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颜菓

51、重来

　　“颜旭，你到酒店了就直接去前台，你爸拿你的手机号登记的，你直接去开房就行，我们俩要下午才到县城。”

　　颜旭拖着行李走在县城的的街头，听着母亲发来的语音，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愈发疲惫。半个多月的支教生活和他想象中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说白了，有些地方穷有穷的道理，像他们这种青年凭借一腔热血跑去支教，其实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像是一颗石子投进大海，泛起一阵涟漪，却很快又归于平静。

　　是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之后该怎么办呢，颜旭也想不明白，他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真的有人能泰然自若地面对把自己拒绝的人吗？真的可以继续做朋友做兄弟？
　　宋曜可真残忍。

　　颜旭甩了甩头，想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除。不就是装不在意吗，不就是骗自己说某些记忆不存在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伪装，一向是颜旭所擅长的。

　　颜旭在酒店里好好洗了个澡，裹着浴巾把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吹干头发后换上刚刚在街上新买的T恤，感觉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爸妈定的三人间比较豪华，窗帘灯光都是自动的，中央空调也不需要调节，恒温恒湿。颜旭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是被父母的微信电话吵醒。

　　一接通电话就听见老爸不耐烦的数落，说开好了房间也不告诉他们几号，解释了半天前台也不肯告诉他们房间号，打电话没人接，把他们两人晾在大厅半个多小时。

　　颜旭揉揉太阳穴，起床气差点就上来了，但他只是闷闷地告诉他们几号房间让他们上楼来，实在是不想争吵。

　　每次出门都少不了拌嘴争吵，尤其这几年父母像是到了更年期，更加暴躁。老爸就是传统的独裁式大男子主义，一面喜欢计划所有的事情，一面出了问题又埋怨老妈和颜旭没主意。偏偏颜旭和父亲都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脾气，很容易就吵起来。

　　一开门就对上老爸的横眉和老妈的冷目。看来，来的路上爸妈已经遇到过不顺心的事情了，所以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问好，只有一些还算不那么冰冷的问候。

　　说来也怪，爸妈平时感情其实挺好的，但是这几年，每每三个人在一起总是少不了争吵。尤其是高中的时候颜旭算是犯了不少混账事，有些让自己成绩下滑，有些让自己身体受伤，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父母说几句偏要顶嘴，家庭关系一度很紧张。以至于后来上了大学与父母通话，也时常以吵架结束。从颜旭幼时起，父母就奉行独立主义的教育思想。颜旭幼儿园就一个人睡觉，一年级就自己上下学，十岁之前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已经全部自己决定，小到今天上学穿什么衣服，大到去哪里上初中。他没有过什么温馨的和父母谈心的记忆，也从没有在温暖的午后躺在妈妈怀里撒娇，酸甜苦辣全部一个人吞咽着。记忆中他的烦恼从未和父母倾诉过，当然喜悦也很少分享。这很奇怪，外人看来他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但是只有身处其中才发现，这样的亲情缺少了爱的表达，也缺少了安全感的依托。

　　很多年后，颜旭在一本粗浅的心理学的书上读到，这样的独立式教育是不合理的。曾经有一个关于刚出生的小猴被迫离开母亲的实验，对这些可怜而无助的小生命来说，给予食物的机器人，和不会动也没有生命的毛巾，所有的小猴都会倾向把后者视为母亲。因为所有弱小的生命，最需要的不是任何看得到摸得到的物质，而是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可以卸下所有防备所有不堪的温柔乡。

　　所以颜旭根本不想和父母一起出来旅游。
　　要是有机会能和宋曜一起旅行的话一定会很愉快吧，颜旭这样想着。

　　颜旭把要去见朋友的事情和父母一说，果不其然对上的又是老爸愠怒的眼神，他不满道为什么这种临时起意的安排不先和他们商量，要是嫌弃他计划做的不好下次自己做之类的。

　　颜旭真是头大，只是顺便去拜访同学而已，哪有那么严重？他们把他当什么，小学生？还是玩偶？

　　越想越心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要说颜旭一点都不期待这次旅行的另一个原因，主要还是他实在是太累了，积累的疲劳很多，浓浓的黑眼圈像抹不开的墨水糊在眼底。
　　爬山之类的更是没有精力，遇上暑假旅游高峰，人挤人人挨人，就算是黄果树瀑布也显得索然无味。

