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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明帝本纪第十章01 ...

  •   江山曲•桃花词
      之明帝本纪
      第十章01

      窗下竹影摇曳,帘幔婆娑。
      龙涎无声焚。
      长空一声鸦啼,断了寂静。
      佑贤听着如绢讲述,惘然一怔。
      便到此际,他都不敢相信景煜瞒着他把盈月许给了景炎;他更不能相信景煜竟和丹霞有了孩子。
      怪不得近来常鬼鬼祟祟,原来是为了那个岐民女子!佑贤想着,惶顾如绢。对方只管微笑。
      他倏然起身,急往门外去,如绢拖住了他:“王爷哪里去?”
      “我,我不信你!我要亲去问他!”他尚不肯信。
      如绢松手,看着佑贤往外快行了两步,方淡淡道:“王爷因何不问,妾如何得知这些秘密?”
      佑贤止步,回顾她。
      她向他走近,毕恭毕敬作了个请的手势,示让他回转。
      他迟疑了眨眼的工夫,转回袭芳院。
      她见他面前的茶水未动已冷,温了新的,斟上,慢慢道:“妾的话尚未说完,王爷一走,岂非无趣?”
      佑贤不语,却已眉带凄楚,比女子尤甚。
      她依旧微笑,素颜白成一片惨淡的光。她没有告诉佑贤她的事,反而问:“王爷是为夺妻之辱恼恨?还是为圣上别恋新欢忧烦?”
      佑贤被问得一怔,敛神色,未语。他自己都不知为哪一桩。
      其间,忽闻欗外有呼唤声。细听,不是景煜在唤,还能有哪一个?声声悲戚,如杜鹃啼血。
      佑贤听得恍惚,心下软了,一时抛去恼恨忧烦,复欲起身离去。他想:是了,他这般爱我,岂能骗我?
      如绢见状,不急不慢道:“王爷不信妾言,可向知制诰刘忠盘问。当日圣上的诏书,全是刘大人代拟。”语不歇:“王爷纵不记夺宠之恨,身为男子,难道甘心自己的妻给人凭白夺去?”
      又说得佑贤怔住。
      迟了步,外面景煜的声音远去、湮灭。
      这女人句句都说到佑贤心上,句句像根刺似地扎在他心头。恨又起,到不为景煜把盈月给了别人,不为景煜幸了丹霞;只为景煜为什么要把盈月事瞒着他,还偏偏将她给了景炎;只为景煜为什么把丹霞的事也瞒着他。
      难道果真容不下一个离乡的孤女?况那女子还有了身孕。
      纵然景煜说过断子绝孙类的胡话,难道真是要信的么?
      皇帝要爱谁、要怎样,难道真可以管住么?
      若那蛮邦公主果真诞下皇子,纵然璘儿贵为太子,难道她会与他善罢甘休?
      景煜若正大光明,岂会与他胡缠胡闹?只恨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坑害了一个又一个!
      佑贤一阵胡思乱想,猛然害怕起来。他恍悟:他的确是容不下那孤女的,她有了景煜的孩子,他更容不下她。他不容景煜念他之外的人,他真正恨的,正是景煜背弃他的事实。他还没从思绪间挣扎出来,听如绢又道:“怎么,难不成王爷跟圣上久了,当真忘了自己是男是女?连妻也记不得?还是王爷情愿与圣上做个弄臣?”
      佑贤总给她问住,似她总是反复提掇他的心事。
      他愕然,遂笑一笑,笑得牵强,叫人看了不忍。他幽幽道,仿佛欲报复她:“虽不知你是什么来路的人,但依眼下看,你是恨我、恨陛下的人。恨我是真,恨陛下,则掺了假。”
      “怎见得?”
      “你讲这些话,无非要离间陛下与我。总不过嫌我夺了后宫之宠,未有你等高升机会,毕竟后位虚空多年;不然,是庭上哪位股肱之臣密嘱,务必将我这妖孽置于死地;再不然,那外来的丹霞有什么阴谋,与你串通了,要你行事。”
      如绢听罢,强自镇定地一笑:“王爷都度错了。”
      佑贤也道:“即便我都猜错,只有两点是不会错的。一,你恨我;二,你爱陛下极深。”他有意瞥着她,见她徒然色变,心想:小女子什么心事都挂不住,何必学人家那些手段?便悠然一笑,既而沉默了半晌。
      如绢也没想到佑贤会标中她的心事,无措得低垂下了头。
      她的确是爱着景煜。
      本来是不爱的,甚至有点怨,可自那一晚,景煜亲自免了她十五板子的责罚,她便知那万人敬仰的男子也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人。她爱上景煜是之后的一个晚上,她想偷窥一眼皇上的睡容,谁知给他用剑直指下颌;她不敢说是因她的私心而擅闯寝殿,撒了谎;他不但不疑她,还赞美她,令她始料未及。成为他的妻,哪怕是众妻之一,也足够让她欣慰。因她从没敢想,她这一生会嫁与一个如此俊朗的丈夫,而且是普天下最尊贵的人。然而,她“深爱的人”一次都没有眷顾过她,全是因为另一个人!
