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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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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城的雨下了三天两夜。
儿时,棠槿总觉得雨季是慢慢降临的。今日下场牛毛雨,明日下场日头雨,在之后,大雨瓢泼而至,雨季便到了。
可如今她知道了。定安城的雨季,原来是一瞬间到来的。
霹雳啪嗒的雨点打在檐头的青瓦上,洗尽了瓦片上的旧泥。乌黑的浓云遮天蔽日,让人分不清昼夜更辰。
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连视听好像也变得微弱了。棠槿只能隐隐听见祠堂外雷声滚滚,像闷在云层中敲不开天窗的天囚在求救世人。
“小姐,您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了,还是到堂屋里吃些东西吧。”张嬷嬷不知何时走进了祠堂,俯身轻轻握住她的肩,声音里哽咽着心疼。她是棠夫人身边的老人儿,也是一路看着棠槿长大的。
如今张嬷嬷却多盼着小姐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梳着总角的孩子,至少她伤心时,只要哄一哄,抱一抱,便全都好了。
不必像如今这样,三魂尽失,七魄皆无。
“我不饿,嬷嬷。”棠槿的头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没转过来。她的目光已然涣散,只是盯着堂前的七尺三寸楠木棺,久久地,死死地,不发一言。
她回府的第二日,朝中便送来镇国公阵前殉国的噩耗。
起初她还不信。父亲几十年沙场征战,如今已是将要退隐的年纪,怎会突然战死?
可是黄昏之时棺材便抬进了府中祠堂,容不得她不信。
抬棺人的鞋底沾了厚厚的淤泥,在祠堂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泥水。
棠槿动也未动,便直直跪在了那泥水中。
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就像那瓢泼大雨是替她解了渴一般。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半晌,她的眼睛动了动,问出话来。
张嬷嬷替她擦了四周的地板,为她腾出一块干净地界来,又在地板上垫了一块羊皮软垫。听她开口,张嬷嬷这才停下来,跪着身子低头恭敬道:“秉小姐,酉时刚过。”
棠槿的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多了一瞬的亮光,回了魂一般呼吸几口气,“今日酉时,棠槐便要从宫里回来。”
她用尽全力抬起一条腿,单膝强撑着身体向上发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张嬷嬷也慌忙起身,上前扯住棠槿的衣袖,颤声道:“小姐,您千万别做傻事啊!公子此次也在战前受了重伤,您不能把老爷的死怪罪在公子一人身上啊!”
棠槿甩开衣袖,头也不回地朝祠堂外走去。
“小姐,小姐!”
张嬷嬷追出祠堂,却被尖刀般的大雨逼回了檐下。她站在原地喊着小姐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棠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槐仁堂外,婢女沉鱼刚走出屋子,抬手把一盆脏水泼在台阶下,却见那水顺着雨水的冲刷,流到了一双穿着素鞋的脚边。
她惊讶地抬起头,错愕道:“小……小姐?您怎么来了?”
棠槿一身素白的孝服,额前系着孝带,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就定定地站在石阶下,脸色比孝服还要惨白。
她一言不发走上台阶,沉鱼赶忙拉住她,“小姐,公子现在正在换药,女子不宜入内!”
棠槿一挥手,没用多余的力气便将她推到了五尺外,一脚跨进了槐仁堂内。
屋子里亮着明烛,将这雨夜照得熠熠生辉。棠槿不顾屋内仆从的阻拦,径直闯进了棠槐的卧房。
紫檀木香在这宽阔的卧房内飘荡着浓郁的气味,把雨水的气息都淹没了。同样掩盖下的是桌上四五种名贵药材的气息。只有精通药理之人才能在檀香之下嗅出草药的味道。
棠槿闯进来时,太医正坐在桌前吩咐府中小厮前去熬药,见突然进来了女眷,慌忙站起了身,大声道:“少将军正在疗伤,怎容女子进入,这,这成何体统!”
棠槿没有理会他,微微拭去脸上的雨水,目光落在卧榻之上。
蜀锦织就的帷幔下,一名男子侧身躺在卧榻之上,左手撑着额头,一身象牙白色的长袍,襟带大肆敞开,露出精壮坚实的胸腹。皮肉上多年的新伤旧痕彰显着他久经沙场的身份,可那张脸却如儒雅书生般俊秀,没有丝毫沾染边塞风霜的模样。
那张脸上剑眉入鬓,眼若玄狐,每一个棱角都张弛有度;长睫微微垂下,敛尽了千思万绪,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好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那是京城贵女们自及笄之日起便梦寐以求着相见的面孔。在整个定安城,乃至整个偃朝,镇国公府大公子六个字便意味着文武兼修,无上君子。
所有人都说,少将军棠槐白衣儒雅,戎装英武,哪个女子嫁与他,便是觅得了绝无仅有的好郎君。
好一个无上君子,好一个如意郎君。棠槿想。
她走上前去,抄起桌上的热茶,一把泼在了棠槐的身上。
滚烫的茶水溅在棠槐腹部一处最明显的的血窟窿上,把太医惊得一个趔趄坐到椅子上。
棠槐眉头微微一皱,双目一阖,把眼中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半点声音都没出。
待那疼痛散去,他缓缓张开眼睛,这才在榻上抬起头来。
“阿槿,身上怎淋得这样狼狈?”他轻启薄唇,声音和缓,一如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棠槿扔开茶杯,面容比他更加冰冷,“父亲在家中停尸两天两夜,你生得什么心肠,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去皇上面前述说功绩,整整两日未归?”