　　更不幸的是，颜旭的钱包被偷了。虽然钱包里没有什么钱，但是有三四张银行卡，有学生证，还有身份证。又是被老爸一顿臭骂。颜旭这也是运气差，茫茫人海偏偏就挑着他的偷，可能双肩包比较好操作吧。找了景区的片儿警也只是摆摆手敷衍一下说会努力。怎么个努力法呢，这景区一天的客流量上万，再怎么努力怕也是没用，只能自认倒霉。

　　可能唯一的期待就是能去宋曜家做客吧。

　　虽然和这一整堆的烦心事比起来去见宋曜确实值得期待，但是颜旭同时也是既紧张又害怕，他怕收拾不好自己的情绪，怕宋曜的态度冷若冰霜，怕很多事情，他想这一点儿也不像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苦涩的爱恋，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为什么再恋爱的时候，还是这么焦灼和无奈。
　　很久以前他就决定自己再不要被感情束缚了手脚，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一刀两断的时候断的干净，说做兄弟就再不会僭越。这就是断舍离，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无法向前，只是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约定好的日子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颜旭的父母把他扔在路口的西瓜摊边，开着租来的车就去享受二人世界，丝毫不在意颜旭身上身无分文。用老爸的话来说就是，自作孽。不是很懂，被偷钱包难道还是自己的错不成？

　　太阳晒得颜旭后背火辣辣的，他站累了就蹲在阳伞的阴影里发着呆，卖瓜的大爷看他没有买西瓜的意思，瞥了他几眼用听不懂的土话皱着眉说了些什么，颜旭听不懂，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他往边上挪了挪，半边胳膊暴露在太阳里炙烤。

　　颜旭时不时地探头远远望向尘埃飞扬的小路尽头，他来早了一些，只希望宋曜不要来得太晚。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颜旭看见熟悉的人影骑着电动小三轮往这边驶来。滚滚地热浪让远处的宋曜有些扭曲，颜旭站起身来，兴奋地挥了挥手，随机又有些尴尬地垂下手来，踌躇着向前迈了几步。

　　宋曜驶到他身边，对他笑了笑，丝毫没有犹豫和抗拒，就像很久之前他们天天腻在一起打球时候那样，“我用这个载你进村，不介意吧？”

　　“挺好的啊，感受一下风土人情。”颜旭松了一口气，回答道。看来，忧心焦心的只是自己罢了。

　　宋曜下车推着小三轮调了一个头，一边问着颜旭：
　　“你要吃瓜吗？”

　　“没事，不用了。”
　　颜旭犹豫了一下拒绝道，毕竟他没有钱嘛。

　　宋曜却像是没听到颜旭的拒绝，自顾自用家乡话和卖瓜的老头讲起生意，一来一回的似是在讨价还价，生活就在土话里翻来覆去地咀嚼。颜旭只能听懂只言片语，心里默默地感叹宋曜讨价还价的技术还真是娴熟啊，自己就完全不会，一般商家说是多少就给多少。

　　最后宋曜买了半个西瓜放到小三轮的车肚里。
　　“上来呗，你也坐后面。”宋曜娴熟地跨上驾驶座，示意颜旭也上车。

　　颜旭第一次做小三轮觉得有些新奇，小心翼翼地跨进车肚，有些担心自己坐在一边会不会重心不稳。

　　“没事，你放心坐。”
　　宋曜转头看见颜旭这谨慎的模样有些好笑，于是说道，“坐稳咯，摩的开十五分钟，咱这小三轮得半个多小时呢。”
　　小三轮的马力不是很足，声音倒是不小，扬起的尘土让颜旭结结实实打了三个喷嚏，于是宋曜在前面笑道：“小少爷，带你体验一下穷苦民情。”

　　“你说什么？”颜旭眯着眼睛大声回应道，风把宋曜的话割成一片一片的，传到颜旭耳朵里竟是什么也没听清。

　　“我说，带你体验穷苦民情！”宋曜大声说。

　　“啊？听不清。”
　　颜旭索性向前挪了挪，把脑袋凑到宋曜肩后。

　　“穷苦民情！”宋曜看前方一片坦途，于是回头重复着，谁想到这一回头下巴直接撞到颜旭的鼻梁上，小三轮本就不稳当，随着不轻不重的撞击车也颠簸了一下，惊得宋曜赶紧把住方向，“你别乱动！！”

