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颜菓

53、假象

　　宋曜家门前长了两棵榉树，据说是宋曜的大伯结婚时，三兄弟一起种下的，年龄比宋曜还大一些。榉树不算高大茂盛，但是给家门前留下一片树荫乘凉是绰绰有余了。午后骄阳烧得整个世界都蔫蔫的，宋曜搬了张躺椅放在树荫下，询问颜旭要不要躺下。
　　颜旭没见过这种老式的躺椅，欣然接受了宋曜的提议。躺椅是竹木制成的，本身就做成了适合躺下的弧形，撑脚成半圆状，人躺在上面自己控制重心就能微微晃动。

　　宋曜把长凳挪来躺椅旁，他坐在长凳上，微眯着眼，低头目光所及便是颜旭仰面躺在他身旁，一脸惬意地闭眼假寐的样子。他缓缓伸出手把手指插入颜旭发间，柔软的，有一点天然卷的棕发，发根已经长出了新生的黑色，他记得还是自己带颜旭去学校南门的理发店染的。那天他们约完球一起去南门吃了小炒，路过宋曜经常去的理发店，刚好在做促销，两人同行一人烫染，另一人免费洗剪吹。于是颜旭就去染了个还算低调的栗色。

　　“嗯？怎么了？”正当宋曜沉浸在回忆里时，颜旭察觉到了宋曜的触碰，出声打断了宋曜的思绪。

　　“啊，没什么。”宋曜猛地抽回手，他惊讶于自己为何如此自然地做出这般动作，既困扰了颜旭，又尴尬了自己。他觉得耳根蒸腾着发热，全身的毛孔像张开了一般宣泄着自己的羞赧。

　　颜旭轻笑出了声，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耳机，解开后塞了一只在自己的耳朵里。

　　“你听不？”颜旭把另一只举到宋曜脸前。
　　“不了吧。”宋曜没多想便拒绝道
　　“听听看嘛。”颜旭不依不挠。

　　于是宋曜便把另一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

　　“这是什么歌？”宋曜问道，耳机里传来婉转悠扬的纯音乐，说不上是悲伤还是情意绵绵。
　　“穿越时空的思念。”颜旭回答，“《犬夜叉》的插曲，看过没？”
　　“犬夜叉？听说过，没看过。”
　　“我小时候很喜欢，是现代少女穿越到日本的战国时代的故事。”

　　“这首歌讲的是什么？”
　　“大概就是男主角和女主角相隔千年，在同一棵树下思念彼此。”
　　“嗯……”

　　颜旭觉得自己大约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躺在宋曜身边，感受这千年不变的穿堂风给盛夏的午后带来丝丝凉意。不知何时起，他就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颜旭看见宋曜站在树旁，端了一碗水，往榉树的树干上一点一点洒着。颜旭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惺忪地询问宋曜在做什么。
　　宋曜说在除虫。
　　颜旭起身走到宋曜身边，果然看见榉树的枝干上爬满了毛毛虫一样黑色的蠕虫。它的身体牢牢地吸附在树干上，像嘴一样的器官甚至深入了枝干里

　　“这……是什么虫啊？看着好恶心。”颜旭嫌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普通话怎么说，反正是害虫就对了。”宋曜一边说着一边把碗里的水洒在蠕虫身上。这虫子一沾水便像萎缩了一般，身体整个蜷曲起来，自然就脱落了。
　　“你这是盐水吗？”颜旭问道。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这样残害过蜗牛……虽然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这样啊，我好歹是杀的害虫。”宋曜夸张地责备道。
　　“哎，小时候嘛，我就想试一试。”颜旭伸出手指沾了点盐水，也加入了除虫行列，“后来学了生物就知道这是渗透压的原理。”
　　“学霸又开始了？每天一个生活小知识？”
　　“哎，这不是就随口一说吗。”颜旭道，“话说我睡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半小时吧，也没有很久，你好像蛮累的。”宋曜回答道。

