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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诸子百家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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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的小圣贤庄内,姬羡鱼与荀子间曾发生这样一段对话。
“您是李斯丞相的恩师。”姬羡鱼跪在地上,她抬头看向老人,毫不掩饰眼里的计策:“他来小圣贤庄,一定会来拜访您。”
“不错。”
荀子捻着胡须,想到自己那个弟子,沉吟片刻评价道:“他是个极要脸面的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
李斯甫一下车就提出要来拜访荀子。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荀子的别院,却被小厮告知“请回吧”。
荀子如约避而不见。为首的李斯立在庭院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斯顿觉尴尬,而旁人也不敢置喙。只有公孙玲珑在面具后笑弯了眼,一旁的楚南公也咳嗽了几声。
姬羡鱼看了一圈众人,目光与张良相碰,随后又看向李斯。她清了清嗓子,语气轻柔:“想来荀公见李丞相公务繁忙,体恤弟子,也就不叨扰了。”
话是这样说,可哪里有老师迁就学生的道理?天地君亲师,儒家的道义被她这么一说,味道却突然变了。
“不过,丞相还带了丰厚的礼物来。您的心意,想必荀公之后就会知道……你说对么?伏念掌门。”
她冷不丁地问,伏念只得站出来保证:“自然。丞相的心意,伏念一定会送到师叔那里。”
“……不错。”
李斯淡然地点了点头,好似姬羡鱼的挖苦他全都没听到似的。他很快地抬起脚,离开了别院。众人同他一起离去,只有落后众人的少年意有所指地看了姬羡鱼一眼。
星魂负手走来,笑中带着傲气:“上卿伶牙俐齿。”转而又道,“上回你送来的,我已看完了。”
“是吗。”姬羡鱼随意敷衍地回答。她的目光瞥向一边,竹林中,被傀儡术操控着的秦兵们将一个横长的棺运进了荀子的别院。
“这是我答应过的。”
收回手,星魂踱步朝外走去。他道,“剩下的诺言,就等你兑现了。”
“是。羡鱼一定将所知尽数奉上。”
姬羡鱼舒了口气。
离开荀子的别院,来到小圣贤庄的学堂,公孙玲珑已经正襟危坐,众儒家弟子位于下首,帝国中人也已尽数落座。
姬羡鱼本就姗姗来迟。李斯正待看她一眼,细问个清楚,却不料列兵中一位士兵出列,匆匆来到姬羡鱼身侧,弯腰细语。待李斯要问时,只见姬羡鱼神色一凛,随即就起身向他一拜:“似乎是蒙将军有事要请教。”
李斯当然知道蒙恬也在桑海,更清楚蒙恬在皇帝面前的分量。听姬羡鱼这么说,他并不能指责什么,只得道:“公务为重。还望上卿不负陛下厚望。”
姬羡鱼只一作揖,便离席而去。席间只有张良盯着她看了半天,脸色略沉。但最终,还是浮现一抹笑意。
士兵领路,从小圣贤庄到蒙恬在桑海城内设置的据点,并没有多少时间。那是间简朴的小屋,隐在桑海城居民的住宅中间,十分不起眼。
周围人来人往,一片祥和。齐国不战而败,因而桑海依旧繁华不改。掠过熙攘人群,士兵先他一步推开房门,姬羡鱼还未来得及阻止,只见剑光一闪,士兵就已经倒在她面前。
身后的门,她恰好关上。羡鱼面不改色,反而像是料到一般平静。
殊不知在剑气掠过的一刹那,姬羡鱼感到自己的心凛然一颤——这是许多年后,她再一次如此明晰地直面这股杀意。
“好久不见。”
但姬羡鱼仍极有闲心地打了个招呼,丝毫没有自己正处在凌厉剑意下的自觉。
“本来站在这里的应该是高渐离。”
站在暗处的人发话了。姬羡鱼听到熟悉的声音,但剑似乎依旧没有收回鞘中。
二人僵持。直到云层变动,阳光洒进屋内,恰好照亮那人衣服一角和部分剑身。也正是在这时,姬羡鱼才发现,那是一把木剑。
“我猜,是你主动和高渐离提出,你要来这里。”
她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去,木剑的剑尖直指她的咽喉,姬羡鱼却笑道:“那么,墨家为难你了,对么?”
剑一动不动:“他们遇此大难,关心则乱。”
“答非所问。”
“你没有恶意,墨家没有和你战斗的理由。”
“他们是叛逆分子,我是帝国上卿。这个理由,难道不够?”
“你不会主动针对墨家。”
“哦?你这么自信?”
“……”
片刻的沉默。那双清明的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盯着姬羡鱼。
忽然,那人一叹。
“你想见的人是我。”
声线依旧平稳,仿佛毫无感情般。盖聂从阴暗处走出,他收回了剑,神色莫辨地看向姬羡鱼。
盖聂穿着月白色的衣服,一如他在秦王座前那般。只是如今他头发更显散乱,脸色发白。
姬羡鱼皱起眉。
“你伤得不轻。”
“无碍。”
他只这样说,冷冰冰地像块木头。
从前,他们的交流不是这样的。姬羡鱼还记得,盖聂曾经同她描述过七国各地的风土人情,绘声绘色;他们也曾交流过各自对形势的看法,针锋相对,但至少暗流涌动。像如今这样,二人相对,两两无言,姬羡鱼只觉得嘲弄。
“今后便用木剑了么?”
