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与伪装》云冲默

105、好好生活的勇气（下）

　　贾阿姨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弓着虾米似的腰，抱着智能机，全神贯注地乐。
　　没错，还是幸福的那种乐。她时不时在手机上写着字，佝偻着腰，苍白的面容却笑得那么甜。
　　在这个中年女人身上有种奇特的反差。
　　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血泊之中扯出棉絮的脏兮兮的布娃娃，乌黑的眼还是笑的，缝上去的嘴向上扬着。
　　“贾阿姨，中午好！”热衷搭讪的柯余声赶紧甩掉脑海里奇怪的想法，笑呵呵地招招手，“您今天心情不错啊！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
　　皴裂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贾阿姨抬起头，“柯老师，华子，你们来了啊！进来进来，陪阿姨看看东弟弟，这弟弟真好哟……叫什么，宝藏男孩对不对？”
　　“哟，您挺时髦，还看直播呢！”柯余声毫不见外，走到贾阿姨身边，“我下回给您带个手机支架，放着看，都省得举起来，累手。”
　　谢尽华看着屏幕上的明星照片，还有直播间红红绿绿的弹幕，微微皱起眉头。
　　这明星……最近不是正在拍戏，怎么有直播？而且摆张照片，下头写两行“求关注”就……算直播？
　　手机里突然传出塑料普通话，“各位姐姐的消息弟弟都看到了，非常感谢姐姐们的支持，特别是投火箭的姐姐，我会继续努力，给大家带来更好的表演，大家也在我这多买点好货！”
　　好嘛，这迷之口音把俩人吓了一跳，贾阿姨反而兴奋起来，在直播弹幕上卖力地写起字：支持弟弟！
　　弹幕迅速覆盖了大半个屏幕。
　　柯余声被这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现在“网红”都这么廉价？这声音和人绝对不是一个，多半是冒牌的，还这么多人关注！
　　“阿姨，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的呀？他天天开直播？”柯余声问道。
　　“就是你们支教团老师来教我的那天，我刷着小视频，嘿，我看这不是东弟弟么，之前在电视上看过，挺好一小伙，还知道关心我们……”贾阿姨仔细数着他的好，还说，自己看他的直播，已经打赏了一千多。
　　“阿姨，这个打赏，您跟王叔说过没？”谢尽华赶紧问道。
　　“哪能跟他说，你们也别透露啊，这都是我的私房钱。本来呢，东弟弟他卖护手油，但咱们这收不到，还得上镇子取，我就只能打赏支持了。”贾阿姨说着，又送出去几朵花，脸上也笑开花，“看，他感谢我了！哎，等明年春天，我去北边找东弟弟……”
　　“阿姨，这打赏出去的钱可回不来，您真得想好了。”
　　“这是我愿意的！到时候找他去，看演唱会，看他拍戏，他说给我留着当路费的！”贾阿姨显得十分执着与狂热，“这钱给老王，都不如给他！人好看，还会唱歌，又懂得关心人，哪一点不比老王好？”
　　“您不给王叔花，也得给自己留着点养老不是？吃穿住行的钱可得留好了，您记得算算账。哎，阿姨，手机这小屏幕看多了对眼睛也不好，您看会儿，歇会儿，咱们要可持续发展呢！”柯余声采取迂回战术劝说道。
　　贾阿姨被“东弟弟”感谢了，心情不错，“好，好，你们也关心我，我晓得的！”她站起来，扶着腰，眼睛还是没离开屏幕上的照片。
　　“哎呀，东弟弟要是我男人，那可享福啰！”
　　“阿姨，我觉得……这不是真的明星啊。”谢尽华叹气，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他是真的，肯对我好！他说他是明星，还发视频，听我们说的，都会安慰我们，是个善良的好人！你们又没见过他。”贾阿姨仍然执拗着，“你们也是好孩子，为我好，我知道，但人家是明星，不能害我们。”
　　俩人苦口婆心半天，碰了软钉子，只能战术撤退，想想其他办法。
　　“也怪不得小金沉迷明星……”谢尽华摇摇头。
　　“我看了下这个人，是假冒明星带货，不过居然有好多人关注……这些观众好闲啊。”柯余声啧啧称奇，“而且根据用户画像，用户年龄多半都是这些年纪大的阿姨，地点多数是小地方的，文化水平不高，也是面对这类骗术，容易受骗的对象。哎，假冒女星搞直播的也有，围观的大爷们就多了，也有点年轻人，啧，弹幕蛮露骨的。”
