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故事集》程典

1、玫瑰

　　梳妆台前放了一束捆扎好的玫瑰。

　　这是法尔特王室的馈赠，瓦伦蒂娜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些鲜艳欲滴的花儿是如何在皇家花园里被精心地挑选、去刺、再乘上轮船漂洋过海地来到另一片大陆的土地上的。颠沛流离并不能磨损掉她们的美艳，但仅仅数天的疏于照料却让这些红得像血的花瓣发黄皱缩了，这束来自异国的玫瑰只能在梳妆台上默默地等待腐烂。

　　它们本来可以活得更久点的，她自暴自弃地想着。

　　“啊呀！您还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卧室房门砰地一声打开，卧室里的那只猫咪被巨响吓得跳了起来，它炸起毛嗖的一声跃起，漆黑的身影伴着风消失在了半掩的玻璃窗外。那位风风火火冲进来的老妇人正是瓦伦蒂娜的奶娘，她显然是刚干完家务活儿，用围裙擦着湿漉漉的手抬高嗓门叫嚷起来。

　　“陛下他们早已经在花园等着啦，您却还在这里发呆，衣服也不穿好，头发一团糟！真是失礼，真是失礼.....”

　　“怪不得母亲把这一点怪在你头上，奶娘。”瓦伦蒂娜心有余悸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经过这么一吓，她的心脏早已跳得很快了，震得太阳穴的血管发疼。

　　“我可不会晾着邻国的王子让他干等，今天可是您订婚的日子呢。”奶娘擦干了手快步走来，抓着瓦伦蒂娜的束带狠狠往后拉扯，华美的布料发出不堪承受的吱嘎响声。

　　瓦伦蒂娜满脸通红地沉默了，或许她只是因为被胸衣勒得喘不过气来。

　　“昨天我就去帮你偷偷看了一眼，虽然只是个背影......是个金色长发的小伙子。做厨的安妮说他的眼睛颜色是海水一样的淡蓝，长得可帅了！可怜的女孩也没见过几个男人，被迷得晕头转向的......哎，我可没有在安慰你，这些都是实话。”奶娘还在絮絮叨叨。

　　“他的年龄太小了，奶娘。”

　　奶娘大笑起来。“傻孩子，男人是会长大的，难道你更想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

　　“我谁也不想嫁。”瓦伦蒂娜赌气地说。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我的小宝贝甜心。”奶娘弯下身来整理她的裙摆，淡紫色的布料上镶嵌着不同颜色的水晶和宝石，在灯光显得下熠熠生辉。

　　瓦伦蒂娜噘着嘴。“我就不能一辈子待在玛西亚王宫里吗？我不想离开。”

　　“哎呀，这个不想，那个也不想，难道你还想当女王去不成？”

　　奶娘捏尖嗓子学着任性小女孩的语气，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有什么不可以？”瓦伦蒂娜大声叫到，她感到隐隐的恼怒和被冒犯。

　　奶娘的表情有点难堪，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手指隔着布料深深陷进她的肩膀皮肤里。

　　那只黑猫重新出现在了卧室门口，淡蓝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尾巴尖在大理石地面上一甩一甩的。

　　“……好啦好啦，您该出发啦。”奶娘松开了瓦伦蒂娜的肩膀，她站起身来，“记得不要驼背，走路不要甩手，别把系带解开！”

　　“那个科伊尔…他会魔法吗？”

　　瓦伦蒂娜抿起唇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灿烂得令人双眼发疼。远处的乐声响起了，这预示着盛大舞会的开启。

　　“德波旁家不爱搞魔法那一套，但他们那的法师倒是挺强……哎呀，您可千万别惹事！”

　　瓦伦蒂娜拎起她那长长的裙摆，华丽的饰品互相撞击，丝绸和绒布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她就这么跨出卧室，沿着那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一直走，一直走，走进室外的那片阳光里。

　　.....

