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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庐 ...

  •   未时,墨庐府内,秋日的余晖意兴阑珊,透过婆婆杉油绿的叶子,懒懒洒下来。

      小憩醒来,逗了草蜢许久,兴致乏乏的聂水森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自己似乎许久没给中庭里的那群花花朵朵浇水了,赶紧取了一瓮溪水来到中庭。还未靠近,地上的原本东倒西歪的花草们便一致将花苞朝向了她,怨气繁盛,又似有所待。

      聂水森笑嘻嘻挠挠头,拿瓢舀水,小声辩解道:“想着你们应该没有夏日这么渴水了,这几天就给忘了。”

      聂水森和奈烛打赌输了,答应替他浇上一整年的花,才坚持了没几天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要是奈烛知道了她如此忽视这些娇贵的主儿,非扒了她的皮不可。所幸这些花草大多都修炼出了灵识,几天没喝水样子虽然有些萎蔫,但饱饮溪水之后立刻恢复先前的娇美之姿,也不再十分怨怼聂水森。

      中庭的花草大都是夜翎殿下栽种于此,珍贵异常,华美万分。华盈娇艳之名冠群芳,在水珠的映衬下每个花苞都像染上了一层嫩粉色,昨日才憋出第一个花骨朵儿的木绣也是女儿态尽展,君影草的每一个花骨朵儿都浸满了泉水,亭亭玉立,像一位拈着玉蒲扇的仙子......欸,大家每日都这么顶着这些个硕大的花苞,不累么?聂水森心道。转念一想,为了能在殿下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样子,多累也都自然都是乐意的。

      浇完水之后,这群花骨朵儿还是有所期待地朝向她。

      聂水森知道它们在巴望什么,坐在旁边的石板凳上,捧脸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也好想见他......”说到后面那句已声若蚊呐。

      殿下外出已半年有余,这半年里没了他的束缚管教,她自在了一阵子,但待安静下来之后又觉得做什么都比不上在殿下身边瞎晃来得有趣。

      她打个哈欠顺势躺下,伸了伸懒腰,眯着眼睛望着满树冠依旧青翠欲滴的婆婆杉。余晖落在她脸上,清秀小巧的脸庞透明如蝉翼,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

      聂水森一身青莲色衣裳,头上也是用青色的束发带总着两个小角,眉眼弯弯。平日里分明是个顽劣的女童,此时却一副乖巧安静的闲适模样,不熟识的人乍一见面还真有可能被她温顺无害的外表给迷惑了。

      不过呢,殿下不在府中,她就不用烦那些一看就头疼的课业,这样一想又觉得殿下还是晚一点再回来吧。

      嘻嘻嘻。

      胡思乱想着,清风携百花香拂来,再躺一会儿估计聂水森又要舒适得睡了过去。

      灵境中的四季,气爽风凉的秋日,最是对她胃口。聂水森翘起的二郎腿,摇得像一只拨浪鼓。

      半掩着的院门忽然被人撞开,聂水森惊醒起身一看,奈烛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奈烛是墨庐里千年何首乌凝灵而成,化成人形后,身材矮小如孩童,但是却长着老翁的面相,额头前突,眼睛细小,胡须又细又长。聂水森听说,奈烛最初对他的人形是十分不喜的,还一度表示宁愿当一株烂在土里的何首乌,也不要化成糟老头的样子。殿下可惜他的千年修为,教给他变幻成年轻男子之术,他才愿意从土里出来。化成人形后的奈烛自此便一直陪着殿下,替他打理墨庐府中的杂务。

      奈烛一直忌讳露出自己的真貌,白日里常以弱冠男子的面貌示人,唯有夜晚歇下或是喝醉了才会显露真身。有次殿下不在府中,她和奈烛夜来无事可做,取出宫里送来的桃花酿,便坐在西院的荷塘旁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了起来。俩人都贪着桃花香,就着荷塘边的清凉喝了许多,不知不觉都在清风亭中睡着了。