棠槐从榻上坐起身来,修长的指节牵起自己的衣襟,将衣物系好,直视她道:“父亲意外殉国,满朝悲恸,陛下更是痛心不已,这才连夜让我入宫说明情况。我奉旨进宫两日,怎么在你这却成了不忠不孝?”
棠槿冷笑一声,“意外殉国?难道不是你为了夺走镇国将军之位害死了父亲?”
太医额头上的冷汗汩汩落下,坐在椅上动也不敢动。
“李太医,这次辛苦你出宫一趟了。”棠槐没有回话,起身绕过棠槿走到太医面前,声音彬彬有礼,“舍妹与我有家事要谈,您先随小厮去客房歇歇,稍后我在宣您进来。”
李太医如遭大赦,逃也似的跟着小厮走出了卧房。
“你们也都出去吧。把门给我带好,别让雨水漫进来。”送走了李太医,棠槐又将外堂的侍从尽数遣散,神态如常地走回到卧房中。
棠槿攥紧了衣摆下的双拳,上前一步,站定在棠槐面前,抬头盯住他的眼睛,已然克制不住怒气,“父亲征战沙场数十年,多少绝境都撑了过来,为何这次与你一同前往边塞却轻易战死?你把我当成蠢材,还是把满朝文武当成蠢材?”
棠槐低下头颅,高大的身影映着烛光,在棠槿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突厥军夜半偷袭军营,烧了大军的粮草。我随父亲一同追赶敌军,却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全军死伤无数。若不是父亲拼死护我,如今我也是西北的一缕孤魂,棠家祠堂里的一具尸首!怎么,非要如此你才满意?”
“你胡说!”棠槿咬紧牙关,竭力抑制住汹涌而出的泪水,厉声道,“父亲十日前还给我传来书信,那时他还好好的……他能在阵前以一敌百,能领着将士在苦寒之地支撑十数日……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可能放弃自己和将士的性命!”
棠槐嗤笑一声,毫无惧色地回应着她凶狠的目光,“是,你说的没错,可那又如何?突厥二十万军围堵我们仅存的三万残兵,你要父亲怎么办?投敌留一条生路吗!”
啪的一声,棠槿一耳光甩在他的右脸上,无声落下泪来。
“投敌的不是父亲,是你这个伪君子。”她整个人镇静地可怕,一字一顿,似是做好了为这句话赴死的准备。
“你联同突厥军害死了父亲,为的就是不让父亲回朝后把将军之位传给我,对不对?”
一道天雷横空而下,带来更加猛烈的雨声。雨水敲击着屋顶,如刀枪相撞,兵刃相接。
“是又怎样?”
棠槐的面容冷如玄铁,一个箭步走上前,一把扼在棠槿的喉咙上。
他的身材极高,手掌猛然用力,硬生生将棠槿抵在墙边。
“是我,你能怎样?杀了我,还是去陛下面前揭发我?”
棠槐那双狐狸眼中藏匿的情绪尽数爆发而出,那是杀人如麻后的狠厉无情,更是欲求不满的狼子野心。
棠槿咬紧牙关,抬起左手钳住他的胳膊,将他手臂上的骨头握得咯吱作响,没有丝毫让步之意。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透着以命搏命的决绝:“我一定会……杀了你……”
脖颈上的手也用尽了全力,仿佛要将她的脖子直接捏断:“杀了我,被官府抓去为我陪葬,从此留母亲一个人苟活于世,无依无靠?”
“棠槿,你太天真了。大将军战死,满朝都盼着我赶快承袭爵位,连陛下都要连夜将虎符交与我,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西北战事愈发凶险,偃朝不可一日无将,朝中如今有能力领兵作战的只我一人而已!”
“莫说你根本没有证据控诉我,便是你真拿出我谋害父亲的证明,陛下也会佯装不知,继续让我掌管虎符,赴西北镇压胡人。”
他把棠槿死死按在墙上,却突然发觉右臂疼痛难忍,是骨头都要断掉的架势。他阴鸷地瞪了棠槿一眼,将棠槿猛地推开,倏然收回手来。
棠槿滑落到地上,一首支撑住地面,硬是没让自己跪坐在地上。
她缓和片刻,扶墙站起来,呼吸乱了节奏,却笑得嘲讽。
“这么多年,你还是打不过我。”
“能领兵作战的,不只有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