不遥远。如果死啦死啦真是刺龙基金会的人,基金会深耕已久,掌握这样的地方不足为奇,但我觉得他不是。
      我甚至觉得他就是火场里我们的执念生出的婴孩,是濒临死亡的我的一场大梦。我说红楼,他就给了我红楼。
      “这地方一直被楼上的人占着享受,现在是我们的了。有吃,有穿,没人管。幸福吧?”死啦死啦递给我一颗葡萄,新鲜饱满的,他随手抛起另一颗,精准地用唇叼住,“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在想你是人是鬼。”我实话说。
      “当然是人。”他大笑出声,“和你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编剧兼导演我孟烦了坐在水磨戏台上,大家伙儿围着听讲剧情。“刚刚说到,这宝玉进了薄命司,一心只看金陵十二钗册子,先翻又副册,再看到副册,都不懂,看了正册,还是不懂,什么林间玉带、雪里金簪,他不知道这些画正对应他这一生所爱的人们的命运。其实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事情还是会发生……”我无奈地看着副导演阿译奋笔疾书,“这句不要记。”
      “尔后,警幻仙子邀他品‘千红一窟’,饮‘万艳同杯’……”
      排除掉闹哄哄猜后续、议论人物和闹架,剧情拢共讲了三天,我越讲越愁,越讲越口舌蠢笨时时羞惭。原著实在太精妙,字字珠玑,挂一漏万,讲到最后许多地方是早被记忆篡改、面目全非、信口胡诌了。
      “……那天乍寒下雪,贾政在归家的船上,心里想着宝玉走丢的事,一抬头忽见雪影里有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向贾政下拜。贾政去寻他时,他却跟着一僧一道走掉了,大约是尘缘已了。往后贾府众人结局也没什么意思,就讲那青埂峰下补天石吧……又不知几世几劫,这桩石头记被曹雪芹留了下来,全文完。”
      大部分人是看过红楼的,哪怕是青少年经典名著版,但早就忘了精光,阿译嗫嚅着也提不出其中错漏,于是就这样马虎凑合完成大纲。
      台词?漫长工程明日再说。
      眼下先解决另一关键问题:角色分配。
      我把死啦死啦搬过来坐镇:“你也听完整个故事了,来兼一下选角导演。”
      “用不着我啊。”死啦死啦拿腔拿调,“用不着我。来,孟导,上座,请上座。”
      恭敬不如从命。

      我翘着二郎腿,翻小本本。
      “元春。”拍要麻。
      “迎春。”拍康丫。
      “探春。”拍蛇皮股。
      “惜春。”拍不辣。
      “烦啦哥,那我嘞。”豆饼凑过来。我看了他一会儿:“你先…巧姐?等下给你更多角色。”
      “兽医,你演贾母。迷龙,你……当不当王熙凤?”
      “瘪犊子。”迷龙笑骂,我知道这是肯了。
      阿译充了平儿和袭人,我不敢说我没有整他。我美滋滋地翻着小本本,一个个拍人头,划人名。故事从林黛玉进贾府说起,一场大戏现在只缺宝黛。演员还有——死啦死啦和我。
      我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这事不能投票。”我抗拒成为黛玉。
      “是不需要投票。”死啦死啦同意。他突然做了一个我看不明白的动作:走到戏台边缘,双膝跪下,眼睛微闭,单手朝天,虚无缥缈地吟诵起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长长招魂词令我们面面相觑。死啦死啦一字不落一气不喘念毕,又开始用平常的语气唠叨。
      “戏剧的老祖宗,莎士比亚先生,汤显祖先生,晚辈龙文章有一事相请——哦都不在啊。红楼梦的曹雪芹先生,哎,曹老先生,没错没错,您好您好,就是找您。”他唠唠叨叨一会儿,又改成侧耳倾听,翻来覆去地听,“哎,没错,您说得对!就这么办!”

      死啦死啦爬起来,一拍巴掌,浑身上下装着正经:“曹老先生说了,孟黛玉是他心中的黛玉!”
      我无语凝噎:“你丫专业招魂吗?!”
      “差不多吧。”这家伙笑得畅快开怀,“楚地多巫师,鄙人就是巫师世家出身。祖祖辈辈干这个的。”
      我好想踢他。

      于是孟黛玉借口写台词,支使译平儿去讲戏。阿译乐颠颠地去了,瘦削颧骨盛不下他的壮志豪情:“同志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曾经说过——”
      龙宝玉平心静气地跟他说:“你就说说我们位置怎么站。”
      阿译卡了壳:“那,我们用布莱希特的办法来,来演吧!他的观点是说——说和角色,那个,间离——”他一紧张总是结巴。我同情地看着迷凤姐把他一把薅到人堆中,“哎,该咋演就咋演,不会就瞅着学么,憋逼逼赖赖了昂。”剧本边写边排,日子好得像梦。

      轮到我去接食物。为冒充剧场原占领者,我们每次只派一个,穿死啦死啦带来的那身文人袍,厚抹铅粉,不和送食物来的奴隶同胞们多交谈。
      这是种奇怪的错位感:我站在宽大的芭蕉叶下,那是剧场幕后一个小庭园,仍然粉墙黛瓦,再走几步却截然不同,那是炎热、干枯而无解的世界。我从那样的世界里逃出来得以喘息,他们的存在让我清醒。我看着一个女奴隶费力地拉着一车东西向我蹒跚走来,她纤细得像一朵鸡蛋花,快要从枝头落下——
      我认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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