　　“哦，不好意思…”明明不是他乱动啊，颜旭无奈地想到，只是刚刚一瞬间宋曜地嘴唇好像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虽然只有一瞬间。

　　随后两人也没再说什么话，夏天的麦子绿油油的，风一吹便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把两人荡到了村里，各怀心事。

　　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蹲在村口的树荫下围一起看手机，听见由远及近的小三轮的声音，他们抬头朝缓缓驶来的小三轮望了望，狐疑的眼神在颜旭身上多停留了一阵子，随机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驶进村，宋曜让小三轮慢慢停下，然后他边跨下车边说：“下来推着走吧，快到了，村里不方便骑。”

　　“哦。”颜旭便也从车肚里出来，留下半个西瓜独占这方寸之地。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宋曜见颜旭东瞟瞟西看看，明明是城里人下乡，却看着像乡下人进城，不由好笑。

　　“是啊。”颜旭盯着一户人家大门口躺着的狸花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猫咪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它脖子上没有项圈，皮毛也不精致发亮，它伸个懒腰，露出的爪子尖得像弯钩。它发现颜旭盯着它，便也瞪了瞪眼睛和颜旭对视随即它起身在门槛前来回踱步，那精瘦的身体充满了山野间的自由气息。

　　自古猛男爱奶猫。颜旭却觉得，这样山野间的土猫才是真正的尤物。

　　一路相对无言，最后他们在村尾一幢老房子处停了下来。

　　“我家到了。”宋曜道。
　　“比我想象得……”颜旭看着眼前的大房子说，“要大很多嘛。”
　　“村里的房子都是这样，我家这个还是大伯结婚时新盖的，因为至少要三个房间，就造的很大。”宋曜一边应一边推开门。

　　自己家建的房子没有那么多建筑上的考究，方方正正，南北有门，烟囱通气，朴素却也实用。

　　宋曜用家乡话朝里屋喊了一声，应该是“奶奶”的意思，就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穿着不知道印着哪家工厂LOGO的男士T恤，裹着围裙快步从房子里走出来，她一边把手上的水滴揩在围裙上，一边和蔼地微笑着对颜旭说：“哎哟，你就是颜旭吧，快快进来，我在做饭呐，马上就好了，先歇着啊。”随后她又嘱咐宋曜道：“你陪陪你同学啊，给她拿个苹果吃。”

　　“啊不用了奶奶，我不饿。”颜旭意外到奶奶竟然说的是普通话，虽然口音比较重，但是完全没有交流障碍。

　　“您就别操心了，我买了西瓜呢。”宋曜把小三轮停在家门口，提起车肚里的半个西瓜。

　　“哟，这孩子，真有心，来给奶奶吧，奶奶去切好。”
　　“这大西瓜沉着呢，我给您提过去。”宋曜说着就往里进。
　　“哎，给奶奶吧，你陪陪你同学。”奶奶按住宋曜，不由分说就从宋曜手里把袋子夺了过去，“奶奶还没有那么弱呐。”

　　宋曜见奶奶执拗，便也不争。奶奶人不高，精瘦精瘦的，一双手虽然粗糙发皱却厚实，一看就是忙于农活的妇人。奶奶提着西瓜步伐稳当，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年初才大病一场的人。
　　奶奶进屋后，宋曜从屋头玄关搬出一把长凳，搁在屋前阴影下，示意颜旭先坐一会儿。

　　颜旭一屁股在长凳的一端坐下，没想到长凳居然因为重量不均翘了起来，颜旭一个踉跄，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长凳也翻了个身，“哐”地一声倒在地上。宋曜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没事吧，哈哈……”

　　灰头土脸的颜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尾椎骨拍拍裤子上的灰一边羞赧地说着：“没事没事。”

　　宋曜把长凳扶起来，带着笑意说道：“这种凳子显然是要坐在中间的啊，或者两头重量一样，你坐那么边上，还那么重地坐下去，肯定重心不稳。”