　　“是啊，和爸妈旅行很累人啊，而且，我的钱包被偷了，我爸一直数落我，就很糟心。”颜旭叹了口气。
　　“啊？钱包被偷了？怎么回事？”
　　“就在景区被偷了，我放包里，包就背在身上，这小偷就找我的偷我也没办法啊。”
　　“那你身份证银行卡岂不是都丢了？”宋曜关切道。
　　“是啊，虽然里面没有钱，但是校园卡什么的都要补办。”颜旭伸手抚上榉树斑斑点点的树皮，被虫子吸附过的地方还带有黏液的痕迹，“唉，开学再说吧。”

　　不知不觉榉树脚下的土里已经落了薄薄一层虫子尸体，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重新再来的时候，希望它们不要再变成曾经的错误。

　　“等下不那么热了你想不想去田埂上玩？”宋曜问道。
　　“当然，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嘛。”颜旭坦然，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宋曜。不清楚他的心思，不明白他的想法，不知晓他的过去和他的生活。这样的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说什么中意和喜欢。他怕一切都只是荷尔蒙和多巴胺的骗局。

　　快四点的时候，烈日开始有了收敛的趋势
　　“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两人走在田埂上，宋曜指着前方一片低矮葱郁的植物问道。两人四周是不同人家的菜地，南方的盛夏鲜有干旱，蔬菜长势良好，只等着秋收。

　　“呃，芹菜？”颜旭猜道。
　　“你再猜。哪有那么矮的芹菜。”
　　“猜对了有奖励吗？”
　　“哈？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颜旭挑了挑眉，看向宋曜。
　　“大嘴巴子要不要？”宋曜总觉得颜旭不怀好意。
　　“那还是算了……”颜旭收起自己的捉弄心思，“所以这是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那片蔬菜田边上，颜旭蹲下小心地抚摸着菜叶，一股清新的味道窜入颜旭的鼻腔。

　　“哦哦，我知道了，是香菜嘛。”颜旭恍然大悟
　　“是啊，所以我都不想在这停下。”宋曜刚刚就在离颜旭一尺远的地方驻足，现在干脆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前远离这片菜地。
　　“哎，你就那么讨厌香菜？”颜旭只好追了上去。
　　“是啊，就和你吃不下折耳根一样，你应该是觉得很难吃对吧？根据我的观察……”宋曜转过头来求证自己的猜想。
　　“是啊，被你发现了。”颜旭承认道。
　　“觉得不好吃你就吐掉嘛，又没事的。”
　　“我这不是怕奶奶生气嘛，老一辈的不都很在意这种，餐桌礼仪？”颜旭答道，“所以你都发现我吃不下那个，你也不拦着点你奶奶，她可是给我夹了小半盘折耳根炒腊肠啊！”
　　“……不瞒你说，我也不好拒绝我奶奶。”宋曜略带歉意地说道。
　　“算了……你和她老人家说说，要不晚上别那样猛给我夹菜了。”田间地小路不知不觉变宽敞了，于是颜旭便挨着宋曜走在他身旁。
　　“这可由不得我啊。”宋曜无奈，“到了，这就是我家地菜地。”

　　他们走了约莫十分钟不到，便到了这块菜地，不算大的菜地里整整齐齐地划分了五块区域，分别种着青菜，韭菜，以及也许是大蒜……还有两种颜旭叫不上来。

　　“你应该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吧。”宋曜在颜旭开口询问之前，指着某一片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颜旭反问。
　　宋曜耸耸肩：“就感觉你肯定不知道，这是土豆，那个是山芋。这几个应该知道吧。”
　　“韭菜？青菜？和大蒜？”
　　“你居然知道这是大蒜哦。”宋曜小小地感叹了下。
　　“真的是啊，其实我猜的。”颜旭蹲下身仔细观察起土豆生长在土地上方的枝叶，这可不是经常能见到的场景。

　　“话说，这些都是你和你奶奶种的吗？”颜旭问道。
　　“其实基本上都是我奶奶种，我只是帮帮忙，我奶奶说我这辈读书就行了，已经不用靠种地吃饭了，读书了以后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奶奶种地现在也就是给自己家里人吃，以前还拿去卖，原本我家菜地有这三倍还大，现在都不种了，喏，那边就是荒地了，原来都是菜地的，大家都不种了。”宋曜领着颜旭走到自家菜地的前头，眼神越过一个小坡望去，果然前方的土地上杂草丛生，无人打理。
　　“但是简单地种点什么我还是会的，毕竟看也看会了。”宋曜补充道。

