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与伪装》云冲默

103、好好生活的勇气（上）

　　马欣欣这几天是在瓦燕子村外面度过的。
　　她没敢回去上课，只是在派出所做了笔录，问问谢达海可能会怎么样，没有去见谢达海，而是趁此机会，小心地去隔壁镇子的高中见了儿子，支支吾吾地说，他爸爸犯了事儿，让他好好学习，不用担心。
　　只是，她又碰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媒体记者。
　　“你就是谢达海的妻子？已经这样了，还怕声名狼藉吗？不如发挥最后一点余热，警告世人，警告和你一样的女子，不要被这种男人骗，这是对你意义的体现！不然你就是畏罪包庇！还是通通告诉我们，让更多的人看到……”
　　让更多的眼球看过来，让更多的钱进我们口袋。
　　马欣欣迫于对方的道德压力，说出谢达海曾经的事：用“玷污贞洁”的方式把人娶进门，在家打骂、侮辱人，还用上了“时髦”的PUA手段。她身上的伤疤似乎在缓缓地渗出血，痛觉几乎麻木。
　　而对方乐此不疲地追问。
　　数日后，某地方报发布了专访评论：禽兽教师与透明女子的真相。
　　直接从“罪犯妻子马某”接受采访的角度介绍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爆料，轻飘飘地感谢马某的无私分享，又请人辛辣地评论一番，什么家庭环境，外界压力，欲求不满等种种解读，最后再迎合一下大众情绪，简直是满分套路。
　　谢尽华刷新闻的时候没忍住，电话骂了一通报社，被对方挂了电话，偏偏对他们吃人血馒头感到无可奈何。
　　“少义正辞严装圣母，大家都要赚钱养家糊口不是？”
　　举着馒头等着沾的人可不止这一家，看那些铺天盖地转载新闻的媒体与自媒体，哪一个不是侃侃而谈，以“针砭时弊”“匡扶正气”标榜自己，骂他们个狗血淋头，不惜编纂爆点。反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知道的这些秘辛，对方什么态度，过什么样的日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有人来看自己的抄袭、洗稿、指点江山，广告的点击率暴涨，粉丝数量激增，买产品的人增加，这就达到了效果，自己可以发财。
　　而他们说的有多少是事实就另说，出事了就推出去说是转载，发个道歉信完事儿。没出事，过几天就会有新瓜出现，后浪拍前浪，当事人拍在沙滩上，转过天谁还认识嘛。
　　网上新闻的评论里也有很多人骂男的欠女的贱：知道男人家暴，为什么不离开？活该被打被骂！现在吐苦水，早干嘛去了？男的得阉割，女的不是个抖M就是贱货。
　　镇子旅店前台的老阿姨看了眼马欣欣的身份证，上下嘴唇一碰，“活该，怎么还不去死。”
　　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两天，不想和任何人联系。她已经把手上的三千块给了儿子，手里只留了二百，大概还能在镇子上住三天，就得回去了。
　　可镇子上大概也待不下去了，回去，回哪儿？回那空空荡荡的“家”吗？还是后山那片孤零零的阴森森的地方。
　　吴浩财的母亲是喝农药死的，她知道，但这样未免太不体面，而且……自己的儿子很快就要考大学了，自己宁可苟活着，也想看到儿子毕业，还有……谢达海被判刑。
　　她颤抖着给手机插上电，希望开机能慢一点，不要这么快让她收到充满全世界恶意的消息。
　　她有多么恨谢达海，就有多恨自己。
　　无罪的人，原来也罪大恶极。

　　柯余声看着把手机摔到床上的谢尽华，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网络嘛，谢先生也不是第一次接触。那帮欠教训的，被无良媒体自媒体人胡扯一阵就脑内高/潮，对别人永远觉得对方一无是处，先喷为敬，好发泄生活不满，靠这样找回卑微的自信，不要被他们的疯话影响心情。至于那些不嫌腥硬往上凑的人，早晚要被腐臭与铜臭吞噬。”
　　谢尽华无力地坐下，握住柯余声的手，放在胸前，往后一仰，躺在床上，“我知道……”
　　柯余声也跟着躺在旁边，试探性地发问，“要不，我们去找找马老师？也十一了，我估计她会去看看儿子。”
　　“你也说了，当事人想通才最重要。学校里的人，还有家长都觉得马老师不错，我已经和张主任他们沟通过，希望他能和大家说说，一起劝马老师回来。我这是担心，她被无良记者逼着揭开伤疤，又受到恶意对待，一时想不开。”谢尽华捏着柯余声的手指，喃喃道。
　　柯余声任他动手，捏个东西这种小动作确实解压，当按摩也蛮舒服，就是谢先生的指甲稍微长了点，晚上给他剪剪吧。
　　“马老师这边你既然已经吩咐了，就先等等看吧。看得出来，她本身也不是脆弱的人，而且还有个有出息的儿子，给她点时间吧。喏，吴浩财这边，你有什么感觉吗？”

