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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廿四 一世之约 ...

  •   过了几天,终于到了琰儿该入南书房读书的日子。
      长安宫上下又是一番忙活。
      上南书房的前一日晚上,万贵妃再次教训琰儿说太子是个奸邪之徒,嘱咐他不要和太子学了坏。琰儿一一应下了,却不明其中缘故,多亏鱼太监提醒说:贵妃许他去读书,有让他暗中查探太子动向的意思,琰儿方心领神会,谢了鱼太监的照应。

      因为是伴读身份,琰儿必须先于太子进书房伺候,所以天还不亮——也就丑末时分——琰儿就被叫醒,收拾停当,到了南书房也只有寅时三刻。

      南书房讲课要卯正时分才正式开始,琰儿到得早,无论是教课的讲官,还是太子本尊都未驾到,闲得无聊,琰儿便在书房中四下打量起来。他记得堂诲二人说是在南书房当班,便将几个轮班的太监都打量个遍,也没什么收获,他又悄悄找了个小内侍问话,内侍则说在南书房当差的公公中并没有叫什么“诲”或什么“堂”的,琰儿疑惑却未深想,只是咒骂那两个小阉货居然骗了他。

      南书房中陈设案几若干,正中当首一张大绿缎面罩的紫檀座,一看便知是太子主座。太子居东宫,五行说东为木,所以无论是太子的端本宫,还是作为“太子视事之所”的文华殿,皆是顶覆碧绿琉璃瓦,以明身份。所以,这书房中的太子座自然也是大绿罩面了。黄花梨的书案上摆放着极好的文房四宝。
      太子座东侧上座应是讲官的位置,而太子座后又有分放了两张条案,除了自己还另有一位太子伴读。
      书房又有一排排的黄花梨书格,其上整齐摆放着一套套绢面封金银线的经史子集。这些书本,多是琰儿在家没瞧过的,他便想拿起看看。南书房伺候的内侍们也都是识时务的,知道琰儿是皇上和万贵妃面前红人,只稍稍说了些哪些书禁阅,哪些书可看,便随了他翻阅。

      正是看得入迷时,忽听太监传道:“太子殿下驾到。”
      琰儿慌忙将书册归位,在座下跪好迎驾。

      不计算宫人侍卫,进来的共有三人,一个黄袍小儿走在最先,显然是太子,经过琰儿跟前,开口道:“你就是新封赏的兴恩爵么?”
      “正是,微臣东门琰见过殿下。”琰儿本分地应对。
      太子道:“爵爷请平身,你我年岁相近,又同在书房读书,日后自当好生相处,也不必分什么上下。”
      琰儿惶恐,跪地不起:“微臣不敢。”
      太子便伸手将琰儿扶起:“爵爷不必如此拘谨,咱们同辈人,私下里直呼姓名也没有关系。”
      太子态度热络,琰儿实在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太子扶起自己,便也顺势站了起来,这一站不要紧,险些吓坏了琰儿,眼前人不正是那日与自己玩耍的小堂么?
      太子见了琰儿,也觉得眼熟,便问道:“爵爷与小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琰儿支吾,想起那日自己对太子诸多造次,接连否认。太子却也信了,想必是没有料到琰儿会男扮女装,去御花园放风筝吧。
      敷衍过太子的琰儿本以为高枕无忧,却莫名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难道是疑心生暗鬼?

      与太子一同进来的两人中一是讲官刘健,另一是自称复姓“万俟”的伴读,这万俟也是奇怪,与琰儿说话谨慎小心、甚为恭敬,头也不抬一次。琰儿心中有几分疑惑,却担心试探过多会在太子面前露出马脚,便没去推敲万俟的蹊跷。