　　当瓦伦蒂娜来到作为舞会场地的后花园时，那里早已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贵族和王室成员。法尔特居然还带来了一支塞壬乐团，半人半鱼的乐师们端坐在巨大的喷泉里演奏着那些瓦伦蒂娜叫不出名字的乐器，不同颜色的鱼尾在太阳底下折射出粼粼的光彩。

　　这些音乐真让人不太习惯，听起来感觉耳朵湿湿的。

　　她沿着那条小道向前走，摆在两侧的餐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各式各样的食物，就连空气中也弥漫起水果和糕点的甜香。贵族们朝她恭敬地致礼和问候，投射到身上的目光和以往的感觉不一样，瓦伦蒂娜勉强勾起嘴角敷衍地点点头，脚下不禁加快了步伐。

　　人们仿佛像是在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盛大表演，这让她感到了些许奇异的不适。

　　当然，只有傻子才不知道这场舞会的目的，法尔特和玛西亚恨不得将“我们要联姻了”这几个大字直接印在邀请函上。印着德波旁家徽的盾牌被高高地挂在石制墙壁上，华丽的日月星辰图案在阳光下像金子那般闪闪发光。相比之下，玛西亚那印着玫瑰的暗红旗帜显得更加逊色，虽然它们以更多的数量占据了花园的各个角落，但大多数的旗帜都老旧得有些发白了。玛西亚的经费不足，这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意识到的另一个事实。

　　她在远离人群的角落找到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有着高颧骨和尖鼻头的瘦长女人，时常抿起的嘴唇令她本就严肃的神情显得更加刻薄。她少有地穿了一身鲜艳的淡蓝长裙，一头与瓦伦蒂娜无异的黑色长发被扎成紧紧的小髻挽在脑后。

　　瓦伦蒂娜快步走到等待许久的玛西亚王后面前。

　　“还以为你不来了。”

　　王后讥讽地开口。她扬了扬眉，双眼仍旧望着人群。

　　“我有其余的选择吗？”瓦伦蒂娜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开口，“既然一定会被卖掉，我更宁愿自己走出来，至少那更体面。”

　　“卖掉？是什么让你认为我和你的父亲会做出这种事？”

　　王后终于扭过头正眼望向瓦伦蒂娜，她有着和女儿相似的深绿双眸，但那双眼睛在王后的凹陷的眼窝中显得冷峻而无情。

　　“你让自己看了太多杂书，蒂娜。还有那些为了吸引注意做出的事情，真是蠢得无以复加。”

　　“那不是，那不是为了吸引…”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干了那些好事。”王后冷冰冰地截断了瓦伦蒂娜的话，她似乎完全不打算接受任何解释。“还有那些疤痕，这哪像是一位公主？”

　　瓦伦蒂娜的小臂在过肘手套里瑟缩了一下。她的手腕确实伤痕累累，这其中的一部分是研习魔法的杰作，而另一部分则单纯来自她自己。

　　瓦伦蒂娜停顿了很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只是做你想做的事？你知道收复欧德需要耗费多少士兵和金币吗？叛徒的子民逼得你父亲整夜地失眠，而自私自利的蠢女孩却满脑子只想着魔法和龙。法尔特愿意要你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也不看看你的年纪有多大了。”

　　瓦伦蒂娜真正地安静了下来，她知道辩论的结果只会更糟。两百年前的“叛徒”还值得为之愤怒吗？她心里想着。

　　王后高傲地抬起了眉毛，她以发号施令一般的冷酷语气下达判决，“你只需要说你愿意就可以，这非常简单，蒂娜。”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即将被牵着线以滑稽姿势走上舞台的木偶——或者更糟糕一点，像是马戏团里被关在笼中供人围观的猴子。瓦伦蒂娜放任自己的目光在人群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出所料地在餐桌旁找到了父亲和她那好吃懒做的弟弟。玛西亚的国王菲泽尔正与一位穿着法尔特风格红色长袍的青年男人相谈甚欢，根据那人肩膀上站立的黑色渡鸦来判断，想必他就是当今大陆鼎鼎大名的法师托比亚斯了。而康尼王子正以十分不雅的姿态往自己的嘴里填充蛋糕，这让他糊满了奶油的脸颊显得更加臃肿。瓦伦蒂娜有点想笑，但胃里又似乎有酸液在翻腾，带着点苦涩的嫉妒和无来由的恶意。

　　托比亚斯在谈笑间转过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睛透过人群直直地锁定在她的身上。瓦伦蒂娜感受到到一股莫名的冰冷，仿佛被人以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托比亚斯似乎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光明正大地窥觅着什么，审视着那些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看透的部分。

　　“下次试试黑曜石。”

