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故事集》程典

8、黑暗

　　桑多站在老师和父亲身边，袖口的蕾丝将他的手腕刺得发麻。

　　为了迎接玛西亚女王的到来，以往朴素的欧德王宫大厅内部张灯结彩。费布里西奥更换了吊灯的装饰，但御用法师的审美显然并没有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一同更迭。大小各异的花朵毫无美感地点缀着天花板，鲜艳配色让人倍感扎眼。以往的桑多绝对会在这滑稽的装潢下偷偷发笑，但这一次，大厅内的肃杀气息却让他战战兢兢地闭上了嘴。

　　自从三天前那场进行到深夜的会议以后，欧德王室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起这场见面，而玛西亚女王的姗姗来迟显然不在计划中。厅内以法术驱动的刻钟正稳定地悬浮在墙壁上，时针在众目睽睽下不紧不慢地前移，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十点。

　　整整一个小时，迟到的示威便是玛西亚女王赠予欧德的见面礼。

　　德米尔国王面色铁青地抿着嘴唇，冰冷的怒意如低气压般笼罩着他的身影。桑多深知，父亲最痛恨的事情之一便是计划之外的变数。

　　桑多偷偷地移开眼，试图在老师身后的人群中寻找好友那颗毛茸茸的猫脑袋，但大厅里的贵族实在是太多了。他忍不住把身子又左/倾了一点，但在下一秒，费布里西奥的法杖就狠狠敲在了他的小腿上。那根葡萄木打人一向很疼，桑多倒抽一口凉气，扯着衣角歪歪斜斜地重新站好了。

　　桑多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大厅等待了一万年，他的袖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蕾丝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像是一张刚被扒下来的蛇皮。

　　就在桑多又累又困，即将闭上双眼小憩片刻时，他似乎听到什么物体燃烧的滋滋响声。紧接着，空旷的大厅中央出现了一朵悬浮着的火花。那枚赤金色的光点跳动着，并旋转着化为一团燃烧的漩涡，将时空的缝隙撕扯开来。紫色的奥术元素像是夏夜的萤火虫，自那裂口中蜂拥着钻出，是跨大陆传送法阵！

　　空间扭曲令周围刮起了一阵旋风，人们的衣袍和发丝仿佛为此伸展舞动起来。扬起的几粒灰尘迷住了桑多的眼睛，令他只能不由得伸手挡住视线。

　　厅侧的陶瓷花瓶在原地危险地摇晃几下，终于重心不稳地从桌上掉落，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化为一地碎片。

　　桑多用指节搓搓眼睛，他勉强睁开被灰尘刺激得泪水模糊的双眼。

　　暗紫色的巨大圆形法纹突兀地出现在欧德王室大厅的地面，显得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在法阵之上则是一处凭空出现的，以嗡嗡震颤的奥术粒子组成的传送通道。跨大陆传送能做到瞬间的单体传输已经是极其不易，更何况还是创造一个可供数人进入的稳定出口，可见女王麾下奥术法师的深厚实力。

　　一个女人自深紫的未知中款款而出。她着一身曳地的黑色长裙，如蛇一般光滑柔亮的黑发轻佻地打着卷自裸露的肩膀倾泻而下。女王身后还跟着寥寥无几的数名随从，在所有成员都传送完毕后，身后的通道和法阵便消散在了空气中。除了那位身旁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士以外，其余人都清一色地穿着暗红的长袍，布料上以精细的花纹缝制着玫瑰和荆棘的图案。

　　“你迟到了。”德米尔国王开口道。

　　瓦伦蒂娜女王像只慵懒的猫那样伸直小臂舒展开腰肢，她眯起翠绿的双眼扫过厅内的欧德王及他的贵族们，仿佛并不打算对满含戒备的人们作出任何防备。

　　“是啊，德米尔，实在是太迟了。”女王慢悠悠地回答道，“早在六年之前，我就该来了。”

　　“当时的你可没那么急着结婚。“德米尔国王说。

　　这可是六年前在整个伊鲁恩大陆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瓦伦蒂娜公主以极其尴尬的方式当众拒绝了法尔特王子的求婚。这不仅直接导致了两大国外交关系的裂痕，还催发了那一场令玛西亚王室翻天覆地的，极其血腥的政权更迭。

　　“你在欧黛拉山脉的时候还是勇猛非常呀，现在却又像个不愿与人争吵的老好人。这六年来什么改变了你，德米尔——欧德的钢铁之王？”

　　“战争只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这是欧德的信念，它从未改变。”德米尔国王面容冷峻地回答。

　　瓦伦蒂娜女王掩着嘴轻轻地笑起来，“什么才算得上是迫不得已？有的人生性高傲偏执，像是盘踞于财宝之上的巨龙，受到任何可能的威胁便会暴跳如雷；有的人趋炎附势，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如同随风摇摆的芦苇，只有利益才是不变的准则；当然，世间也不乏那些逆来顺受，甘愿与卑贱为伍的人。就算是他们，也在心中偷偷秉持着那些微不足道的追求。”

　　女王交叉起修长又苍白的手指，她带着微笑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德米尔。

　　“欧德的迫不得已，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费布里西奥的手指握紧了杖柄。在这两位君主针锋相对的紧张时刻，他显然没有插嘴的余地。

　　“你弄反了一件事。”欧德王的声音低沉又有力。

　　“与其将他人的遭受的压迫分门别类，不如早点认清反抗的源头都来自不公。人们的迫不得已本就无法以相同准则衡量，他们的情感却是共通的。瓦伦蒂娜，相信你比我更了解迫不得已的感觉。”

　　“说得真不错，我都要开始喜欢你了。”瓦伦蒂娜女王悠闲地在大厅踱着步，长长的黑色裙摆点缀着晶亮的碎钻，随着走动摇曳出夜空群星的光泽。她语气轻松地开口，“让我们不要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

　　与其在和欧德谈判，瓦伦蒂娜看起来更像是一名有幸在王宫游览的旅者。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到来的理由是什么？”德米尔国王一针见血地发问。

　　“这不是很明显吗？”瓦伦蒂娜女王并没有正眼看向欧德王，她拎起裙摆躲避地上的花瓶碎片，但又刻意用细长的鞋跟去践踏那些脆弱的薄瓷。瓷片不堪重压地破碎出如同骨骼碎裂的细微声响，简单的娱乐让瓦伦蒂娜如同少女那般抿着嘴笑起来。

　　她终于站直了身子，转过身轻飘飘地开口。

　　“我，玛西亚之主，即将卸下王位，并嫁给——”

　　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将杂糅着不同情绪的复杂目光落在桑多的身上，而后者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目光茫然又不知所措地游移。

　　瓦伦蒂娜又露出了揶揄而不失轻佻的笑容，将目光直直对向桑多。而桑多也十分确信，那双翠绿的双眸中不存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即将卸任的玛西亚女王戏剧化地拉长了音调，如同在宣布最终的审判：

　　“嫁给欧德王子——桑多·拉斐埃洛·斯特拉斯克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