　　“谁知道它这么轻啊，底盘重点也不会倒嘛。”颜旭不满地小声嘟哝。

　　“是你太重了吧，而且你看我，轻轻地坐在一边也一点事没有。”宋曜轻巧地坐在长凳的边上，长凳果然毫无动静。

　　“我体重很正常的好吧，就我这个身高，体重150，肌肉分布均匀。”颜旭说罢在长凳的另一头坐下来，“况且你这身高肯定轻啊，110有没有啊？”

　　“那你可小瞧我了，别看我这样，我也快140了。”
　　“哈？你居然有140，完全看不出来。”颜旭有些震惊地打量起宋曜，又确认似的补了一句：“嗯，看不出来。”
　　“哥身上都是肌肉。”宋曜有一些小得意。

　　“来来，吃瓜。”这时奶奶拿着个红色的大箩筐从屋里走出来，箩筐里装了好几瓣切成三角形的西瓜，奶奶给两人一人塞了一瓣，说道，“呀，你俩怎么坐那么远，说着她把宋曜往长凳中心推了推，宋曜顺从地挪了进去，却还是和颜旭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奶奶不解地多看了一眼，从前宋曜的高中同学来家里玩的时候，宋曜都是一个人形挂件，索性挂到人家身上去的那种，今天怎么有些反常？奶奶从小看着宋曜长大，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老人家的眼睛，但是奶奶也没多管，说了句去煮饭，便又进屋忙活了起来。

　　“你奶奶，看着身体还不错，恢复得很好？”颜旭有些局促，小口小口地啃着瓜，想着找点话题聊聊。

　　“嗯，我奶奶本来身体就不错，要不是被那小祖宗气了一下，说不定长命百岁呢。”
　　宋曜接过话茬子回答道。他嘴里含着几粒西瓜子，说完吸了一口气，“咻”的一声，把西瓜子吐到了五米开外的田埂上。

　　“啥呀，我看现在也能长命百岁。”颜旭本想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吐西瓜子，看到宋曜这般豪放，便效仿起来，也是猛吸一口气，瞄准前面的田埂，结果发射时像是漏了气一般，几粒西瓜子轻飘飘的，还没到达目的地就作天女散花状洒在了屋前地水泥地上。
　　“啊，不好意思。”颜旭有些抱歉地起身走到自己吐飞的西瓜子旁，蹲下身用纸巾包着捡了起来，回头问宋曜：“有垃圾桶吗？”

　　宋曜看颜旭这般认真模样，心里有些无奈，“哎，你不用这么讲究，还拿纸包着，直接丢到前面田里不完了？说不定明年还能长小西瓜。垃圾桶在灶台那边呢，你先吃呗，等下带你去扔。”随后宋曜又调笑道：“话说你这不行啊，吐得这么近。”

　　“……我只是没掌握好技巧。”颜旭辩解道。
　　“吐西瓜子还要技巧吗？”宋曜又精准地射出去一粒，挑了挑眉，似是挑衅道：“你看我，你行不？”

　　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咻—”颜旭憋足了劲，吐出一粒西瓜籽，也顺利地飞到了田埂里，只是速度明显没有宋曜那么快，“看，这不就成了，我刚是一次吐太多了，漏风！”

　　“你明显没我吐得远嘛。”宋曜扁了扁嘴，嫌弃道。
　　“下一粒就会比你远了！”颜旭不服。
　　“不信。”
　　“不信就来比比。”
　　“赌什么？”宋曜势在必得地问道。
　　“赌……我也不知道，你说！”颜旭心想着，赌你离我再近一些。
　　“那就赌晚上谁打地铺！”
　　“啊？不是说有很多房间的吗？”颜旭有点难受，“而且，其实…我没和我爸妈说要过夜。”
　　“……这样哦。”宋曜一怔，随即解释道，“就其他房间一直没收拾……我还以为你要过夜呢，一般朋友来我家玩都要过夜的，因为晚上没有路灯，天一黑就不方便出去了。”
　　“那我跟我爸妈说一下，本来他们估计也要吃完晚饭才过来接我，那会儿天应该黑了。”颜旭心里偷偷一喜，掏出手机给老妈留言汇报了一番，也不等她回复，直接开了静音按了锁屏把手机塞到裤兜里。

　　“呃……按照你的计划来就好。”宋曜说。
　　“好了我的计划就是在你家打扰一晚咯。”颜旭语调微妙的愉悦了起来，“还比不？”颜旭肯了一大口瓜。
　　“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