　　瓦伦蒂娜的后背传来一股寒意。一个陌生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着无机质的空洞质感，甚至本不应在现实中存在。

　　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神经质地左右环视，下意识抓紧了右侧的手腕。

　　她的身边显然没有任何人，除了她的母亲。

　　“母亲，我...”瓦伦蒂娜想要说什么，但王后用力嘘了一声示意她住嘴。

　　远处的人群骚动了起来，花园上空的气氛热烈得几近沸腾。

　　“人来了。”王后冷淡地说，“好好表现。”

　　法尔特只来了一位王，他们似乎打算在订婚后带走瓦伦蒂娜，再将婚宴开在国境以内。没有人在乎这一场用女儿换兵力的粗暴交易符合不合礼仪，玛西亚自身的处境本就糟糕到几乎无力承担能达到法尔特标准的奢华婚礼，至少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太阳王真是大发慈悲啊……毕竟蒂娜都将近25了，到这个年纪的女孩还有哪个王愿意…” 这是瓦伦蒂娜经常听到的流言，在她无意间经过某个走廊拐角的时候。

　　当然，瓦伦蒂娜也让她们体验了一把25岁女法师的威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法尔特的太阳王并没有正眼看向她们，而是径直朝着菲泽尔国王走去。他和身边的人群都穿着金红配色的华丽服饰，张扬的金黄王冠上镶嵌的宝石令人移不开眼。太阳王身后跟着的是他的王后，那是一个神情温柔的金发女人，这可与她和星辰女王针锋相对的传闻大相径庭。

　　瓦伦蒂娜踮起脚尖在攒动的人群间寻觅，不出意外地找到了那位未婚夫。不得不说，这和她想象中那位“只有16岁的王子”相差甚远。首先撞进眼里的就是那头在太阳下亮得反着光的金发，这倒是十分符合法尔特那夸张又高调的风格。科伊尔王子的个头不算高，但他那海蓝色的双眸却继承了与他父亲相似的高傲气质。他在腰间挂了一把金色的长剑，但腰带系得不够紧，以鹿皮包边的剑鞘随着走动时不时磕在地上。

　　科伊尔王子扬起下巴朝吃蛋糕的康尼王子投去鄙视的一瞥，随即提了提自己的腰带——这丝毫没能体现出他的威严。他的身后跟着同样金发的塞利王子，这可以轻易通过他那一身淡蓝来分辨。塞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书。

　　有人在她身后推了一把，瓦伦蒂娜回过头来，母亲不知何时已经在肩上披上了一张淡金色的半透明薄纱。

　　“这和您的裙子一点也不配，母亲。”瓦伦蒂娜说。

　　“走。”

　　王后没有理会她的言语，而是言简意赅地开口。

　　瓦伦蒂娜和王后朝着太阳王的方向走去，人群主动为她们让道。塞壬乐团换了一首舒缓的曲子，贵族们重新在花园的舞池里翩翩舞动起来。

　　“欢迎您，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菲泽尔朝着太阳王开口，他今天显得格外高兴。

　　“三十二。”太阳王说。

　　“您还是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什么？”

　　“三十二面玫瑰旗，甚至还有一面褪成了粉红色。当你信里说国库紧缺时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菲泽尔，确实非常好笑。”太阳王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瓦伦蒂娜总觉得这副表情在哪见过。

　　菲泽尔看上去十分尴尬，他搓了搓手，但还是忍气吞声地重新露出一个笑脸来。

　　“告诉我，你是和欧德人在欧黛拉山脉开篝火晚会吗？看来他们的食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只花了两百多年就能把玛西亚的国库吃成这样。”太阳王拿起桌上的玫瑰酒，他将水晶杯凑到鼻前嗅了嗅，又将它放了回去。

　　“美酒之国昔日的荣光也被斯特拉斯克莱德一并带走了吗？”

　　瓦伦蒂娜看到母亲的嘴角以诡异的状态抽搐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想您也看到了玛西亚的窘境……欧德人的防线过于坚韧，他们的石器和铁具在地形优势下发挥的作用实在是……”

　　“这些话你留着给将士们说去吧，我相信法尔特的援军能轻松解决这些麻烦。”太阳王摆了摆手，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我现在只想赶紧解决一件事。”