      聂水森半夜被寒露冷醒,看着身边乌黑的一根何首乌,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抱了根黑不溜秋的萝卜过来。等反应过来这是奈烛的真身,爆笑声与塘中的蛙鸣响成一片。笑够后,她拎萝卜一样把依旧沉睡不醒,还打着呼噜的奈烛拎回了他的卧寝。谁知奈烛头一沾枕,又从何首乌身幻成了一个糟老头的人身。聂水森想起白日里风流倜傥哥模样的奈烛,以及每次自己提出想看他真貌时,他都讳莫如深的模样,爆笑声再次惊起院墙上歇着的三只乌鸦。

      第二日,聂水森每每思及昨夜不仅喝了御赐佳酿,还看到了奈烛的真身和化人的真貌,便觉得昨夜甚是圆满。要不是她多嘴问了一句奈烛的胡子是不是一根就特滋补,这家伙还不知道她这一日时不时的窃笑是为何。

      奈烛恐她将自己的秘密说出去,十分好说话地答应聂水森给她做一食盒的莲子糖,这才堵住了聂水森的嘴。至于后来,奈烛怕荷塘里的荷花精们笑话,路过西院都避开荷塘但又是如何采得莲子的,这又是后话了。

      眼下进来的奈烛毫不顾忌现出糟老头的模样,额头红鼓鼓,胡子也一吹一吹的,急切又匆忙,毫无往日稳妥的风度。聂水森心想,这家伙莫不是脑袋进水了?便好心在奈烛的公子哥形象在身后这群花花草草面前破碎之前给他疯狂使眼色。

      可他视而不见,还未近到跟前,一双小眼抓到了聂水森,就嚷开:“不......不好!殿下要回来了!”话都说不囫囵。

      聂水森不以为意,殿下是要回来,但是哪天回来还没个准儿呢。

      “殿......殿下的信刚传来,说是殿下今日!今日便抵府!”

      什么?!聂水森从石板凳上弹起来。

      糟糟糟!殿下离开之前交代奈烛督促她读书习字,但她这半年没靠近过书房半步。本来还想着殿下的归期遥遥无期,没想到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怎么办?!聂水森急得在院中团团转,中庭的那些花簇听闻殿下今日便要回到的消息却是十分振奋抖擞,更是将旁边抓耳挠腮的聂水森衬得愁云惨淡。

      奈烛脚步虚浮走到眼前,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衣裳也湿了。

      “你又是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奈烛气急道:“玲珑溪畔,那、那个老家伙真是太无耻了,我、我不就是多喝了他两杯柳叶浆毁了几步棋嘛,这小气的东、东西竟然一脚把我踢下玲、玲珑溪去......”

      聂水森感觉到身后的花草已转向这边探究的目光,不断向奈烛眨巴眼。可这家伙丝毫感受不到她的提醒,继续唾沫横飞:“等我奈烛......”

      话刚说出口便被聂水森捂着嘴巴拖走了。

      “噢噢,找奈烛是吧,他在东院,我这就带老伯你过去哈。”奈烛仰慕花丛里那株华盈已久,风流公子哥的模样人家华盈都瞧不上,这要是在它面前显了真貌,他这辈子都别想在人家面前抬起头来。

      殿下平常对他们疏于管教,但却对醉酒的行径十分厌恶。奈烛喜欢喝两杯,只有在殿下不在墨庐的时候才去找玲珑溪畔那棵柳树精下棋喝酒。可没想到,今日殿下的信来得这般突然,恰巧奈烛把自己喝得如此醺醉,怪不得比她还慌张。要知道,奈烛什么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确确实实是个唯殿下论者,此番喝成这样,是断断不愿意被殿下看见的。

      聂水森把他拎回他的卧寝,扔到床上,这厮慌张地交代了她几句千万不要让殿下发现醉酒的他就倒了下去,鼾声震天。这棵“殿下大过天”,以往行止端正的千年何首乌,碰上了酒就完完全全偏离了正轨。

      安顿完奈烛,聂水森奔到南院的书房里,急急翻出殿下临走时吩咐她这半年要抄完的《殷墟沧缈录》。当时她因为迫不及待送走殿下,好赶紧松快几日,自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谁知半年过去了,殿下回来这日她才第一次翻出此书,却没想到这本《殷墟沧缈录》竟有两尺厚!这任她怎么赶,今日也定赶不完啊!脑中忽然略过当日殿下给她布置课业时,奈烛一张窃笑的脸,看来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今日的窘态。

      不管怎样,不能让殿下发现她这半年连笔都未曾动过!聂水森翻开书,铺开纸,抓起笔,刚想蘸上浓墨龙飞凤舞写出几个字搪塞一番,才发现忘了研墨。她抓起砚台旁精致的青花小嘴壶急急冲到外头鲤池边舀了一壶水,却见日头已西沉,夜幕正要铺下来。

      糟糕!要上灯了!

