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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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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宴之远远的便瞧见了慢慢踱过来的陈美惠,只见她身形消瘦,身量娇小,又穿了一身淡杏粉色的海军领大襟袄裙,还戴了个金边的平光眼镜。初初一打眼,苏宴之还以为是妹妹挽之。
可挽之此刻分明还在学堂里,又哪会出现在家里……何况她那风风火火的性子,又岂会这般慢条斯理的踩着小碎步迈过来?
若真是她,早就一个小跑,扑进他怀里撒娇了!
苏宴之这么一想,嘴角便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暗笑自己才多大年纪呀,便老花眼了。来人分明是他新婚的妻子,哪是那个娇娇悄悄的女学生呀。
离得近了,苏宴之便又瞧见陈美惠的腰间系着一条丝巾,袄底还垂下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温柔婉约中又带了一丝撩人的意味在里头。
苏宴之便有些意外,这条袄裙并不是最时新的样式,却也是各家小姐们早前喜欢的时髦衣裳,那腰间的丝巾更是前段时间最时髦的打扮。
最重要的是,这条袄裙是他送的。
苏宴之清楚的记得,那时他听闻母亲病重,匆匆回国,并没有给未婚妻准备什么礼物。可是母亲要他同陈美惠尽快完婚,甚至已然准备好了聘礼。苏宴之看了一眼病恹恹的母亲,无法开口拒绝。
他又看了一眼那略显单薄的聘礼,虽并不为家境感到窘迫,却也想亲自挑选一件聘礼。或许她不是他亲自选定的妻子,可她愿意为了他识字、放脚,那么他也想诚心待她。
他们是即将要做夫妻的一对人,那么便该彼此尊重。他的妻子愿意为了他而努力,那么他这个做丈夫的也应该有所回报。
他只是个刚刚结束求学生涯的穷学生,并不能买得起什么贵重物品。当他见到街上那些时髦的小姐们都是这般打扮时,便也满心欢喜的买下了这件袄裙,想象妻子见到它时开心的模样。
当时的苏宴之真的是对未来怀抱着憧憬的,直到新婚之夜看到了妻子鞋袜中脱落的棉花,他才当头一棒,从美好的幻想中清醒了过来。
他便也没有去在意这袄裙最终的下场,他以为他的妻子并不会去穿上它的。毕竟这袄裙并不是元宝领,这对还瞒着他裹小脚的妻子来说,太过时新了,她绝不可能穿上它的。
可如今,她不仅新婚第二天便穿上了它,还穿着它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双昨夜还略显死气的眼里,如今却闪耀着星芒。
苏宴之心中便陡然升起了隐秘的欢喜,这一切是否意味着,如若稍加引导,他便能拥有一位灵魂契合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冷冰冰,行尸走肉般的妻子?
这么一瞬间,苏宴之脑中甚至有了详细的计划安排,他甚至觉得这场婚姻或许也并不是很荒唐……
陈美惠鼓足勇气走到苏宴之的面前,将将把脚缩在宽大的裙底,便看见他径自朝她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她心中便有些酸涩和自卑,这是上辈子面对他时,她便常有的情绪。
如今即便从头来过,即便她已多年不曾再见他,即便她已见过更广阔的天地,眼下面对他时,陈美惠还是不可避免的自卑和怯懦起来。
这已然是刻进骨髓的自卑和习惯。
陈美惠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分明前一刻还信誓旦旦的要与过去作别,可如今却又再次身陷泥潭,摆脱不了过去的阴霾。
便如同她这双脚,即便穿上了记忆中当下时新的衣裳,也改变不了她这双已然畸形的脚,也掩盖不了她已然残破不堪的灵魂。
或许,在这位苏先生眼里,她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再次见到他,过往的记忆便又纷至沓来,她早以为不在意的自尊,便又开始可笑的隐隐作痛起来。
可是,即便再痛,也与这位苏先生无关了。即便再痛,也不会再祈求这位苏先生的怜悯了。
上辈子的教训还不够吗?
她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苏宴之,苏先生,是她陈美惠高攀不起的人。
这辈子,她自然也是高攀不上的。
那么……自然是该快刀斩乱麻,了断这桩孽缘的。
陈美惠这么一想,暗暗深吸了几口气,缓解了几分紧张后,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你……”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也正要开口,如今倒好,对方也是一个“你”字刚起头便被她打断了。
陈美惠心中便有些烦闷。
苏宴之看着近在迟尺的妻子,发现她脸比今早更红润了些,然而眼底的疲惫和眼下的乌青却是连眼镜也无法遮掩的。
苏宴之便有一丝愧疚,连出口的话都更温柔了几分:“怎么没有多休息一会儿?”
陈美惠惊异于他的关心,毕竟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即便还未对她彻底冷漠,却也不曾有过这般的和颜悦色。大多的时候都是相顾无言的。像这样子的主动关心大约是少的可怜的。
陈美惠便有一瞬的迟疑,有些摸不准他此刻是否依然知晓了苏家太太装病一事。若是不知,他即便心中愿意离婚,想来也会无法开口同他母亲提起的。
毕竟,世人皆知,苏宴之是个大孝子。即便母亲过世后,他最终也没有同他那愚昧无知的妻子离婚,甚至在妻子去世后也并未再娶,以致最后孤独终老。
陈美惠还不知该如何开口,苏宴之已伸手过来牵了她的手,皱了皱眉:“手这样冷,怎么不多穿点?”说着便要脱自己身上的大衣。
陈美惠一愣,继而挣开手,慌忙退后了几步,摆摆手,急切的说道:“不用,不用。”
她的抗拒这般明显,苏宴之正脱衣服的手便一顿,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明。
苏宴之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抗拒他,是因为昨晚的事吗?扪心自问,昨晚他确实有错,不该丢下新婚的妻子,以致今早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是,他也做不到对昨晚发生的事视若无睹。
那种被欺骗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不好受。
然而,他既然已经决定和她试着走下去,便不能揪着过去不放。更何况,她生在那样的家庭,或许昨夜之事也不是她的本意……或许她也曾反抗过。
他知道,反抗有多么的难,他也知道迈出改变的第一步又有多么的难。
苏宴之心想,无论之前如何,之后的岁月总不能留她一人独行。
那么如今他们二人的第一步,便该由他开始。
所以,在最初的错愕过后,苏宴之很快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柔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话刚一出口,陈美惠便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难以再忍受这样温柔的善意和关心。
下一瞬,苏宴之便见陈美惠猛的抬头,朝他看过来的眼里带着一丝痛意和哀伤,决绝的说道:“苏先生,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