      她恨佑贤。一方面,他夺走了她爱的人,另一方面——
      佑贤忽然的一声叹息,打断她的思绪。
      听他道,语气中悲凉顿生,眼中也涌出无限怜意:“今生,我使陛下负了你们;来生,你们莫再让我有这个机会,且让他负我吧。我只想彻底做一回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洁净地过一生,不要似这般……”咬住嘴唇,再不语。
      他真不愿承认——和心仪的女子在一起时,他认定他是堂堂男子;同景煜缠绵时,他又渐把自己想象成世间最令人艳羡的女子。其实,他最知道,他什么都不是。
      他再度想到盈月,只为她不值得!全因为他,她才不得不嫁给景炎那样的人。凭什么呢?凭什么只为成全景煜一个人,便要牺牲这许多可怜无辜的人?盈月、后宫的妃子们,全都是可怜可叹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他又凝视端坐他对面的、默不作声的如绢。
      于他来说,她是陌生的,亦是亲近的。她像他,但不是他。她的素颜,苍白,并不美。他记得镜中的自己,不知比她美了多少。
      他鄙夷自己的美,反而羡慕如绢的素雅。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倘世上某女子也拥有与他相同的容貌,他也会和其他所有男子一样,为之神夺。
      这么想着,他竟可怜起如绢。
      他三度起身,却是向她走去。
      她亦凝视他,慢慢起身。她看着他靠近自己,丝毫没有退缩畏惧。但她未料想,他竟忽然吻住了她,仅仅是在唇上点了一点。
      她尚记得景煜的吻,虽然也仅仅是点了一点,但她不会忘,生生世世都不会。景煜的吻很热,而佑贤的不同。佑贤的吻冷而寒,带着一股莫名的香,香也冷。
      他的唇慢慢离开了她的。
      他低头看她,她则仰头看他。
      两双眼睛互相凝视,两颗心个怀鬼胎。
      她还是第一次正视他,如此仔细地端详,不由得暗暗惊叹。于她的人生经历中,景煜已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阳刚而英挺。但佑贤……显然,他是美的,比景煜更美,却与之迥异。他的美,充满了阴气,是那种异常妖冶的美,妖;然他也是英挺的;他有同景煜一样挺直的肩背,纵然稍显单薄,却是英挺的;他的个子虽不及景煜,也是男子的身量。
      如绢端详着他,想到各宫娘娘在背地里称他为“雄狐狸”,一点不假。不然,世间哪有这么美的人呢?且是个男人。因此,她竟有几分怜悯起他。她想,若非这样的貌,岂会沦落至此?
      她知道他许多事,都是被迫进宫前家人告诉她的。那时,她只是讶异皇帝怎会好色到连男人也要?她讶异佑贤怎么这般心比蛇蝎?眼下,她什么都明白了,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没有拒绝他再一次的吻,甚至任他像个孩子似地在她身上肆意。
      这一刻,她觉得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她是可怜的,他也是。
      他是男子,因自己无法选择的、天生的妖美失去尊严,却拥有她爱的人。她没有美貌,留住尊严,却没有爱人。他们算打成平手?她不能分辨。
      她忽然地随他倒进纱帐内的香榻,陷进了他温柔却冷寒的拥抱。
      ……就这样随他?她想,……这一次之后……她打定主意,攀住了他的背。
      缠绵,冷而寒,透着冷荷的香。
      被景煜爱着的男人,与爱着景煜的女人,相互交缠着,一遍一遍,一遍一遍。互相凝视的一瞬间,只觉得对方是异性的自己。兀自诧异后,再度抚摸对方的身体,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够确认自己的性别,才能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才能参透一直琢磨不透的困惑。
      浅浅的喘息,摇碎天光。
      纱窗日落,渐黄昏。
      绯色的影子一点点洒上芙蓉纱帐,颤抖着,恍如涟漪。
      柔软的双臂绕了上来,炙热的,缠住佑贤的颈项。素色樱唇贴住他的耳鬓,呢呢喃喃着听不真切的话。
      佑贤蓦然起身,冷漠地推开她的手:“我要走了。”着衣,系好丝绦,行动轻灵,如羽拂波。
      如绢拥了过来:“去侍驾?”
      佑贤回眸,秀长的眉轻挑了挑,冷冷一笑:“是不舍得我,还是不舍得将陛下交与我?”