      平日里上灯的活都是奈烛负责的,但眼下他醉成这样......聂水森手捧着青花小嘴壶,左右脚拉扯着到底是去抄几页书还是去上灯......最后牙一咬,脚一跺,将青花小嘴壶放回书房桌上,又飞快奔到自己位于西院的寝殿里取了火灵石,提了灯笼去上灯。总不能让殿下抹黑回府吧?

      此刻她只恨自己没有分身的本领,下午的悠哉闲适早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整个墨庐府由头上这棵高耸入云的万年婆婆杉盘踞蜿蜒而成,分东西北三院和中庭,北院是夜翎的卧房和书房,风景秀丽,亭台水榭随处可见,聂水森和奈烛平日里总爱过去乘凉。聂水森住在西院,这里是夜翎的会客之所,常备有几间客房。但夜翎甚少在家,墨庐府也鲜少有客人来访。西院的客房一直空着,直到五年前,她住了进来。聂水森常住下来后奈烛有问过她是否要同自己一块住到东院去,她很喜欢西院的荷塘,便不曾搬动。

      墨庐府的南边则是屹立万年不倒的婆婆杉,接地处的根部蜿蜒盘旋化作护住整座院子的院墙。墨庐府虽不大,但夜翎喜静,府里常年都只有聂水森和奈烛两个人,其余的都是些未化人形的花花草草。眼下没了奈烛陪着说话,聂水森第一次觉得这府内空旷又寂寥。

      以往在天黑之前,奈烛只要“啪”的一个响指就能将院子里的灯全都唤亮。但聂水森只是个凡人小童,没有灵力,只能挨个院子去点灯。得趁殿下回来之前,将灯都点亮才行。她有点急,加上心里惶恐殿下回来询问她的课业,身上薄薄出了一层汗。

      但是殿下回府终究是一件能盖过其他所有惆怅的乐事。想到半年不见的殿下,她心中又雀跃起来,要是殿下不让她读书习字,这墨庐中的日子该多快活!

      这样纠结地挪动步子,墨庐府的灯笼都点亮了,灯光融融连成一片,在偌大的墨庐中,透出橘黄色的暖意,让夜里的归人心也融融。

      已近戌时,聂水森才把南门剩下的两个灯笼点亮。她在南门伸长脖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头顶虬干之上,夜风拨弄着婆婆杉的华盖,发出沙沙的声音。仍未见殿下的身影,她便提着灯笼去看喝醉了的奈烛。折回来再想去南门守着,未近中庭,突然闻到了浓郁的花香,莫非......

      她心下喜忧掺半,提着灯笼的手微颤,既期待又抗拒,一步步踩着自己影子,踏入中庭,果然看到那半年未见的身影,驻足花前。

      长身玉立,衣袍素青,若空谷幽篁。

      欣喜终是盖过心虚。聂水森高呼:“殿下!”小小的身影轻快奔过去。全然忘了上一刻,自己还在担心被眼前人问到课业的不安。

      夜翎转过身来。

      月光下,他的青丝如墨,静若井水的眼眸不见丝微赶路的疲惫,薄唇噙起笑,温和又疏离的神色将快乐得要朝他扑过来的聂水森急急刹住,道:“怎么还是这般冒冒失失?”中庭里的花因为他的出现,毫不吝啬都绽开了,花色倾城,可有夜翎殿下在旁,仍是逊色了几分。

      聂水森没有回话,只是仰望着夜翎傻笑。被问被罚她也认了,只要终日都无甚表情的殿下能一直这么对她笑着。

      她在这里住了五年,和他见面的时间不少,可每一次夜翎外出归来,每一次她再见到他,都让她生出第一次遇见他的恍惚之感。

      寂寂夜风吹灭了手上的灯笼,聂水森才发觉今夜月光甚好,而殿下幽幽的身影漾在这月色之中。

      初见殿下时,也是这样的好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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