　　吴浩财在这段时间的心情有些低落。
　　他终于察觉到父亲似乎是犯了错的，杀人犯是种可怕的罪名，会让多少人感到恐惧与唾弃——平时和自己关系好的小朋友也都躲着。
　　不过谢老师和柯老师他们好像不害怕，还当着其他小朋友维护自己。
　　“你们几个，不许欺负小财！”
　　“他父亲是杀人犯！”
　　“那他有犯错吗？要是对没犯错的人动手，你们也是故意伤害的坏人哦。不想成为大家不喜欢的坏人，就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
　　他开始反思，把课本摆在桌上，撑着脑袋。
　　妈妈也有对他很好的地方，自己生病时大晚上抱着他找医生，生日会给他炖肉，希望他好好学习，比哥哥考得好，上大学，找好工作，发大财……爸爸反而只是嘴上说说，以后给我买车买房娶媳妇，哼，说大话！哥哥还给他买过糖，爸爸呢，黑着脸让妈妈干活而已……
　　有点想妈妈。
　　可妈妈没了，爸爸也没了，哥哥也没了……
　　吴浩财趴在桌上，眼睛有点湿漉漉的。
　　我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谢尽华转过头，“我们趁假期去福利院看看他？假期带他出去走走，或者去看看他爸。”
　　柯余声噘着嘴，想到吴仁就不情不愿，“我倒不是第一天知道，你也是个行动派，九月这二十来天，为了三件事找派出所……咱们上个月业绩超了啊。谢先生，这才刚十月。”
　　“累了，不想去？”
　　“真是没想到也忙得很，单纯希望能让谢先生休息休息……我这也想抽点时间找找bug挑挑漏洞啊，看着买卖基金回本啊，不管怎么说，赚钱还是个高兴事儿嘛……反而在这给别人忙这忙那，花了大把时间就图个，嗯，心安，谢先生不累？多少想想自己，别仗着身子看起来硬朗就硬扛。”
　　柯余声全程盯着天花板，边抱怨边拢住谢尽华的手，怕人跑了似的。
　　他憋不住了，又怕谢尽华因为他这话生气。理解归理解，也是要考虑现实情况的嘛，谢先生这操心劳碌的，比老妈子还过分。
　　虽然从早先参加的体检看，他没什么大问题，别的同年龄的人已经有了脂肪肝、三高、痛风，他也就有点无伤大雅的结节，年纪在这儿，还有早年生活习惯的原因。
　　“我有分寸。”谢尽华手上动作一顿。
　　“偶尔放自己停下来休息吧，知道你不是为了当英雄，但你也是个有自我的人。我看不惯……你总对他们这么好。”
　　“这算嫉妒？”
　　“谢先生，别开玩笑……哎呀想想就好难受。没有人不怕累，我自己拼的时候也不觉得，但看你成天忙着，有的也不是那种晚一秒就要命的急事儿，我就心疼啊。你能给我规定时间让我休息，我也想这么干。”柯余声撒娇似的扭扭身子，用指甲刮刮对方，眼睛还是没敢直视过去。
　　谢尽华慢慢收敛面上的笑，把柯余声不乖的爪拿到嘴边亲了亲，正色道：“我知道，我答应你。”
　　他忽然侧过身，几乎贴到柯余声身上，又探胳膊，熟练地揉揉他的脸，“只要你还没后悔，就再陪陪我，不会很久，累不坏的。回头我再答应你一件事，你来提，我都接受。”
　　“谢先生，你□□我。”
　　之前谢尽华刷新闻刷得躁得慌，就把领子随意扯开，衬衫扣子也解了两颗，松松垮垮的。现在这姿势么，已经能露出半边凹凸有致的锁骨。
　　谢尽华赶紧拢着领子，正经道：“脑子里别这么多颜色。说正经的，就再陪我这一阵，好不好？”
　　“说真的，就算谢先生不认可我的想法，不肯休息，我也得……自己挑的老公自己宠着嘛。陪，肯定陪！”柯余声眯起眼睛笑，“答应我的事情，就先攒着，谢先生不许后悔哦。”
　　谢尽华笑道：“你都没后悔，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好，那晚一点，我们去福利院，找小财谈谈心。”

　　马欣欣屏住呼吸，浑身战栗着睁开灰暗的眸子。
　　屏幕中的亮光像是阳光般刺眼。
　　“马老师，今天小红想你了，说想去找你问作文，您什么时候方便？”——是孩子家长。
　　她有些惊讶地，用力眨眨眼，没看错。
　　“马老师，节后百词竞赛的礼物已经准备好，奖状也填好了。您哪天回来，我想找您聊聊后续的教学方案，大家都说学校不能缺了您。”——是任有成校长。
　　这是校长的消息？
　　“欣欣姐，五年级有个孩子在美术课上给您做了小礼物，想在您生日那天送过去，您一定要回来哦。”——是姜玲玲。
　　对了，自己的生日，是在假期后一天呢，这孩子还记得。马欣欣的眼眶渐渐红了。
　　“你家的门没关好，早上有野狗要进去，被谢姐儿轰走了。这几天邻居们都帮你看着家呢，在外面调整好心情，抓紧回来吧，别管那个欺负你的男人！”——是村委妇女主任李美娇。
　　“村委是要为人民服务，解决人民迫切的问题，马老师，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村委随时为人民服务！”——是村主任张赵喜。
　　她突然又有了勇气。
　　即使有些话有那么点官腔，到底是基层对自己的关照，自己重视的同事、学生、家长对自己依然认可，这已经带给她很大的惊喜了。
　　“看来我做人……还没那么失败。”
　　马欣欣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她决定明天再去找一趟儿子，再鼓励鼓励他，就回到瓦燕子村，毕竟……那里是自己的家啊。
　　能为自己提供支撑的地方才叫家，而不是那个……只会让自己更加怀疑自己的，那个混账男人的身边。
　　虽然心里还有些忐忑，但自己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儿子还没高考，孩子们的课还没上完，自己的生日礼物还没收到……自己的人生里，不止是谢达海为代表的家与由他而起的恶言恶语，还有很多目标，很多朋友，很多陪伴，这才是我未竟的生活原本的模样。
　　不只是谢老师和柯老师给予我支持，还有我原本生活中的人。
　　生的意义还未完结。
　　柯老师说得对，还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马欣欣抬起眸子，眼睛中重新燃起光芒。
　　是我害怕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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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主讲马欣欣的心路历程，主角就是切个镜头撒把狗粮（。）连续的事件太紧凑，是我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