      一上午的功课结束,正是午膳时间,坐在一桌珍馐美味前,琰儿却无丝毫食欲。
      因为现在的他正坐在仁寿宫的偏厅中,陪伴太后太子用膳。
      本以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熬过书房的时间,自己就可以逃离太子视线。可太子却偏偏留了琰儿用膳,琰儿借口说要回去万贵妃跟前伺候,太子便说差人到长安宫知会一声即可,琰儿左右推却不得,只得被太子强留了下来。
      见琰儿不吃不喝,周太后话含讥讽道:“小爵爷到我仁寿宫来却粒米不进,是嫌弃仁寿宫厨子手艺,还是对着哀家吃不下饭呢?”
      琰儿连道不敢,即刻随便挑了两口菜吃并连称美味,可心里却觉得一点滋味都没有。
      周太后又开口说教道:“小爵爷既然入了南书房读书,就该知道忠君爱国的道理。太子是一国储君,未来天子,虽然现在有些奸佞小人,向皇上进谗,妄想东宫易主!但圣上英明,当然晓得国事厉害,东宫易主这等大事哪会听信几个妇人道士信口雌黄,何况这等大事不经朝议也是不合祖宗家法——所以,哀家以为爵爷这东门一族想要福泽绵延,还应以忠君护主为先才对。”
      琰儿应承说是。
      周太后又道:“那从今起,小爵爷要好好地陪伴太子……托万贵妃的福,咱们太子到了如今年纪,却还没有个年龄相当的兄弟伙伴、心腹之人,说来也是颇为寂寞的。既然小爵爷与太子年龄相仿,就不如多和太子交交心,日后太子践祚,也可出将入相大展宏图啊。”
      周太后的训话,琰儿心中透亮,明白太后在暗示他,如果做对太子不利的事,他们东门家上上下下都别想好过。
      一顿教训下来,琰儿是饭也没吃好,话也不敢说,只盼能早早地放他回去长安宫的小偏殿,可想到,回了长安宫又要被万贵妃拿住问话,琰儿不禁无力地叹了口气。

      用过膳,琰儿本以为能就此离开,太子又提议让万俟给琰儿作像,说道:“小王这位伴读本是宫中画匠,描画人物最是惟妙惟肖,不知爵爷愿不愿意留像一幅呢?”
      琰儿哪敢推辞,老老实实答应了。
      作画地点是仁寿宫花园,太后让琰儿站在花园正中等人作画,又称作画是费时之事,太子早上起得早,还要午间小憩,便将所有宫人带离花园,只将琰儿独自留下。
      琰儿只是外戚封爵,禁城之外是个人物,禁城之内却地位轻贱,若不是抱了万贵妃这棵大树,宫人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然而人在仁寿宫就全然不同,这是宫中上下惟一不卖万贵妃帐的地方,太后下了懿旨要他再园中等候,他就只能傻傻站着,须臾不得擅离,不论是累了还是渴了或是去茅房,太监都假借规制之名,丝毫不予通融。此时,正是日头最高的正午时分,琰儿站的地方无片瓦遮阳,无片叶庇荫。本来早上起早,又没吃东西,站着站着也有些昏昏沉沉。
      显然,这是太后有意教训他,琰儿纵然先前对仁寿宫与长安宫之争认识模糊,此刻也有了切身体会,心中不禁咒骂起太子一党来。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画师万俟出现,琰儿不禁舒了口气,这样的“恩赐”总算有盼头了。
      万俟一来,监视琰儿的太监也退了出去。
      万俟遂在条案上铺展纸张,准备下笔作画。
      此时的琰儿,神志已渐恍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花,琰儿觉得那个万俟像极了“诲哥”,便脱口喊了一声:“诲哥……”
      万俟一惊,手中画笔抖落在条案上,宣纸上晕开一多墨云。
      “果然是你!”万俟激动地快步走到琰儿面前,抓上他的手臂。
      “什么?”琰儿有些混乱,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忙道,“不是——”
      “你是东儿,对不对?”万俟扶住了脚步虚浮的琰儿。
      “我是兴恩子爵东门琰,不是什么宫女东儿。”琰儿否认着。
      万俟不禁失笑:“你自己都说破了,还不认?”
      琰儿一愣。
      万俟笑道:“我又没说东儿是宫女。”
      被拆穿的琰儿,知道自己瞒不过去,终于说道:“你知道可以,千万别跟太子说。”
      “为什么?”
      琰儿叹了口气,抱怨道:“我不过是个小小子爵,只因为是万贵妃的外甥,他就这样折腾我,要是他记恨起我那天冒犯他,我还不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不会的。”万俟又笑了笑,扶着琰儿到自己案前坐下,又将自己的茶水送到了琰儿嘴边为他润唇,“让你等了那么久,我也于心不忍,可太后认定你是万贵妃派来监视太子的,我也不方便开口阻拦,真是对不住……”
      琰儿接过水道:“都是太子不好……”
      万俟忙捂住了琰儿的嘴,道:“这里是仁寿宫,不是你的长安宫,不想再被整治,就要小心说话。”
      琰儿喝了口水,道:“我还不够小心么?宫里人多事杂,哪有个个娘娘都讨好的道理?”琰儿觉得自己实在冤枉,“我在这里做了什么,他就这样欺负人?”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给你个下马威,让你以后不敢作万贵妃的帮凶。”
      “这由得我么?娘娘们斗法,我只是颗棋子,哪有选择做或不做的权利?”琰儿越说越委屈,他长这么大也没受过星点委屈,此时在日头下罚站两个时辰,心里哪受得了?说着说着,眼眶中便见了湿润。
      万俟见琰儿眼中有泪水打转,心软道:“既然如此,我有个让你不再被整治的主意。”
      “什么主意?”琰儿想了想,又道,“你该不会让我投靠太子吧,那样万贵妃怪罪下来,我还能在长安宫过日子么?”
      “不会,我们只是立个约,而且绝不会让你在万贵妃面前难做。”
      “什么约定?”既然不会让自己难做,琰儿也还有兴趣一听。
      万俟清了清嗓子,字字句句地道:“我保护你,你要在万贵妃面前维护太子。”
      咋听之下貌似有理,但琰儿却觉得万俟的提议简直无稽,尽管他对万俟很有好感:“别开玩笑了,你不过是小小伴读,哪有力量保护我?”
      万俟忽然拉起了琰儿的手,柔和而诚恳地说道:“也许现在我还只是个伴读,能帮到你的也只是在你受委屈的时候,擦几滴泪,送一杯水;但只待太子登位,既是太子心腹又满腹经纶的我必然出将入相,到时我就能为你做很多事,也许你会觉得这约定太遥远,但——我要和你做的是一辈子的约定,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保护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眼前人自信满满地游说自己,琰儿突然觉得有一道光照到自己心里,万俟的话不知又着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让他觉得胸中像是揣了只兔子,不停地想从中挣脱。
      ——什么是一辈子的约定?为什么要做一辈子的约定?琰儿弄不懂,却莫名觉得万俟的话很可靠,让他想就这样依赖他。
      万俟道:“当然,作为交换,你也要终生维护太子直到他登上大宝,你可愿意?”
      应上万俟认真的目光,琰儿忽然两颊绯红,低头道:“我有什么能力维护太子……”
      万俟像是没有注意到琰儿的异样,而继续游说道:“万贵妃一向记恨太子,难免会对太子有所挑剔,甚至算计陷害太子也是有的,那时就是你起作用的时候——宫里上下都知道,你是万贵妃的亲外甥,更是万贵妃面前的大红人,到时只要你在贵妃面前规劝两句,别让贵妃的矛头指向太子,便能让太子避过锋芒,保全大家?况且,我这也是帮你,你该知道大明天下是朱家天下,不是万家的,也许现在你们东门家可以靠着万家的声势,安享一时富贵,但万一哪一天万贵妃失宠,太子记恨起万贵妃对他不好,连你们东门氏一并记恨,那时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万俟说得在理,琰儿神色犹豫,不晓得如何应答。
      琰儿并不知道,万贵妃也已在暗中谋划借玲珑派首的预言,促使皇帝改立东宫,废掉现在这个与他不两立的太子佑堂,而改换成邵辰妃所生年幼的四皇子佑杭,以图她万氏一族在成化帝百年后,依然能有权有势作威作福。

