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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惠帝文帝纪第三章02 ...

  •   江山曲•桃花词
      之惠帝、文帝纪
      第三章02

      建元三年,夏。
      一弯红墙,阻隔在垂柳之外,朦朦胧地有些迷幻。
      景璘独自坐在廊下,望着那抹红墙发呆。为什么皇叔当初总是坐在这里眺望那堵墙呢?当初说什么是在等我下学,我却也不往那边来……他想不明白。
      一阵风来,忽然吹开夕阳下依依杨柳帘,红墙后面的一牙金琉璃飞檐赫然乍现。
      啊!景璘恍悟,那飞檐不就是御书房嘛!原来皇叔一直望着的,不是墙,更不是飞檐,而是一直在御书房里的父皇!原来,他也是爱着父皇的……既如此,他们两个,为什么迟迟不能心意相通呢?
      恐怕,连父皇弥留之际,他们还是没有互通心意吧?
      思绪不知不觉飞得悠远。
      现在好了,三年国丧,景璘有充足的理由不必去与李慧娘见面。
      当得知父皇过世的消息时,他不得不承认,他哀伤的情绪中掺进了一丝喜悦与期待。
      这么一来,他想,皇叔岂非孑然一身了?朕若趁此时机去照顾他、剖白爱意,他还不是迟早要依靠朕、成为朕的人?只可惜计划还没来得及付诸,佑贤忽然拿出来的一纸太上皇遗旨,粉碎了他的愿望——景煜令佑贤于他死后出家,之前让佑贤收起来的盒子里,不过整齐地叠放了一袭淄衣、一本度牒、一只钵盂。
      景璘眼睁睁看着佑贤头也不回地走进山寺,那于微风中飘曳着的青丝,丝丝地撩乱景璘的眼、纠结了他的心,他直觉眼前一片昏噩,若非宇文淳上来扶住他,只怕他已从石阶上滚落山坡。
      而当他发现扶住他的人是宇文时,他毫不留情地挥开了对方的手,也不顾对方露出玄而欲泣的表情。为了花满香,他无法强迫自己轻易原谅宇文。
      回忆着甜甜苦苦的往事,景璘唯苦苦一笑。
      眼下,花满香死了、太上皇死了、王槿走了,佑贤走了,李五云不能原谅景璘,请调了外任,也远走了;就连昔日的老太监叶良,因不能忘怀太上皇,主动去守陵;只有宇文、李慧娘,一个是景璘不愿原谅的人,一个是景璘不愿亲近的人。他忽然感觉到,他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家寡人。
      “万岁?”
      小太监的声音将景璘越飞越远的思绪拉回,
      “都备好了。”
      景璘从那弯红墙上收回视线,强自一笑:“走吧。”
      天外微云,山中深翠,石上苔色苍苍。
      车辇辚辚,碾着崎岖山道,一路上,只闻雀儿啾啾、夏虫争鸣。
      幽幽的古寺中,小沙弥持帚扫着石阶上的尘土,沙沙声响和着木鱼梵音,从苍灰色的檐角上飘过,轻烟般地悠远、消散。
      景璘让侍众候在山门外,一个人走进了寺院。老主持迎出来,知他来意,不需多说,引着他穿入曲径,往后面去。
      竹影婆娑,倏地觉得夏也凉了三分。
      隔着墙、隔着纱窗,忽闻喃喃诵经声,那声音如优昙钵花在彼岸冉冉绽开、如蝶在花头呓语,带着些香气、带着些朦胧。
      景璘痴痴听着,不觉驻足,惘然。
      “施主,就是这里了。”
      老主持面上无波无澜,见景璘未动,方徐徐道,“居士虽有心向佛,却情欲难灭,我门本不该收留,可他执意拜在门下,又圣旨难为,老纳只得扫出一席净地,让他容身。他若能潜心修行,断绝红尘之念,老衲当为之剃度。”
      “不!不!”景璘慌着祈求,眼睛仍盯在那扇翠纱窗上,“不要给他剃度,不要……”
      话音落,那纱窗里的诵经声徒然中断,接着,传出一声悠悠的询问:“谁呢?”
      “居士……”
      不等老住持说话,景璘向着扇窗扑过去:“皇叔!是朕!是朕哪!朕来看你了!”叫喊着,泪水下来。
      屋里顿时没了声响。
      景璘尤不放弃,又扑到门上,敲打着,恨不得破门进入:“你开开门!开开门呀皇叔!”