　　他把目光投向了瓦伦蒂娜，站在他身后的科伊尔应声走了过来。他有模有样地弯身行了个礼，朝着瓦伦蒂娜摊开他的右手掌心。

　　“我能请您跳支舞吗？”科伊尔说。

　　瓦伦蒂娜站在原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邀请，而是一场为了维护玛西亚脆弱尊严的逢场作戏。

　　不过短短数秒，她也只能悠悠地叹一口气，把手指搭上科伊尔的掌心。

　　“当然。”

　　科伊尔的皮肤热得发烫。

　　他们牵着手朝舞池走去。瓦伦蒂娜控制不住地带着恶意想象此时放出掌心中的暗元素会怎样，看在阿斯兰的份上，她现在就想这么做。

　　但瓦伦蒂娜很快就感受到了自身后投来的更加恶意的目光。

　　她把余下的手搭上科伊尔的肩膀，装作不经意地侧头望去。目光的源头不是太阳王，也不是托比亚斯，而是法尔特的另一位王子——塞利。年仅十四的塞利王子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点，阴沉的神情在目光接触时一闪而逝。他愣了愣，甚至还佯装无事的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真是一个怪人，瓦伦蒂娜在心里嘟囔了一句，随着音乐在舞池里一板一眼地跳着生硬的舞步。她尽力去忽视对方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审问的犯人。

　　塞壬乐团的歌在此时并不那么令人煎熬了，她在彼此的沉默间感到尴尬无比。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科伊尔说话了。

　　“我也不愿意。”他说。

　　他们彼此都清楚那指的是什么。

　　“如果我们一起抗争，他们也许会妥协。”瓦伦蒂娜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科伊尔用看怪物的眼神望她，他的佩剑在动作间再一次磕在了地板上。

　　“我只是在安慰你。”科伊尔顿了顿，他甚至放弃了使用敬语，“你们需要法尔特，每个人都知道。”

　　“这不是唯一的选择，我可以拯救玛西亚。”瓦伦蒂娜有些着急，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没底气，“我们没有必要现在就攻打欧德，父亲在去年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他坚持要……”

　　“你的父亲已经做了选择，我很抱歉。”科伊尔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而且你已经25了。”

　　“我不需要嫁人，法尔特不是也有女王吗？她甚至还不是长女。”瓦伦蒂娜愤愤不平地压低了嗓音，“你能想象吗？康尼直到四岁才学会说话，他现在也没认真看过几本书，父亲竟然宁愿将王位留给这种人物。”

　　“那就让我们诚心地为玛西亚祈祷吧。”科伊尔平静的说，“当他求援时我会尽力帮忙的，这样你满意了吗？”

　　一支舞快要跳完了，她隐约感受到科伊尔掌心的脉搏跳动得更快了。这很不妙，瓦伦蒂娜的太阳穴疼痛起来，她跟着音乐旋转了一圈，踉踉跄跄地险些摔倒。

　　“不，不要告诉我现在就要…”她痛苦的说。

　　“是的，你最好现在做好准备。”科伊尔站定了，“以及，你的系带开了。”

　　他的提醒说得太晚了。舞曲的最后一个尾音像丝绸那般自舞池上空滑走，贵族们纷纷站定了脚步将目光投向舞池的正中心：科伊尔还真是选了个好位置。

　　科伊尔在众目睽睽下单膝跪了下来，他拿出了一枚戒指，鲜红的宝石像是一滴凝固的血。

　　“瓦伦蒂娜小姐，您愿意嫁给我吗？”

　　时间似乎静止了，乐团也停止了演奏。人们纷纷屏住了呼吸，等待那即将刻入历史的时刻。这是数百年后法尔特与玛西亚的再次联姻，而大陆此后的风起云涌也将被这一场求婚所奠定。

　　瓦伦蒂娜的嘴唇在颤抖，手臂上的旧伤又刺痛了起来，她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她的情绪在血管中喷涌，随着逐渐加快的脉搏在太阳穴上敲击擂打。瓦伦蒂娜花了很久的时间平复呼吸，久到让她双脚发麻，也让玛西亚花园上空僵硬的气氛无限延长。

　　她想到了母亲冷漠的脸和父亲尴尬的笑意，玛西亚褪色的玫瑰旗，又想到了梳妆台上那一束等待腐烂的玫瑰。

　　玛西亚的公主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而坚定。

　　“…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