　　“容易受骗的可不光是上年纪的人，毕竟骗子们最懂受害者的心，嘴里能说出花儿。老人家平时没人关心，所以相信热情推销保健品的；毕业生急着考证实习就业，哄着人交出钱来保过，这是真的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只可惜他们做不到。”谢尽华也举着手机看贾阿姨关注的同款直播，不时用力眨眼。
　　只见直播弹幕里有不少肺腑之言，即使错别字连篇，也真挚得很。
　　“弟弟浓眉大眼长的帅，懂的关心姐姐，姐姐心里暖和辛福，姐姐给你关注！”
　　“关注了，第一次看，怎么送花给弟弟？”
　　“我每天四点钟起床，挑水为猪，给男人烧饭作菜。白天干完活，回来看到弟弟关心姐姐辛苦，心里很甜，一点皮劳都没有了，想出山去找弟弟。”
　　“我用手机听弟弟唱歌，一起辽天，可以被你关心，很辛福！谢谢你听我，理解我，安未我！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谢谢！”
　　柯余声看冒牌直播，看得连连捂眼睛，“好辣眼睛的P图P视频，太土味了吧！不是，口型都对不上，他们真人脸都不敢露，在这吹说他们是明星，卖的东西还有人敢买？网络世界是虚拟空间，怎么就能当真了呢？常识呢？”
　　谢尽华倒没吐槽，因为他这个“老古板”很能理解。
　　对柯余声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大概算是网络的原住民，他又是早早用过网络的。而对于隔了数代，生于闭塞村落之中徘徊数十年的老妇人，她们会心甘情愿把网络当作真实的。
　　因为梦幻般的网络里有人肯听她们倒苦水，理解她们的心情。而不是像现实中，只有源源不断的嘲讽，鄙夷和冷落。
　　新奇，同时还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关注。
　　身边人都说，做人/妻子，为人母亲应该如何如何，只要求了她们，却没有给予她们足够的重视。或者说，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要阳刚坚强不能哭泣，要扛起全家的收入，却不允许他一个人躺下，稍事休息。
　　谢尽华一度觉得，似乎看到了一丝与自己相似的影子——好在已经过去了。
　　屏幕前的他们得不到的，视频中的“明星”给他们。
　　只可惜这一切也是假的。他们织造了一个虚伪的美梦，引诱着渴望被关注的他们沦陷，以为梦境是真。
　　可网上这些冒牌货的目的是割韭菜，赚钱，仅此而已，虚伪的关心只是薄薄一层网子，却兜住了最沉重的信任和感激，早晚会被撑破，留下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他们随时可以逃之夭夭，丢下那些信任他们的人。
　　翻脸无情，冷酷绝情，甚至根本不曾动过情。
　　而不是柯余声这样的，真正给人温暖。
　　虽然目前的他很难理解这种愿者上钩的心态吧。
　　“可能这个广袤无垠的网络世界，比我们触手可及的现实世界还要神秘，是个不可见底的深渊吧。”柯余声关掉直播，看向沉默的谢尽华。
　　当虚拟的界限被打破，人间也充斥着难以辨别的颜色。
　　如果说网络是一束光，光照亮了黑暗，却也将肮脏寸寸揭露在光芒之中。
　　光也会成为罪恶。
　　“谢先生，你说，怎么证明这些人是假的？”他搂着谢尽华的肩膀，半边身子贴过去。
　　当内心空虚的人一旦被信任与关怀填满，他们会绝对地笃信对自己好的人。可是贾阿姨的心里还能有谁呢？难道要给出一个最残酷的答案，让她接受现实，放弃这段不可能实现的感情，回归乏味的，令人厌倦的生活？
　　“证明不难，举报封禁，正主发布声明，警方通告出来就证实了。但是……”
　　谢尽华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无力感，搂住柯余声，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谢先生，这样……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免于财务损失呢。至于精神伤害，就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了，要慢慢来，对不对？物质生活要是匮乏了，就根本轮不到精神了。”柯余声柔声劝道，“咱们先……把这些骗子送上刑场吧，然后，我可以试试用名号来扩散一拨，引起大众关注。”
　　“就这么办吧。”谢尽华点点头。