      房中仍是毫无动静。
      “求求你!朕求求你!”景璘哭着颓倒在门下,“求你看朕一眼吧,只一眼、只一眼,朕……朕好想你……”
      山外白云幽幽,风起,渐渐薄凉。
      天色黄昏,空庭一声钟。
      伴随着钟声湮灭,房中徐徐传来话音:
      “我罪孽深重,是先皇慈悲、主持怜悯,才有了今日。我已发下誓愿:古佛青灯,终了残身。你回吧,莫误我,我与你们景家人,从此陌路,生死不见。”
      听罢这番话,景璘泣不成声,却仍敲打着房门。
      房中,低低响起了喃喃的诵经声。
      天暗下来,经声只中断片刻。一只烛燃起,昏昧的光晕映上翠纱窗,映出窗边佑贤的身影,那伶仃地跪在香案前,垂首向佛的一抹影。
      烟灰袅袅,青丝垂肩,淡薄的肩撑不起一袭灰凉的淄衣。
      只是一瞥,深深的痛便渗到了骨子里。景璘痴痴凝视窗上的影,张大双眼,向前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上那抹影子,抚摸着:“皇叔……”
      只哽咽的一声,咫尺间的相思全碾成了泥、飞成了灰。
      日落空山,木鱼声,冷了暮色。
      自这一日回宫,景璘大病一场。
      病好后,他仿佛心死,再不流泪,将那卷佑贤画像亲自挂到了太庙中、景煜画像的后面,日日上香。
      却说佑贤,自景煜入葬,心已成尘,惶惶地不知该如何度日。他没有遵守与景煜的约定,提前看了那纸诏书,但见上面写着令他出家,他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他知道景璘对他怀着怎样的心,却仍是放不下对方。
      仔细想想,若程延寿、徐佐仪还活着,多少有个托付;而今的朝纲,可以信任的,除了檀思先、李五云,再想不出其他;宇文呢?心思颇多,好歹对皇上衷心……只是没有一个有担当的人。
      佑贤真后悔,后悔当初为一己私欲害死了徐佐仪,更对不起徐如娟。他想,这难道就是报应么?亲手断了景璘的前程、断了他自己的后路。
      诸多心事,他没有像景璘说明,就这么带进了山寺。
      一切全凭造化吧!他彻底撒了手。
      禅房中尊有一尊小小的镏金佛像,这佛像后面挂着的,是佑贤悄悄从宫中带出来的,景煜生前的画像。
      没有人时,他便挪开金佛,对着画中的景煜跪拜、诵经,仿佛他一心皈依的是景煜。
      “陛下!陛下!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你究竟听到没有?”
      每一次上香,他都会这样悄悄地问。而回答他的,只有寂静,和画上景煜默默的注视。
      浑沌了一年,谁也没有来山寺看望过他。
      这样也好,他的心冷了;他以为从此能再不问尘事,那些与他爱恨纠缠的景家人,永不相见。
      却偏偏是这个时候,景璘来了,直如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惊破平静,激起阵阵涟漪。
      他一边听着外面景璘的声音,一边凝视景煜的画像。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悄悄问景煜。
      画像上的人一如既往地看着他,不语。
      你是不是,怪我无情?他仍问,死时都不能让你瞑目?
      画像上的人还是不开口。
      他看着画像,将心一横,对景璘说出了那番话。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他对着画上的景煜微微一笑,悄悄地说:我要与你生生世世为夫妻,不会食言的。
      画中人的神情,好像多了一些宽慰,也或者,那是风滤过纱窗,扭曲了画上的影子。
      天薄,外面传来老主持的声音:“施主,请回吧?”
      既而,响起景璘一声呼唤,和渐远他的脚步声。
      佑贤听着,终是忍不住,要看一看他带大的孩子,扑到窗前,透过那一颗颗比针眼还细的纱孔望出去。
      什么也没有,孤灯下,只见一道浓重的影映在尘埃地里,拉得细长细长,风过时,轻轻地颤抖。景璘走了,没有回头留下一瞥。
      这一夜,无眠。
      次日,仍是无眠。
      木鱼声伴着翻不到尽头的经卷,案头烛火被滤进来的微风扑灭,一缕轻烟于黑暗中婀娜。
      沉沉的夜幕下,徒然炸响一声闷雷。
      一道闪电滑进黑暗的禅房,正划亮景煜的画像。
      画像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坠落案头。
      “陛下!”
