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故事集》程典

12、鲜血

　　在那支断手翻滚到瓦伦蒂娜脚边时，她嘴唇颤抖，身体僵直，甚至惊愕得忘记了后退。

　　失去了右手的家仆正痛苦地哀叫着，“殿下，陛下…！冤枉啊！杀死大人的不是我，请您发发慈悲……冤枉！”他捂着那只缺失了肢体的小臂，被两旁身披盔甲的侍从架着胳膊往外拖去，不住哭喊求饶着。

　　瓦伦蒂娜听到了熟悉的金属摩擦声。耶德华·比斯曼，玛西亚的黑骑士正收剑入鞘。那柄剑嗡嗡地震颤着，仿佛在渴饮着滚烫的血液。以未知材料铸造而成的剑身是红色的，她几乎不能辨认那是溅上的鲜血，还是刀刃本就拥有的颜色。

　　而这发生的一切，依旧要从下午那场箭法大赛说起。

　　......

　　瓦伦蒂娜和普西莉娅在彼此追逐间咯咯地笑，她们偷偷地拆掉了一个花包，正用花香扑鼻的花瓣朝着彼此丢洒着。几片矢车菊粘在玛西亚公主胸前的布料上，汁液自断口中缓慢地泅出一片淡黄的污渍。

　　她们听到不远处的号角声，那是以魔犀的巨角制成的典礼用具发出的雄厚声响。魔犀的号角声虽声音不大，但其穿透力几乎能传遍半个玛西亚。紧接着，远处的号角也模模糊糊地响起来了，声势愈发浩大，就连脚下的地板都微微地震动起来。这是来自偌大的玛西亚王国四面八方的回应，预示着神诞典礼的开始。

　　普西莉娅停下了。她露出茫然的神情，看来这些号角声从未能跨越玛西亚北部高耸的雪山，传到遥远的甘布勒领地去。

　　“噢！花包比赛要开始了。”瓦伦蒂娜说，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一个笑容。“让我们赶紧过去吧，我可不想错过第一轮的较量。”

　　当她们赶到比赛场地时，正巧见证了白骑士弯弓的飒爽身影。一袭蓝衣的精灵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箭矢将空气划破出凛冽声响，正中花包上精美丝线所缝制的靶心。贵族们纷纷鼓起掌来，他们交头接耳着，不吝于对这位精灵的精湛箭术给予赞叹。

　　“哎呀！普西莉娅，你怎么把瓦伦蒂娜殿下的衣服弄成这样？”汉诺威夫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匆忙拿出手帕想要为瓦伦蒂娜擦拭，但北方领地的夫人这才回想起王室繁杂的礼节，只能尴尬地停下了动作。

　　“这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和普西莉娅无关，夫人。”瓦伦蒂娜心不在焉地说着。玛西亚王后扭过头，狠狠用目光剜了她一眼。

　　普西莉娅又手足无措地站好了。她左右看了看，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音量开口：“...父亲呢？”

　　汉诺威领主大人不在这里。

　　“你父亲有要事要做，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汉诺威夫人说道，她似乎在含糊其辞。

　　他们的对话被众人的喝彩声打断了。三发全中，白骑士在最后一支箭矢上做了点小花样，花包内的紫罗兰花瓣变成了冲破禁锢而翻飞四散的蝴蝶，这得体又绚丽的法术让人们不由得纷纷鼓起掌来。

　　而这次比试的败者也依旧保持着优雅和尊严，一位年轻的贵族翻身下马，不卑不亢地向胜利的白骑士表达祝贺。

　　此时的汉诺威夫人仿佛接收到了什么信息似的，她推了一把汉诺威家的小儿子，戈兰·汉诺威，让毫无准备的后者往前踉跄两步。戈兰的年龄比普西莉娅要小得多，看上去怯生生的。“小戈兰一直想和您比试一下箭术，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赏脸...？”汉诺威夫人满脸带笑地说道。

　　瓦伦蒂娜很为难，和身材纤细得仿佛拉不开弓箭的男孩比试并不能给她带来丝毫快乐。“夫人，其实我更想...”

　　“她很乐意这么做，汉诺威夫人。”玛西亚王后突兀地开口说道，仿佛见不得瓦伦蒂娜好似的。

　　“好吧，那我很乐意这么做。”瓦伦蒂娜失望极了。说真的，她已经恨透和这些年纪小的男孩打交道了，母亲就不能让她和同龄男性多交往吗？

　　她补充着开口，“但我今天没有骑马的心情，不如我们直接比试吧。”

　　“当然，殿下。”汉诺威夫人看上去热情又友善。而戈兰看上去不自在极了，他全身僵硬地走向贵族们簇拥的那片空地，缩着肩膀，仿佛要被人们的目光烫伤。

　　瓦伦蒂娜并不打算给这个小男孩留多少面子，她径直走向弓架，取下自己心爱的紫衫木长弓。这是她数年前的生日礼物——长且纤细的弓臂向两端渐窄，弓把窄而厚重，带给人一种令人安心的触感。她在戈兰取下自己的弓箭后便不再等待，取下一支箭便拉过弓弦瞄准目标。保养良好的动物筋腱发出些许吱嘎响声，她屏息收腹，羽毛箭尾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瞄准，放箭。箭矢完美地没入准心，力道大得甚至将花包扎了个对穿，破损处露出了白色铃兰。

