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骂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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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槿闻言吃了一惊，忍痛偏过头问道：“什么？”
楚雩示意她别乱动，小心碰到伤口。他点燃火堆，走过来在棠槿旁边坐下，“凫徯就藏在庙里。”
棠槿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凫徯就是禺虢像？”
一想到庙里那座人面鸟身的神像，她就有些瑟瑟。刀枪在眼前她都不怕，只是这阴森森的东西，她巴不得永远别遇见。
“并非如此，”楚雩看向她。似乎是想到了白天棠槿慌忙逃窜的样子，他的嘴角多了些许笑意，“你先一步离开鹿台寺后，我又观察了一下寺里的环境。然后，我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棠槿本来听得甚是认真，却见楚雩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以为他是故意卖关子，不觉愤愤道：“我左手动不了，右手可没废。你再卖关子，我不饶你。”
楚雩轻咳两声，这才正色道：“我近看了那五座神像，发现其他神像上都沾了厚厚几层灰尘，而禺虢像却只蒙了薄尘。”
“有人动了这座神像！”棠槿恍然，“是凫徯？”
“嗯。”楚雩点头，“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凫徯是什么有神力的妖兽。它在山中没有天敌，又以林中野兽做食物，必定就活得久。这飞禽走兽活得久了，自然成了精怪。人若是能活一百岁，不也常被当成神仙吗？”
“但我好奇的是，它为什么会隔几十年就下山作乱。田地尽毁，民不聊生，在那些东海移民眼里，这是违背神明才会受到的惩罚。”楚雩向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
“它把自己当成了神？”棠槿没有多想，这句话就溜出了嘴边。她定了片刻，继续道：“山下的人一直来祭拜禺虢，凫徯因为自己和禺虢一样都是人面鸟身，便以为他们尊敬的是自己？所以……所以当它对人们献来的祭品不满意时，就下山祸害民间，这是在以神的姿态惩罚众人？”
楚雩微微阖眸，道：“这座庙里实在不该供这么多神仙。”
棠槿闻言，低头细细回想今日在庙里的情形。五座神像，四位始祖神，分别是黄帝、神农氏、女娲和……伏羲神。
“伏羲，凫徯……”棠槿喃喃道，“人们祭拜时念出神像的称谓，让凫徯更加确信自己是庇佑天地的神明。”
楚雩这才郑重地点头，算是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无论是人，还是所谓‘妖兽’，被人高呼着名字，跪着敬着，都会自以为是神。成了神，便觉得自己能掌握凡人生死，稍有不满，就要掀起腥风血雨。”
不知怎的，棠槿感觉楚雩不是在说凫徯，而是在论着天下世道。他今天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悲天悯人，感慨的话也添了许多。
“那它今晚为何突然露面？”棠槿想到方才的场景，回过神问了更加重要的问题，“而且，我是因为它化成了你的样子才追了上去。你说它不是妖兽，那它怎么会变幻身形？”
楚雩说道：“我想并非是它会变化之术，而是它的叫声干扰人的判断，让人产生一瞬间的错觉。”
“它生了一张人面，你夜里听到它的声音跑出去，稍不留意就会中计。你想想，白天在鹿台寺里是不是没有拜禺虢像。它觉得受了辱，这是特意来找你的。”
棠槿暗自感叹了一声，这凫徯不愧是活了百年的精怪，不仅脑子聪明，记起仇来也是头一等的。
棠槿放下药酒罐子，“那我们明天去鹿台寺捉它出来。”
楚雩答：“你无须动手，都交给我就好。只是有一件事，需要你来。”
“什么？”
“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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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鹿台寺朱红色的大门在晨光熹微中显出少许温和的色泽，门边的枯枝败柳也迎着晨曦，似是要苏醒了一般。
“一会你喊两句就躲到旁边的林子里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只要见机放下铁网就行。”楚雩依旧一身黑色骑装，衣摆和袖口都有些磨破了。他站在寺庙门前，再一次嘱咐棠槿道。
天还未破晓时，楚雩就到林中秘密布下了机关。巨大的铁网依傍林木悬在半空，机关上都带着利刃，只要凫徯出没，这张网便能将其牢牢困在其中。
昨晚，楚雩把计划讲给棠槿听。棠槿担心他一个人入庙危险，坚持与他一同进庙。
楚雩劝说不得，最后只得激将她：“你若带着伤进庙，轻则废了一只胳膊，重则丢了性命，那便是让想害你和你父亲的人得了逞。”棠槿沉默半晌，最终答应只在外边守着机关。
“我知道了，殿下。”听着楚雩的嘱咐，棠槿应声说好，“凫徯不知道藏在哪个祠堂里，一直神出鬼没。别总唠叨我，你才更要小心些。”
“我是让你小心别再受伤啊，笨……”剩下的字没说出口，楚雩想到，棠槿这家伙如果被骂“笨蛋”，还不得在斩妖之前先把他给斩了，只得把话生生咽回肚子里，“那我进去了。”
棠槿点头示意。看着楚雩一脚跨进了寺门，她清清嗓子，在庙外喊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