      如绢默然。
      幽幽烛光,流过桌长那柄玉箫的润泽。
      她在他的注视下,丝缕未着,从枕席间抽出一把匕首。
      刃锋烁烁,如情人间温柔的眼波,一旦凝眸,便把人心冻结。
      她牢牢握住刀柄,由他看着,架上了他的脖子,“这刀,我为你备下多时了。”
      佑贤略垂眸,睫羽的影子扫过颈上利刃,神色依旧风清云静。他笑道:“适才情意缠绵,眨眼竟挥刃相向,难怪陛下不敢来此。”
      刺到痛处,如绢轻轻咬一咬嘴唇,低言:“你知我是谁?”见佑贤不语,方道,“我便是左谏议大夫徐佐仪的胞妹,徐如绢。你阴使宋功等人害我兄长、害我满门被抄!总算天不亡我,我俟机很久了!”
      佑贤略略一笑,低头的霎那,刀光寒影在他眸间一掠而过。不经意间,脖颈肌肤划出一丝长长的血痕。他柔声与她道:“你不过是要看看让陛下沉沦的身体是怎样的,我既成全了你,你何以无情至此?”
      如绢持着刀,眼中燃起七分恨:“莫道我不知,你处心积虑引诱我,无非是想我为陛下见恶、逐我出宫,你好一个人……”
      “你我都是怀着一样的心境,又何必妄度?”佑贤不惊不动打断她。他很清楚,他们俩都在装腔作势。
      如绢又被他说得手下一顿,紧贴仇人脖颈的利刃,松了,却依旧贴着。
      佑贤俯视她,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眸子里闪动的,却是不变的冷酷无情。他微微叹一口气,道:“你恨我,我何尝不是恨着自己?你欲杀我,可我告诉你,你今日这般轻易地杀了我,你自己也陪进一条命,好似报了仇,但徐家的冤屈永远别想昭雪。”
      如绢低低笑出了声:“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怕死的。”攥紧匕首的纤纤玉手,又恢复了力道。
      佑贤也是冷冷哼笑一声,将垂至肩头的发缕撩到背后:“我是怕,我怕我死以后,便无人指引你一个昭雪的法子。”
      “什、什么法子?”
      佑贤抬起手,将如绢额前凌乱的发丝一一捻顺。他那纤丽皙白的手,也是寒的,透着冷香,俨然白色有毒的曼陀罗,令如绢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复悠然一笑,将唇凑到她耳底。颈上的血丝又长了一寸。
      他低低地,一字一字委婉诉道,口吻亦如曼陀罗,甜蜜而狠毒:“我教给你,待你将生下我的孩儿,你着人去告诉陛下,就说当日是我强你。陛下最不能忍受我去找他之外的人,到那时,他一定恨得要我命,你趁机说出你的冤情,没有不昭雪的道理……”他把一样东西猛强塞进她空着的那只手,“我把这个留给你,留作他日你呈给陛下的证物……”
      空悬的手忽然沉甸甸。
      如绢低头看了看,只见一支莹润的白玉扁簪。
      她曾见景煜卧房的镜台前有它,定是景煜送佑贤的。
      如绢诧异地瞪上佑贤,猛然恍悟:他谁都不在乎!爱他的圣上、同他有过枕席事的女子,包括他自己,他全都不在乎!
      他是妖!
      她发抖了,手抖,刀子跟着抖,生生刮擦着佑贤脖子上的伤。她盯着淌到自己指尖上的血、佑贤的血,吓了一跳,甩开了匕首。
      匕首坠地,连那玉簪也失落。
      盯着那玉簪,如绢抱住了脑袋,拼命摇头。
      好恨!她好恨她自己!更恨佑贤!就在刚刚,决定与他双双堕落的时刻,她甚至没有想到,她有可能生下这个妖孽的孩子!那一刻,她给他的脸蒙蔽,几乎忘了他是与景煜一样的男人。
      她意识到,她输了。从她决定杀他的一刻,她便输了,只是被他玩弄于鼓掌!
      她真不甘心!
      听到佑贤肆无忌惮的笑声,她猛然抬首,睁大眼睛,直直瞪住佑贤。
      佑贤亦看着她,神情颇似玩味。他退后着,容貌身形慢慢隐入殿外苍穹的阴影。
      “景佑贤!”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恨恨叫道,撕心裂肺,“我不会放过你!不会!”
      红烛于渐深的夜色中暗去,绯艳只剩那么点点。
      风情千般,转瞬奄。
      佑贤勾起嘴角,勾出一丝似残忍又苦楚的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血的痕迹干涸在颈项上。
      行将远前,他微微回眸,顾她,笑间轻言:“我不是景佑贤,是檀佑贤。”言毕,不落分毫留恋,飘一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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