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38、第 38 章

　　金在中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一勺米汤微微的晃动，他不敢抬头，他知道自己害怕看见郑允浩近似哀求的目光。张氏在旁边，起先很生气，但很快发现了在中的异常。

　　冬日暖阳从桃花格子窗上斜斜的射进来，自两人身前穿过去，顿时阴阳两半，郑允浩抬了抬手腕，求他，
　　“吃一口吧。”

　　所以金在中要躲他，就因无力应付这些温言软语，极平常的话，由他嘴里讲出，却像是一根根软丝裹住了金在中的心，他想不明白，如此温柔的郑允浩，怎么会害死大伯呢？

　　郑允浩看着金在中渐渐迷茫起来的神色，忽然收起了勺子，轻声说，
　　“二少爷不肯吃的话，就和小姨娘出来吧，时候差不多，要入殓了。”

　　东北有门走阳，窗走阴的说法，意思是说活人走门，死人如果进出门，是非常不吉利的，因此入殓都要从窗户抬出来。他们三人到的时候，李秀满的屋门口已经站满了人，棺材就在院子中央放着，金在中路过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里面堆着薄薄一层浮土，浮土上面是黄色的绸缎，自上而下用七枚大钱压着，旁边是眼睛和烟袋锅。

　　入殓选在正午，但又要避太阳，郑允浩找人连夜做了两把大号的黑伞，撑在窗口。金在中他爹也是白天入殓，当时李秀满就是做的这种伞，一晃数年，如今这遮尸伞也用在了他身上。金在中那稍稍平复的心痛和恐惧，忽又卷土重来，身体不可抑止的抖动起来，郑允浩越过他往屋里走，经过的一刹那，轻轻牵起他的手，在手心用力的握了一下，继而松开，佯装无事般走到人群前安排起来。

　　动作轻柔迅速，金在中像被电击了一下，当他清晰感受着手指上郑允浩熟悉的温暖，也勉强打起了精神。
　　这一切，都让走在最后的张氏看在眼里，她惊讶的张着嘴，百思不得其解。

　　几个人进了屋子，郑允浩自然而然走到床前，扶正李秀满头上的绒绸百福帽，然后抬起他的头，几个伙计过来帮忙，李秀满那截干瘪的身体，从半支着的窗扇下，缓缓的递了出去。

　　之后便是所谓的‘七七’出灵，灵棚前架起了高台，先烧了一对纸扎的童男童女，而后大摆道场，关内关外来吊唁的人排起了队，院子里终日哀声不断，青烟缭绕。这期间，郑允浩和金在中都要守灵，但是金在中耐不得这苦，常常是守到后半夜就睡过去了。郑允浩劝他，
　　“熬不住就回屋睡吧。”
　　可张氏不肯，
　　“你在外面眠花卧柳，吃酒赌牌，整夜整夜的不睡，你给你大伯守灵就熬不住吗？”

　　说得金在中抬不起头来，郑允浩只好叫人拿了被褥放在后面预备，见他跪着栽歪起来，就给他裹上。有时金在中就靠在郑允浩背上睡起来，那个时候，烧着纸的郑允浩，脸上没有哀恸，只有轻柔的笑意挂在嘴角。

　　可是两人却不怎么讲话，夜里独处如是，白天更是不可能搭腔，先不说那些南来北往的唁客，有一大半都是冲着郑允浩来的，总要分神应付，就是金在中每每看见全慧彬搂着小蘑菇跪在对面，心里便像扎了根刺一般疼，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小蘑菇好像很怕金在中，完全失了平常的伶俐，总是怯生生的躲在全慧彬怀里，瞪着俩大眼睛出神，偶尔金在中看他一眼，孩子吓得就要哭。过了大半个月，好容易熟识起来，全慧彬说，
　　“蘑菇，叫叔叔啊。”
　　小蘑菇还是哼哼叽叽的不肯说话，金在中也不疼爱他，冷眼看着，越看越像郑允浩，那种凉凉的恨意不可抑止的爬满全身。

　　全慧彬叹了一口气，搂起孩子，她对金在中的态度，已和先前不同，自打有了小蘑菇，尽可能让一颗心都在孩子身上，看着这一大一小绝难共容的样子，她只是淡淡的对金在中说，
　　“这孩子不欠你的。”
　　金在中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
　　全慧彬突然扭过身，激动的说，
　　“你不知道，你这些年不在家里，你什么都不知道！”
　　金在中不解的看着他，全慧彬还想说什么，却听见拐杖戳在青砖上的咄咄声，这声音明显吓到了她，她用力抱起孩子，迅速的离开了。金在中转过身，郑允浩正从院子口经过，看见他，便站住，两人对视了良久，郑允浩才默默走开。

　　金在中忽然想起张氏的说法，郑允浩下药害死了李秀满，原因是自己？金在中知道，所有人都以为，他和郑允浩交恶，是为了全慧彬。有时他也想，若当年自己爹和大伯逼着自己和全慧彬成婚，自己会妥协吗？
　　李东海和金俊秀都曾经形容过，郑允浩所做的反抗，当年李秀满是抱着不成婚，就成仁的念头去的，郑允浩被锁起来，不吃不喝，日打夜打，据说婚前光养伤就养了好一阵的，可是就像金希澈说的，
　　“吃了那么多苦，终究不是妥协了，有什么用？”
　　说这话的时候，金俊秀也在跟前，
　　“不对！少东家是为了在中哥才肯结婚的。”
　　金希澈撇了他一眼，不屑的说，
　　“哼，你用不着对付他，他威胁不到你。”
　　金俊秀面红耳赤，窘迫之极。