“庙里的神仙！你听得见吗！我听说，你是造物始祖，万人朝拜，世人敬仰。可在我这，你就是一个没有血肉的破神像！人们尊敬你，祭拜你，那都是幌子！他们在乎的不是你，是你能带给他们的运道！”
门里没动静。棠槿只好继续骂神。
“可你能吗？你不能！不然妖兽作祟时你怎么不庇佑他们平安？为什么山下的百姓最后还是流离失所！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没了信你的人，你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说话间，棠槿听到庙里猛然传来敲击破碎之声。她料想定是凫徯与楚雩打斗了起来，赶忙躲进树林中，握紧了机关的牵引线。
果然，不出半刻，楚雩从寺庙破门而出，身后紧跟着的便是昨日的巨兽凫徯。楚雩一面挥剑与凫徯相斗，一面引着它向林中奔来。
电光石火间，只听楚雩一声：“放网！”棠槿立刻拉动牵引线。巨型铁网轰然落下，发出“砰”的声响。
伴着凫徯的最后一声嘶鸣，棠槿的心头仿佛有巨石落地。这次的斩妖，终于告一段落了。
“你没事吧？”她马上从树后探出身子，走上前询问楚雩。
楚雩经了此番搏斗，衣服更加凌乱了。他坐到树底下，揩了把额前的汗，稍稍喘口气，摇头道：“我没事。你去看看那妖兽还活着吗？”
棠槿往铁网踱了几步。凫徯背上仍留着昨日打斗时留下的伤痕，焦黑的羽毛和如今血淋淋的躯体，就躺倒在这张通天铁网中。
“没气儿了。”
棠槿说道。
多少人曾经孤身前来鹿台山斩妖，却有的无功而返，有的命丧鹿台。
或许，无功而返的人恭敬地拜了神，所以留住了性命；其他的人冲撞了所谓神明，便被凫徯以神灵的名义杀死在深山中。
如果是我只身前来的，结局会怎样？棠槿在心中问自己。
如果没有负伤，也许会拼个你死我活；如果像如今这样旧伤复发，那怕是要悄没声地病死在山中。
——无论是哪个结局，应该都不会像现在这么顺利。
“殿下，”棠槿慢慢转过身，语气难得的轻缓，“谢了，所有的。”
楚雩倚着树，抬头想笑她两句，却见她站在不远处，左臂负着伤，腰间背着佩剑，身前是巨网下的凫徯尸首，身后是深不可测的山林。
她活下来了，也没有平白搭进自己的一生。他的承诺，也算是完成了。
“不谢。”楚雩笑着起身，清亮的眼睛在林叶间透过的晨曦中，透着雨季湖泊般粼粼的光，“收拾东西，我们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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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走得并不艰难。没有刺客，也没有了斩妖的负担，两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来时，他们快马行了大约一日半的时辰。今天行得慢些，在太阳落山时不过走了半程。因着顺利斩妖的缘故，棠槿一路上都很高兴，话也比平日多了不少。
楚雩心里还记着楚潇然临走时的嘱托，要他们五日内必须返程，进宫见他。但他知道棠槿的伤撑不住日夜行进，如今还是要找个客栈歇歇脚才是。
细细算来，即便回程慢些，也总能在第五日晌午前赶回。于是楚雩对棠槿道：“我们在旁边的客栈休息一晚吧，明天再赶路。”
“好。”棠槿当即答应下来。两人把马交给小二，便收拾好包袱住进了客栈里。
客栈的夜晚到来的比山中缓慢。只是在鹿台山宿了一晚，棠槿就觉得，自己仿佛与世隔绝许多年了。
月亮爬上了屋顶。棠槿携了一壶酒，也爬到了客栈的屋顶上，面朝月亮坐下。
夜间的风扑面而来，无比清凉。棠槿觉得自己像是一尾终于扎进水中的鱼，连呼吸都变得畅快了。
那封从天而降的圣旨搅乱了她平静的生活。如今万事功成，她只盼着回到正常的日子中去，闲时偷偷跑出去周游，出不去的话，在府里陪陪母亲也好。
还有父亲。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起兵回朝。到那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他为何突然希望女儿承袭将军之位，棠槐又究竟有没有故意透露消息给朝廷，以及到底是谁派来刺客追杀她。
她有些倦了，不想再费尽心思去猜测、去揣度，也不愿再过这般提心吊胆的生活。她从来都是有傲心的，也曾在拿到父亲的书信时想过，或许自己真的可以成为父亲那样的镇国大将。
可是，她如今发现自己与山野巨兽搏斗都举步维艰。领兵打仗……那该有多艰难。
棠槿灌了口酒，有些疲惫地躺在屋顶上。
“怎么，小刀客也有心情赏月了？”
楚雩轻功很好，落到棠槿身边几乎没有声息。他换了一席月白长衫，与今晚的清风明月倒甚是相宜。
棠槿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声音慵懒：“闲情雅致又不只你这样的王孙公子有。”
楚雩眨眨眼，在她身边坐下，“不会是想家了吧，小刀客。”
棠槿没应声，向楚雩做了个鬼脸，继续闭目养神。柔和的月光洒在她的脸颊上，显得她眉目温顺了许多，仿佛是个天真稚嫩的孩童。
楚雩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开了口：“棠槿，你知道先皇后牧青萍吗？她是前朝女将，棠将军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她？”
良久，无人应答。
棠槿酣睡在月光中，气息很沉很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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