　　“那挺好，以后书读不下去回家种田也饿不死。”颜旭故意打趣道。
　　“什么意思啊？”宋曜不满。
　　“没，这不是总算有生活下去地本领了嘛。不过，下学期我必教到你不挂科嘿嘿。”
　　“拉倒，我一定好好学习！”宋曜下决心道。
　　“学期开始的时候都这么说。”颜旭拍了拍宋曜的肩膀以表安慰。
　　“你能闭嘴不？”
　　“遵命！”

　　宋曜又带颜旭去看了成片成片的小麦，以及还未发苞的油菜花。所有的植物都是那样鲜活的绿色，充满了生命力。对生活的憧憬和期待仿佛有实质般，从那些植物里挣脱出来，席卷天地。颜旭好像终于明白，古往今来那些文人墨客为何都偏爱归隐田园了。两人就这么慢悠悠地在田野间挥霍着时光，一切烦恼而焦虑都被乡野吞噬了。

　　晚饭过后天还很亮，奶奶收拾了碗筷，便踱到村头和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起唠唠嗑。

　　宋曜一般吃完饭都会窝在躺椅上玩手机，今天颜旭在身旁，于是他就准备带着颜旭一起玩手机。
　　“王者荣耀来不来？”宋曜问道。
　　“我没玩过。”颜旭回答。
　　“很简单的就和撸啊撸一样，而且不用补兵就有钱，你下一个一起玩不？”宋曜兴致勃勃地打开游戏怂恿道。
　　“那就……试试？”

　　过了新手教程后，两人一起玩了两把匹配，颜旭兴致缺缺，好几年英雄联盟的经历让他觉得王者荣耀有些索然无味，并且排到的队友从操作到发言都让他迷惑万分，于是颜旭便提议看着宋曜玩。

　　“怎么了？”宋曜问道，“这种队友屏蔽就行了啊，最近暑假嘛，小学生比较多。”
　　“也不是因为队友，就……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我就看你玩就好了。”颜旭解释道。
　　“那岂不是很无聊？”宋曜犹豫着要不要放下手机陪他坐一会儿，一起发发呆。
　　“不会啊，我看你玩，你玩你的。”颜旭表示完全没关系。
　　“哦那……我打两把排位。”宋曜说着点开了排位系统。
　　在等待排进去的过程中，颜旭感叹：“我感觉玩这游戏的妹子蛮多的？”
　　“嗯？是多啊，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上课都在玩。”宋曜答道。
　　“那岂不是玩的好点就能带妹了？”
　　“怎么？你想带妹啊？”宋曜瞥了颜旭一眼。
　　“可别，我只想和猛男玩。”颜旭嫌弃地摆摆手，“但你不就可以带妹玩？”
　　“女人只能延缓我拔剑的速度！”宋曜一本正经。
　　“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宋曜进游戏后便不和颜旭聊天了，他打了好几把，天不知不觉就黑透了。
　　奶奶回来后就张罗着烧水洗澡。村里睡觉早，基本上像奶奶这种年纪，九点过就该躺下睡觉。因为早知道颜旭要来，奶奶提前就准备好了另外的毯子和枕头，她想着就让颜旭和宋曜睡一起，两大男孩也没啥问题。

　　两人分别用手动烧的热水和脸盆冲完澡后进了房间，颜旭面对挨放在床上的两个枕头和堆叠在一起的两条毯子，疑惑地询问宋曜：“不是说让我睡地上吗？”
　　“逗你玩的，这老房子地上那么脏，床底下各种蜘蛛网，你不怕晚上蜘蛛爬你脸上的话，我不介意。”宋曜努了努嘴，半真半假地说着，颜旭猜不透他什么意思，也许，宋曜终究还是介意的。

　　“那我……就躺在你旁边了？”颜旭试探地问道。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别扭捏！”宋曜说罢便在床的一边躺下，侧过身去。

