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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根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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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温和,灯簇如豆。
魏离走到近旁,看着他笼在灯光下的侧脸,不动声色地悄悄地坐下。
面前的茶水尚有余温,魏离抬手触碰柳文轩的发丝,缠在指尖,轻轻地绕了一绕,如心中痴缠的情丝,一时纾解,一时成结。
善良的人总会让人产生许多误解,不知眼下的温情举动,到底是女有情郎有意,还是那仅仅是他温柔本性中的一部分。
魏离自问,若换作是她,能让她两次守着烛火彻夜等候的,于她必定是至亲至要之人。她的感情有限,所以对自己心仪的,一向坦荡甚至到了霸道。她自幼野惯了,没有顾忌地长大,哪怕是经过了一世轮回,沙场上到底还是张狂,现在让她揣度一个温然敏感之人的想法,腹中没有那么多千千绕,隔着一层自己心中的暧昧纱帘,魏离怎么也摸不透柳文轩对她的态度。
他睡得安静,魏离久久没舍得出声,直到柳文轩自己不知是梦到什么,打了个晃儿,没撑住脑袋,往前栽了一下,撞在魏离因为担心而伸出的手心里,醒了。
柳文轩好似困极,眼睛艰难地睁着,看了她好几秒才认出来,喉咙里有些含糊地叫了她一声:“大当家的。”
“嗯。”魏离应着,瞧着可爱,摸摸他的头,“怎么在这里等?”
“客栈要关门。”柳文轩揉了揉眼,强打起点精神打量着她,见她没事人一样,好像真的没受伤,便放了心,说:“我怕你回来叫门没人开,就在这等一会儿。”
傻子,又不是不知道她会武功,一道门又哪里是拦得住她的。
魏离心中一派温热,绵软得就像她曾吃进肚里的那碗粥,手掌搭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走吧,回去睡吧,时间不早了。”
柳文轩还想问问她是怎么进来的,但他也不知是怎么,实在困得厉害,眼下一放松,倦意更甚,迷迷糊糊顺着她的话站起来,被半推半揽地一路送进了房中,一沾枕头便没了意识。
魏离看他似乎睡熟,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见柳文轩没反应,又捏了一把。
睡梦中的人翻了个身,感觉到有东西在碰他,手胡乱挥了一挥,很快垂了下去。
魏离不再戏弄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起身去了隔壁房间休息。
也许是太久没有过过这样安逸的生活,隔了这许多日子,又第一次体会到自由,心里最后悬着的一点东西落下之后,柳文轩这一觉睡得非常安稳,以至于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他坐在床上,回忆昨晚的安睡,对当下这种生活的适应,让他蓦地生出一点恐惧来。
他起床洗漱过之后,下楼看到魏离正倚在一根柱子前闲散地听过路的客商说着话。
“西北的路现在都不敢走了,到处都是胡厥人,我看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打到附州城,到时候我们也得跟着遭殃,趁现在赶紧跑,还能有条活路。”
“跑?往哪儿跑?我听说连皇城里都混进异族的探子了,这天下哪里还有安生的地方。”
“皇城离咱们远着呢,那里什么情况也轮不到咱们操心。”
“是,眼下附州守卫营不是还有很多兵吗,胡厥人也不至于就一定能打得进来吧?”
“得了吧,还守卫营呢,我看叫土匪窝还差不多!”
“说起土匪,”有人提了一嘴,“这凤鸣山上不是也有……”
她们略有避讳地相互给了对方一个眼色,“那位人马也不少啊,这胡厥人要是打到她的地盘上,你们说,她是管还是不管?”
“这不好说,以前虽然她也打过不少外来的歹人,但这回可不是小打小闹的,胡厥要是带人攻城,这可就是国战,她一个土匪,怎么可能参与,说不定这会儿早就在家收拾东西准备跑了。”
“可我听说,这魏大当家的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
“天下的匪徒都是一路货色,也就是打家劫舍,欺负欺负自己人,你们就别对她们抱有什么希望了。”
“就是,她不带人投敌就算好的了,指望她御敌,算了吧。”
“你说得对,我看万一胡厥真打过来,给那帮人开城门的就是她们,这帮土匪都这样,赶着邀个功,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有个官做,苦都是苦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她们根本受不到什么影响。”
“大当家不是你们说的这种人。”柳文轩忽然出声,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帮人当着魏离的面,把她说成了如庞宽那种人一样的货色,柳文轩虽对她心有芥蒂,可也知道魏离绝不是她们说的那种匪徒。
一帮人的视线都朝他投过来,连魏离也转了过头。
方才她们说话时,魏离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一张脸也看不出喜怒,这会儿见了他,倒是悄无声息地笑了。
“……我们一行人逃难至此,曾受过她的帮助。”柳文轩被她盯着,忽然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喉结滚了一下,说:“她虽在山上插旗,却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你们何时见她们欺负过普通百姓?”