      佑贤大吃一惊,扑过去抱住画像,安慰似地抚了抚。
      雷雨至,昏昏惨惨地模糊了一天一地。
      佑贤抱着画轴,哆哆嗦嗦地蜷缩在墙角,不时对画轴说上一两句话:“陛下!你在不在呢?你不在,我、我好怕的……”
      俨然回应他,又一道闪电落下。
      一闪即逝的蓝紫色光线中,仿佛站着一个人。
      “陛下?!”
      佑贤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抓了个空——什么都没有,是他眼花了,可他不愿相信。
      他一转身,似又看到那人站在一片昏黑中。这一回,他不动声色地走近,近了,看清了对方。
      “不!不!不可能!”
      他拼命甩甩头,惶惶地退后,一下子撞到香案,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尊金佛。他抓起金佛,猛地朝那瞪着他的人丢过去,像砸中了,又像没有。
      那个人只是一脸怒容地瞪着他,逐渐逼近。
      雷鸣——
      他依稀听到那人开口斥道:“妖孽!你害得我好惨!”是徐佐仪。
      他一阵头晕,扶住案头紧紧闭起眼,念了几声佛,待再张开眼,徐佐仪的影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程延寿和容太妃;再定睛一看,又变成了花满香、云儿、徐如娟、宋功、景炎、他的母亲和王父……
      那些幻象逐一向他包围过来,似要将他淹没。
      “不要!不要!”
      他撕声力竭地叫喊出声,挥着手想摆脱眼前的幻象,却不能。
      怀中景煜的画卷渐渐染上了他身体的温度,他越发地搂紧它,想从它那里得到些安慰,也是不能够。
      他只好哀求它:“陛下!我求求你!带他们走吧!带他们走!我怕!我怕……”
      景煜没有出现,只一阵电闪雷鸣,大地轰隆隆地倾斜了,闭塞的禅房跟着颤抖。
      他吓得抱住脑袋,不住地瑟缩;披散着的长发,潋滟了一地。
      他闭着眼,呜哝起来,且不停地咬着拇指指甲:“都是我的错!我、我已经后悔了!后悔了!你们走吧!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臂弯中的画轴脱落,逶迤成一摊。他在惊惧中,昏倒地上。
      暴雨由不绝,江山撼动了,天地苍茫。
      香气馥郁,有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包裹着身体,好像是昔日用惯的锦被……仔细想想,又不太可能。
      对了!画像呢?陛下的画像!
      他伸手摸一摸,身下除了一片柔软,什么都没有。
      “陛下?陛下!”
      他忍不住伸出双手摸索,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惊得猛张开了眼,大汗淋漓。
      眼前一片白茫茫,模模糊糊。头还晕得很,昨晚的记忆全都没有了。他努力回想,什么都想不起,只好集中意识,皱一皱眉,视野随之清晰起来。
      眼前有一个人,正出神地望着他;他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有点不敢相信,犹豫地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脸——有温度。他放心似地笑了,道:
      “陛下,我做了梦,好可怕!”
      他边说,边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生怕对方跑掉。对方仍是凝视他,眼里充斥着他难以理解的神情。
      他端详了对方好一会子,又开了口:“我梦到璘儿长得和你一样高,然后有一天,你死了,我就出了家,整天对着你的画像膜拜……”
      眼前的人还是没说话,无助地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叶良,不高兴了,指一指,怨道:“我和你说话,他在这里做什么?”
      眼前的人挥一挥手,一屋子人全都退下了。
      他欢喜地抱住眼前的人,激动地道:“幸好是个梦!幸好!幸好你还在!不然,还有谁人待我好?”
      被抱住的人一下子僵住,有点迟疑,又有些彷徨,终是回抱住了他,听他很安心地道:“从今以后,我也对你好,你高兴吗?”
      被抱住的人没有说话。
      他推开了对方,皱紧了眉,眨着眼睛盯住对方的脸,显出困惑:“怎么了?你不高兴?”
      眼前的人苦苦一笑,终于轻轻道:“高、高兴,朕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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