　　颜旭最喜欢看宋曜这样别扭的样子，他还能感觉到宋曜的悸动，即使是错觉也好，能感觉到，这样就够了。

　　“就这样就睡觉了？”颜旭在宋曜身旁躺下，见身边人没有动静，忍不住问道。
　　“啊不然呢？你还想干什么？”
　　“不是，我就是觉得很早，感觉好健康。”颜旭仰面躺着，盯着复古花纹的天花板，是过去年代喜庆的艳色吊顶，虽然已经退了色，还是风味犹存。
　　“明天早上六点起床哦。”
　　“什么？起那么早干嘛？”
　　“早训！”
　　“什么鬼，根本没有球！”
　　“信我，你六点会醒的。”
　　“为什么啊？”
　　“因为鸡会叫得很大声。”
　　“哇，我还没听过鸡打鸣。”
　　“明天你就能听见了，我关灯了哦。”宋曜关了床头灯，室内忽然间一片漆黑。

　　颜旭一时间没有适应黑暗，听见身边人好像翻了个身，他转过头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从窗户溜进来的只有月光和星辉，和城市的夜晚不同，这夜只有蛙鸣和虫鸣作伴。

　　不知过了多久，颜旭还是丝毫没有睡意。他听见宋曜均匀的呼吸声，便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生怕把他弄醒了。
　　“睡不着吗？”颜旭听见宋曜这样问着。
　　“嗯……我以为你睡着了呢。”颜旭有些诧异。
　　“快睡着了。”
　　“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

　　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银白色的纱幔，颜旭不由想起了那首耳熟能详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自嘲自己肚子里没有墨水，只能想到这小学就背过的诗歌。不过意蕴、情境，都刚刚好，而李白，又是何等浪漫洒脱之人。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颜旭突然听见宋曜轻声问道。
　　“什么？”
　　“就是之后，有什么打算。”
　　“嗯……开学的时候招人建个自己学院的排球队，其实还有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去校队来着，感觉我和校队那群人不怎么合得来。”颜旭将一条手臂枕在头下，一边思索一边回答着。
　　“这些我都知道，不是问你这个。”
　　“嗯？那是什么？”
　　宋曜翻了个身，面对着颜旭的后颈：“就是，前几天我们辅导员在群里发了征兵的消息，我就想问你之后是考研还是工作之类的。”
　　“哦，这个啊。”颜旭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会出国吧。”
　　“出国……”宋曜喃喃地重复道，“去哪里？读研吗？”
　　“去日本读研。”
　　“已经决定了吗？”
　　“我是已经决定好了，但我还没有和我爸妈说，感觉说服我妈要费点劲，我爸的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
　　“这样啊……”宋曜欲言又止，他听着窗外的虫鸣，一时间竟觉得很聒噪。
　　“你呢？”颜旭冷不丁转过身来，面对着宋曜。
　　宋曜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身，不由得整个人向后缩了缩，回答道：“我还不知道呢，我没想好。也许先去当兵？但应该不会考研吧，最好早点工作。”
　　“不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想，开学才大二。”
　　颜旭望进宋曜亮晶晶的瞳仁里，接着说，“我没想到你已经在考虑那么远的事情了。”

　　“其实，我只很焦虑。”沉默了一会儿，宋曜说道，在他眼里颜旭背着光，身体的轮廓像是笼上一层温柔的羽毛。
　　“具体说说？”
　　“其实说出来也就那些，以后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尽快把自己安顿好。我怕我奶奶又生病，也怕自己来不及……”这些忧虑至少能说出来，而另一些，如咒如契，深埋在宋曜的心底，说不清，道不明。

　　“……别着急。”颜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宋曜才会露出这相对脆弱的一面。十九岁，刚成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成为可靠的成年人，可是生活已经推着宋曜往前走。

　　颜旭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伸到床的那一边，摸索着附上宋曜的手背，然后他柔声说：“睡吧，会有办法的。”

　　“嗯。”
　　宋曜将自己的手默默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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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不保证，思绪来了就写点，写作对我来说从来不是简单的事，目前来说周更还是可以的。此文对作者的治愈或许大于给读者带来的快乐（？如果有带来快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