　　次日，网络掀起轩然大波。
　　“狄大人诈尸啦！居然是痛骂假冒明星敛财的不法商家！”
　　“狄大人公正廉明，为民除害，点赞！”
　　“受到狄大人启发，我觉得我们可以加强自媒体时代的身份认证机制……”
　　网友各抒己见，也有一些人注意到狄大人提供的数据及用户画像暗藏的信息。
　　“突然好怕我妈会不会也被这帮家伙骗了……老爸去得早，我平时都没时间回，这就出发回家！”
　　“有人说老人追星很可笑，但年轻人能追星，就不让老人追？年轻人迟早也会变成老头老太太，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去喜欢的权利，留点口德吧！”
　　“那些说老人被骗是活该的给我滚出来，对着你祖宗三辈好好磕头。所有人都可能被骗，也不看看反诈中心天天累得跟狗似的，年轻的年长的什么学历的都有，还死活不信！”
　　“老人在家没事情做，也没接触过网络，性子倔起来很容易被骗。我们年轻人偶尔也多照顾照顾爸妈，还有祖辈亲戚，教教他们，别让他们掉进坑，还不敢跟儿女说。”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贾阿姨没再举起手机，只是端着洗菜盆发呆，盆里的胡萝卜掉在地上都没注意。
　　“贾阿姨，我们来看看您。”
　　“柯老师，你知道……东弟弟去哪了吗？”贾阿姨仿佛见了救星似的。
　　谢尽华调出直播，给贾阿姨看。
　　“真的明星正在这里直播，公开向大家说明，之前有些人假冒他的身份，欺骗大众，并且委托律师……您可以理解为找专业人员去抓骗子，惩罚他们。”
　　贾阿姨沉默了，凹陷的失神的双眼隐隐噙着泪。
　　“阿姨，他们或许看起来在关心你，爱护你，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利用几句话关照来的情分，骗取粉丝的价值，也就是大家辛辛苦苦得到的钱。”
　　“网上的明星是虚假的，虽然很残酷，但希望您能……拥抱现实。我们眼下的生活还是值得期待的。”谢尽华扶着贾阿姨，接过她手中的洗菜盆。
　　柯余声把胡萝卜捡起来，放在盆子里，“阿姨，您要是喜欢他啊，可以在网上看他演的电视剧，听他唱的歌。但是感情这种事呢，您说，隔着网络可就虚无缥缈，摸不着了，对不？”
　　贾阿姨苦笑着擦擦眼睛，良久，才道：“我又怎么不知道这是假的呢……老王……他欠我的啊……”
　　“这样，哪天您愿意，我们，或者让李阿姨来，给您二位调解调解，互相理解，好好搭伙过日子……”
　　“不用，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不就是回到以前的样子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贾阿姨摆摆手，强笑着抢回盆子，神色显得淡然不少，“不过……谢谢你们。也就是一千多打水漂了，还好我没真去啊……不然，要丢人了。”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但谁能说，直播间千千万万的观众中，不存在被骗得底儿掉，仍然执拗地沉迷于美好与幻想中的人呢？
　　他们在后半生，决定拼尽所有争取不曾拥有的，承担着压力与风险，最终不过一场空。
　　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困顿，却因为重重的因素，在面具与伪装之下终成幻灭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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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故事里，贾阿姨回归了“正轨”；在现实中，黄阿姨破釜沉舟，不愿相信。
人生在世，有所寄托，并不会因为年龄而丧失追逐的权利。有人捱了大半辈子，这才去尝试，却沦为“吃瓜群众”的笑柄。有人回归原本的生活，只能在早年划定的轨道上踽踽独行，看着人生的旷野，失去了脱轨奔跑的勇气。有些事本身就是很可悲的，但愿在评论之前，能沉下心，收敛一直以来下意识的偏见与嘲讽。
2020.3.10
本日定时3更，随后还是隔日更。不用说为啥，透明老阿姨就是高兴还任性。（还有个原因就是这部分连续剧情我写太水了，表面拆开但是不想硬截。这部分囤稿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