她看向他手中的剑。
“只是剑而已。”
盖聂依旧淡淡地回复。
从渊虹到木剑,只是剑而已。
“……如此,”
姬羡鱼笑了一下:“那,你会用这把木剑杀我么?”
“你没有恶意,我没有对你出手的理由。”
“如若我告诉咸阳,你在这呢?”
“你不会。”
盖聂十分果决地回答道。
他看着姬羡鱼,一如在咸阳时。那双清明透彻的眼睛将她里里外外都看透了,盖聂太了解她,他知道,她绝不会阻止他。
但是,姬羡鱼却不了解盖聂。纵然曾痛饮彻宵,可她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只是她不服气。
“即便来得是高渐离,我也不一定会落败。”她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句噎他的话,“好歹我的剑法是你看着练成的。”
“……高渐离很想杀你,”
盖聂的声音顿了一下。
羡鱼笑了一下接上:“因为我的身世?”
身为信陵君后裔,却与祖辈相差千里,在秦王帐下主动请缨攻打母国。
盖聂没有回应,但羡鱼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
“看来墨家的人说了我不少坏话,”羡鱼打趣道,“我未曾针对他们,墨家却如此恨我。流沙对我都尚不至此呢。”
闻言,盖聂抬眼。
“你见过小庄了?”
“未曾。”
但盖聂看着她,显然不信。羡鱼轻叹道:“李斯请他前,我向子房送去一封信……来桑海后,也是流沙先一步告知我机关城一战细节。”
她干脆全盘托出:“我未曾见过卫庄……反倒是月神在机关城,你可见过?”
盖聂皱眉,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但……
“我知道,她带走了一名女孩。”
闻言,羡鱼笑了笑。
“燕丹的女儿,对么?”
盖聂点点头,眉间却仍然紧锁。
他缓缓道:“看来,你与阴阳家的牵扯,远比我想象得深。”
在秦宫时,二人虽然同在嬴政麾下,但彼此并不干涉。很多事情,姬羡鱼执意瞒着他,盖聂也不曾计较。但如今立场相对……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羡鱼大方应下,“正如你当初从咸阳不辞而别,我不是也不知道么?”
她嘲弄地笑着:“不过是扯平了。”
“……”
盖聂沉默,他负剑而立,许久方道:“抱歉。”
不过,他仍然固执:“但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该牵涉到你。”
“无关?”羡鱼挑了挑眉,她笑道:“盖先生要不要猜一猜,我如今为何在桑海?”
事实上,盖聂为她想好了退路,如果她当初激流勇退、撇清关系,如今想来还在咸阳悠闲度日。只是她主动放弃了做闲云野鹤的机会。但盖聂当真没想过她会选另一条路吗?还是说——
“……抱歉。”
——还是说,纵然知道她会卷进这乱世漩涡中,同他们这十数年的情谊比起来,他仍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姬羡鱼苦笑着看向他,她知道自己落败了。然而,自尊心并不允许她就此退却。正如初闻他叛逃的消息时,纵然证据再确凿,但只要不是亲眼所见,她总是下意识地去否定。
“是为了那个孩子么?”
她冷不丁地问。
“是,也不是。”
盖聂道:“这是一个约定。”
“约定?”
“受朋友之托,一个约定。”
清朗之声如淙淙流水,将他们拉入关于同一个词的回忆中。
姬羡鱼冷静下来。
她轻笑,为自己先前的不成熟。
“蒙恬的黄金火骑兵正在桑海驻守。”
姬羡鱼冷静地阐述道:“蜃楼将成,阴阳家的人也陆续到了。星魂如今正在城内。盖聂,你最好避开他们。”
“看来,你们很熟悉。”
是试探。姬羡鱼看他一眼,承认得坦荡:“我也有我必须践行的承诺。”
盖聂若有所思:“公子扶苏的性格过于仁弱。”
羡鱼微笑:“我看那个叫天明的孩子也没什么天赋。”
“天明很好。”
“一读书就犯困的好?”
她习惯性地接过话头调侃,之后方才想起他们如今立场相对。羡鱼复杂地看了盖聂几眼,对方却从头到尾都神色淡淡。
“算了……我今天不是为了同你争论来这里的。”
羡鱼后退几步,继而转身。手已经放在门上,但她的动作还是顿了一顿,又转了回来,面对盖聂,神情中有几分苦涩。
盖聂不为所动。
她不禁有些恼火。
“但你也该记住一件事。”
姬羡鱼不在乎,她只是坚定地看着他:“如今是你带走了那孩子……”
“但当初也是你,将我带去了嬴政身边。”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瓶药,随意置于桌上。
一气呵成地转身离去,姬羡鱼跨出房门。一直等到她快要走远时,才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句话。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