　　贵族们欢呼起来，而瓦伦蒂娜却叹了口气。直至目前，有幸射中玫瑰花包的人并没有出现，玫瑰花包究竟在哪里？

　　就在下一秒，她听到了嗖的破空声响。又一支箭射穿了邻近的花包，虽说力道欠缺，但准头也异常得精准。

　　戈兰·汉诺威垂下了弓箭，他似乎对这一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你的箭术不错啊。”瓦伦蒂娜说道。隐隐约约的不祥感在她心中酝酿，她从未想过会在第一轮比试中就遇到如此强劲的对手。

　　她迅速拉弓瞄准，又一支箭矢射了出去。而这一次，她失手了。箭矢扎入了葡萄藤架一旁的橡树上，其羽毛尾端还在微微颤抖。

　　戈兰看上去不太紧张了，他重新拉起弓弦。又是一发精准的瞄准，这次的箭直直射穿了花包的正中央，细碎的花瓣随着冲击力自创口飘落，是淡粉的康乃馨。

　　“保持冷静，殿下。”她听到白骑士在不远处轻声开口。这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反而令她感到更加难堪。

　　瓦伦蒂娜重新拿过一支箭矢。她将弓弦拉紧，心跳和呼吸起伏此刻成了最为扰人的声响，瓦伦蒂娜屏住呼吸。

　　箭矢没入花包，瓦伦蒂娜又得一分，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花包比试规定每人每轮只能射出三箭，而只有双方平手的情况下才会增加箭数。而瓦伦蒂娜目前失手了一次。这代表如果戈兰在下一轮仍旧射中花包，瓦伦蒂娜便在第一场比试中被淘汰，从而无缘参加后续的比赛。

　　瓦伦蒂娜浑身僵直，她从未感到如此麻木和茫然，这种低级的错误本就不应该发生。

　　而戈兰的神情也丝毫没有准备为瓦伦蒂娜留面子的打算。他的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重新拉起弓，对准了藤架角落那处暗红的花包。

　　瓦伦蒂娜的瞳孔倏地放大了——先前的紧张情绪令她丝毫没有留意过周围的花包形态，自然也没有让她意识到这一枚花包的与众不同之处：它似乎比其余花包要大一点，也更重，这可以从悬挂着它的绳索的紧绷程度来看出。但她来不及做出其余反应了，只要戈兰射中这枚花包，不仅意味着她被淘汰，更加代表着玫瑰花包被......

　　她猛然搭箭举弓，不容丝毫瞄准便松弦放箭，回弹的弦割伤了她的手指。

　　玫瑰花包摇晃了一下。

　　戈兰失误了，他的箭矢斜斜地插在一旁的木桩上。而瓦伦蒂娜的箭矢自另一角度射中了花包。

　　但它并没有如瓦伦蒂娜所想那般爆出绚丽的玫瑰花雨。

　　恰恰相反，箭矢刺破布料的创口处滴出了暗红的液体。陈血将布料上玫瑰花纹的刺绣浸染成了污浊的颜色，更加稀稀落落的血珠顺着木制箭身滴落下来。

　　终于，花包上的绳索不堪重负地绷断了。流着血的玫瑰花包自高处掉落下来，它先是在地上撞击出沉重的声响，随即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动起来。用于束口的花包系带也散开了，沾染鲜血的玫瑰花瓣自开口处散落一地，露出包裹于其中的异物。

　　是汉诺威领主的头颅，箭矢直直地没入了他的眼眶。

　　“不！！！！！”汉诺威夫人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贵族们也叫嚷着，骚动着纷纷起身，如同乱流般试图向四面八方涌动。

　　“安静，所有人待在原地！”菲泽尔国王开口了，他的语气中含有隐隐的怒气。

　　瓦伦蒂娜手中的长弓跌落在地上，她浑身颤抖地望向自己的双手，仿佛手掌也沾染了鲜血。

　　在国王的命令下，先前慌乱的人们渐渐也停下了脚步。人们的脸上是各种各样的恐惧——汉诺威夫人已经面色苍白地跪在了地上，普西莉娅已经开始哭泣，而戈兰汉诺威则定定地待在原地，他看上去完全吓傻了。

　　白骑士走了出来，他仍旧一副冷静的表情。“王宫内有人遇刺，请各位老爷和夫人稍安勿躁，配合调查。”

　　汉诺威夫人又嚎哭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完全瘫软了。仆人们流着泪纷纷跪下，为她递上手帕和嗅盐。而汉诺威夫人却猛地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也像是浸了血液那般，“是您，菲泽尔陛下！是您派出您的仆从，让康拉德去找您的！”她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他在出发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汉诺威夫人。”菲泽尔国王开口了，“我从未派人找过康拉德，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请指认那位传话的仆从。”

　　但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自人堆中冲了出来，他有着黄铜色的皮肤，是阿利克西。

　　阿列克西跪在了菲泽尔国王脚下，“不！陛下，请您宽恕我！我以为这只是一场玩笑......不！是有人指使我这么做的！”他开始痛哭流涕，俯下身子不住地请求饶恕。

　　菲泽尔的表情冰冷又愤怒，“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阿列克西的嘴唇颤抖着，他显然不能说出一个名字来。

　　“把他押下去。”菲泽尔说。

　　“不！”阿列克西大叫起来。他挣扎地起身，在卫兵向这边聚拢来时惊恐而无助地四处张望着。但就在下一秒，他的目光与瓦伦蒂娜相遇。“殿下！这不是我做的！冤枉啊！”阿列克西蹒跚地摇晃几下，向瓦伦蒂娜冲过来，伸出手想要亲吻瓦伦蒂娜的裙摆。

　　她听到黑骑士拔剑的声音。

　　一支断手滚到了瓦伦蒂娜的脚边，血液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显得分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