      万俟见自己说得够了,便道:“该说的我已说给你听了,我们约定:你维护太子,我维护你?你可同意?”
      琰儿仍难下决定,心中却浮出了多日来的疑问,于是扯住了万俟的衣角,轻声问道:“诲哥……那天你为什么没来?……我等了你们三天,可是你都没来……”
      “我……”万俟迟疑片刻,他未料琰儿有此一问,甚感意外,可看着琰儿清澈纯真的神情,又似不得不答,便抚胸一叹,说道,“我……以为你是长安宫的小宫女,我怕别人知道你和太子的人有牵扯,害你在那边受苦……所以,不便再和你相见了……”
      “真的?你真是为我想?”琰儿欣喜,抓住了万俟手臂。
      “是。”万俟点点头,将琰儿抱在了怀里,甚至没有顾及这样行动是于礼不合、以下犯上,他像是动了真情般说道,“我原先有个妹妹,就和你这般大,可她六岁那年就病死了,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妹妹一样……”想到了夭折的妹妹,万俟心中酸楚,不禁又将琰儿拥紧。
      透不过气了——琰儿被箍在万俟的怀中,呜呜地说着:“如果你真能像对待你妹妹一样好好对我,我就同你立约。”
      万俟等到了琰儿的回答,低声道:“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会遵守约定,我可以把命都交给你……”
      琰儿不禁陶醉在这样的怀抱中,——此刻,他像眷恋母亲的胸膛般,由着万俟抱着他,轻抚他的脊背,这一刻,他仿佛在这深宫大院中找到了“亲情”的替代品,而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而怀抱琰儿的万俟,目光却落向了角落中一双清澈的眼睛,他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对着那双眼睛的方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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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廿四 一世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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