　　金在中问过金希澈，
　　“若换作我，你猜我会怎样？”
　　“你胆小如鼠，又怕疼，吓也吓得你成亲了。”
　　金在中喝了酒，脸红扑扑的，趴在窗台上，捏这金希澈的兰花草傻笑，
　　“不会的。”
　　“这么有骨气？”
　　金在中摇头，
　　“我胆小，又怕疼，所以允浩他会替了我的，他会说‘老爷，别难为二少爷了，我愿意替他去。‘所以，最后，还是得他娶了彬子。”
　　金希澈听了这话，好半天才说，
　　“也不知他爱傻了你，还是你爱痴了他。”
　　转眼四十九天过去，到了出殡的日子，一大早全家老小都起来，有伙计递上炭盆，可是看着他两人，一时竟不知道要给谁摔，郑允浩沉着脸，
　　“傻什么，还不给二少爷！”
　　金在中这才接过来摔了，盆子一裂，里面的纸灰飘了半尺多高，台子上的和尚们走下来，她们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郑允浩是当家人，就把那根幡儿赛了过来，张氏想冲过来，哪料到小和尚手快，一棒铜锣响起，有人喊，
　　“孝子先行！”
　　一对人乌乌泱泱的拥着郑允浩出来了。

　　金家早在兴和县城外的犄角山上买了地做祖坟，几辈人都埋在那儿，是个风生水起的好穴。郑允浩按照亲子的礼仪，挖了第一抔土，余下的体力活就由伙计做，墓坑挖下六尺六，棺材被抬了进去。

　　金在中抄着手在上面看着，看着郑允浩忙前忙后，好似他才是金家的少爷，自己反倒是个外人一样。他注意到家里的老面孔所剩极少，大半伙计他认不得，按照张氏的说法，这是因为郑允浩鸠占鹊巢，打算占了金家的产业，所以排除异己，把忠心于李秀满的老人都撵走了。
　　这些新近的伙计，都不喊他‘少东家’，而是直接叫‘东家’，这叫法让张氏很厌恶，也让金在中不自在。

　　出殡之后，照理要宴请知事们，因为居丧不宜火旺，郑允浩打算在外面包酒席，伙计理所当然定了和悦居，总管夏老猴子知道，气的骂了一顿，让他改订了久福宫，伙计不明白，
　　“不是和悦居,就是谪仙楼吧，总管，这久福宫是个小门头，还是日本人开的。”
　　夏老猴子摆出高深莫测，
　　“你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奥妙，二少爷是绝对不去和悦居的，谪仙楼虽好，但东家不爱，所以这两处都订不得。”
　　“这是为啥？”
　　“去，就你那痰桶脑袋能懂个屁！”

　　宴席开的很热闹，不过金在中和郑允浩都提早回了大房，两人坐着黄包车，一前一后，金在中说，
　　“我打算留下来。”
　　郑允浩在前一辆车上扭过脸来，
　　“留下？”
　　“嗯，大伯这一去，生意上总要有人接手，我总不能让小妈操持家业。”
　　这话说得郑允浩脸上煞白，他紧紧攥着拐杖，闷了半天才问，
　　“在中，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没有。”
　　金在中仰起脸，天上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难道我不该留下来？还是说，我不配？”

　　郑允浩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异常透亮，
　　“生意上的事，我一件不落都会交代给你。”
　　也许是有些冷，郑允浩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发抖，金在中没接茬，他对生意的事情提不起一点兴趣，他也并不想留在大房，他喜欢那种日夜颠倒，醉生梦死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只能过那样的日子了，可是小妈前一夜苦苦的哀求，让他下不了决心。

　　“东家。”
　　金在中轻声叫他，郑允浩打了个冷战，
　　“在中，你不要这样叫我。”
　　“那应该叫什么？”

　　郑允浩晚上喝了些酒，有些晕乎，冷风一吹，胸口闷闷的难受，
　　“在中……，你想岔了。”
　　金在中不在乎的笑了一声，
　　“想岔什么？”
　　郑允浩就不说话了。

　　车子到大房门口时，发现小蘑菇正骑在门口的石墩上玩儿，看见郑允浩撒着欢儿的扑过来，
　　“爹！”
　　郑允浩先下车，一把把小人儿搂在怀里，
　　“这么晚，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娘呢？”
　　小蘑菇环着郑允浩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
　　“是娘叫我出来玩的，”
　　话说到一半，猛然看见金在中，吓得一缩脖，郑允浩拧过身，才发现金在中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郑允浩心里一阵狂跳，想解释却又不知为啥要解释，金在中就那样站着，北风卷起他的棉袍，发出呜呜的声音。

　　金在中响起金希澈那句话，
　　“你这辈子，就是看人家妻贤子孝，富贵荣华的。”
　　不禁暗叹金希澈真是一张毒嘴。

　　他慢慢走进大门，上了几个台阶，又转过身，郑允浩还抱着小蘑菇，
　　“允浩，不是想岔了，是走岔了。不过，你这条路挺好，换我也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