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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火(五) ...


  •   顾宇给我的第一印象没有错,他的确是个相较于同龄者们成熟许多的人。即使在面对我这样不近人情的回答时,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不甘或者愤怒。放在别人眼里,他岔开话题的样子稀松平常得就像聊到了一个我并不那么感兴趣的话题,于是随意找一个别的话题延续我们的聊天一样。

      可我知道,他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那个下午,我几乎是第一次那么着急忙慌地找一个又一个话题,以此来让我们的聊天不至中途切断。他也的确颇为善解人意,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我。但他与我告别后,我目送他离开时,他揣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微耸着的肩膀和稍弓的脊背,以及快得几乎有些仓皇的步伐,总让我想起那位在空无一人的荒废教室里,执书诵读着的教师。

      “我的心在冷却,下沉,显出疲软的病态。”[1]

      我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愧疚与不安,但并不觉得这决定是错误的。他并不幼稚,但也绝不能明白,摆在两个人中间的那道鸿沟,并不只是“无法两情相悦”,还有“无法彻底地改变自己,也无法要求对方为自己改变”。

      顾宇二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读着不错的大学,有和睦的家庭和一干聊得来的朋友,对于自己的爱好不但有旁人羡慕也无法得来的天赋,还有着能为它付出精力与时间的决心。他不但在同龄人中是目标清晰脚踏实地的杰出者,甚至比许多年长于他的人都通透有觉悟。他注定会拥有一个完满而辉煌的人生。

      而我已年近三十,放在别人身上本应已经事业有成的年龄,而我不但没有理想,甚至连一个为之努力的方向都没有。我性格孤僻,社交能力差,没有像样的朋友,没有拿得出手的爱好,也许在我老到连看守一片荒僻的林子都做不到之前,我会一直重复我那枯燥乏味的生活。我之后的几十年里,根本不是过了一万多天,而是过了一万多次同一天。

      一根腐朽又苍老的枯藤,如何能要求已然准备展翅的鸿鹄放弃自由的权利为自己所捆缚?这样一个满身都是平凡与庸碌的我,如何值当一个少年人没有保留、甚至可能不求回报的喜欢,乃至爱?

      我尝试着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假如我对他回迎,那必定是出于对他带来的温暖的一时贪恋,出于我不设身处地为他考虑的自私,出于我不计后果又不知足的索取和讨要——而不是出于我的怯懦,出于我对于求而不得的恐惧,出于我叶公好龙般渴望他与我一样拥有这份情感,却又在他将次宣之于口后仓皇逃离的出尔反尔。

      第二天,顾宇没有来。是我早已料想到的结果,可我却无法避免自己的怅然若失,像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却扑了空。

      第三天,他没有来,阴天的风让风铃不断敲击在门上,墙上的照片失去了太阳的照射,变得阴沉沉。

      第四天,第五天……我尝试减少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坐回那列在雪原上行驶的列车,却好像脱轨落下断崖,在不知何时是尽头的下落中不知所措起来。

      已经是二月六号,顾宇之前说,二月八号是他回G市的日子。也就是说,算上今天,我们一共只有两天可以见面。我已经说服自己放弃等待。我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但并不是在看他的身影何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而是像之前一样,看着那些树,那些平平安安生长了百年的树。

      我尝试回到从前的生活——与其在与他彻底分别之后再浑浑噩噩地消沉,自讨苦吃地回忆那些我们整日欢畅交谈、亲近地肩碰着肩的日子,我宁愿永远避开这块名叫“顾宇”的地带,不去回忆,不去企盼,不去触碰。

      可即使我将这个名字划为禁区,为了我今后的生活得以安稳、不变地进行下去,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念着他。桌上摆着的相框中镶嵌的合影——为了防止它被太阳晒得褪色,我甚至谎称我可能在巡查时意外丢失了照片,请顾宇为我影印了第二份藏起来,墙上那些我精心排列后贴起的照片,门框上有些粗糙但饱含心意的风铃,我的书桌上靠着墙放着的速写照片,都会变成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上我的心脏,甚至有时,当它们围绕着我让我无处可逃时,我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我无数次地回想我们的首次相见,回想一些不同的可能性。

      可所有事情,都只能发生一次,这是每个人生命中一早就规定好的,是无法改变的。

      我在思考我是否应该向他袒露我心中所想的一切。我一开始将他作为一个人的替代,一个我用来寄托情感的载体,一个带来欢乐的、聊以慰藉漫长而艰辛的冬日的孩子,后来又将他作为我不可缺少的重要的一部分,作为我的目光每天都在贪婪追寻的身影,却又在即将把这一切说出口时,将他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可以轻易放走的过路人。我可以告诉他这一切吗?我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尝试在这一堆纠缠在一处难以分解的线团里找到一个明确的终点,却总以“不要打扰他”的牵强得我自己都难以被说服的理由而放弃寻找。

      最后一天。

      树林里的雪早就融化了,这个漫长的严寒的冬天快要过去了。在寒风刺骨、雪片纷飞的一月我感觉自己久久地置身于火堆边,没有丝毫的寒冷,可到了万物复苏的二月,我却感到无论多厚实的衣物、多炙热的火堆、多晴朗的阳光都无法照穿笼罩着我的结实冰层了。

      也许是乍暖还寒的天气难以捉摸,也许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源源不断给予我热量的人已经暗自下定决心再也不踏入这片森林。

      [1]电影《超脱》中的片段,“我的心在冷却,下沉,显出疲软的病态”出自《厄舍府的倒塌》。

      图片: https://images.smcdn.cn/sQPr3Kj18Kw7PYRM/IMG_7015.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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