在山上住的这段时间,柳文轩只见她们抢朝廷的粮草,官府的兵马,平时就在自己的山上打打猎,种种菜,采点蘑菇野果,从未下山侵扰过百姓。这次魏离带她下山,也没有抢夺过别人的东西,每一样都是自己付钱买的,还施舍给路边的难民和乞丐不少银子。
这些柳文轩都看在眼里,又怎能看着她被污蔑。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番话说完根本没人在意当真,反而是有人笑着说:“这是谁家的小相公,干嘛为一个土匪说话,长得这么俊俏还不赶紧回家去,万一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这话引发了一阵嘲笑,柳文轩脸色微变,在一个人故意靠近时,后退了两步,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抓住,那人表情扭曲,顿时叫起来。
“我家的。”魏离手里还拎着一小坛酒,淡淡的笑容尚未褪去,扫了她们一眼,“怎么,诸位有什么意见?”
“误会误会!”被拎着爪子的女人叫道:“是我唐突了,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姐姐先把手放开,要断了!”
魏离笑着松了手,把酒坛放下,走到柳文轩身旁,“走,我们去吃东西。”
柳文轩回头,见还有人盯着自己,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你要为我出头,应该穿昨天新买的衣服。”走在街上,魏离笑道:“这帮人欺软怕硬,势利得很,看你打扮矜贵,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哥,就不好对你这么放肆了。”
柳文轩没吭声,走出几步才问她:“那些人那么说你,你怎么也不辩驳几句?”
“没用的。”魏离负手,“日子过得苦,她们说话只是图个消遣,没人在乎真相是怎么样的。何况只是几句话而已,不痛不痒,我又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而且,我也确实是个匪。”
“可你不是她们说的那种匪。”
“对外人来说,匪就是匪,没有这种匪和那种匪。”
柳文轩静默片刻,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做山匪?”
魏离稀奇地笑,“我好像生下来就是山匪了,论起来,我们这也算是世家生意。”
“……那你就没想过做别的吗?”
“不好说。”魏离思忖,“这一时之间,我还真想不到我能做什么。”
“参军呢?”
魏离脚步一停。
柳文轩看向她,“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军营,或去参加武举,去战场上保家卫国?”
有一刻,魏离的心静如一潭无风的深水,幽暗而冰冷。
她看着柳文轩清澈的眸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许是想起之前被打的事情,柳文轩好像察觉出自己不该说这话,收回视线,说:“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不应该被她的身份草率定义,不管世道如何污浊,人做过的善事,应该被人看到,真相也总该有一些人知道,那会变成人心中的底线,也是能让一个人继续维持善意的根骨。”
“谁说没人看到,没人知道。”魏离收回思绪,缓缓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看到了,你也知道了,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事,我的路应该往什么方向走。柳文轩,你就是我为人修行的根骨。”
柳文轩心头一颤,咬了咬下唇,停下来对她说:“大当家的一番真情,柳文轩受不起,你还是别再说这种话了。”
“可是,”魏离看起来颇显烦恼,“那我要怎么追求你?”
柳文轩愣住,魏离想了想,“若你喜欢那种只做事不说话的,我也勉强可以试一试。”
“不是。”柳文轩连忙让她打住,语结了一会儿,说:“我并不想一直待在这里,这与你怎么做……没有关系。”
“为什么?”魏离问:“你不喜欢木翎寨,还是不喜欢墨阳城?”
柳文轩摇头,魏离便问:“那是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或是什么要做的事情?”
没有回答。
魏离猜不出来,想了好久,对他说:“现下胡厥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离开会很危险,我也答应过你要带人守住这墨阳城,你若走了,我这诺言还做给谁看?”
柳文轩迟疑,魏离看着他,情真意恳道:“柳文轩,留下来吧,留在这城里,看我怎么给你守下这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