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黄昏》莫道真

14、第十三章 海盗（2）

　　——这其实，不太对劲……

　　海盗乌拉尔的心底有了一丝奇怪，因为利益关系，他密切地关注着帕特船长的神情。可帕特船长的反应与他猜测的并不相同——那份至始至终的从容似乎并不是强装出来的。

　　这分怪异感也让海盗乌拉尔皱起眉，有种自己隐隐身陷看不见的密网中的感觉……

　　——但这不可能，「海鸥号」被袭击已经成为事实，「海鸥号」上大半船员被杀也是事实，就凭这剩下的身上附伤的四十多个人，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海盗乌拉尔船长怎么也没能想出帕特船长在这种绝对的劣势里能有什么翻盘动作，索性将自己的这种隐约不安归功于帕特船长一直平静的表象太过唬人。他内心嘟囔来一句，便把这种感觉扔至脑后，不再细想。

　　——除了帕特船长的不配合，其他的一切都在按计划发展。

　　这么想着的海盗乌拉尔更加肯定。

　　一个接一个「海鸥号」的幸存者被陆续带至帕特船长面前。在发现最初的求救没用之后，后面的人逐渐将哀求变成了咒骂，他们咒骂着帕特船长，咒骂着他将他们带来海上而引起的不幸。也确实如海盗乌拉尔所说，在他带领海盗们最初登船的时候就放过话，若是帕特船长交出半卷藏宝图，就不会伤「海鸥号」上的一人。起初还好，与海盗们搏斗时这些船员也没觉得什么，可现在怨气累积啊，心中的愤懑不甘越来越明显——毕竟于他们而言，这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以至于白白送了性命。更让这些船员觉得不满的是帕特船长的表现，他太过冷静，没有露出分毫的悲伤。

　　因此，埋怨在心底滋生发芽，指责声在幸存者聚集的地方响起。他们虽然被海盗围住不敢动弹，但那愤怒的咒骂声和憎恶的目光牢牢黏在帕特船长身上，若视线能凝为实质，帕特船长只怕早已被烧穿。

　　“真是够了，明显的挑拨离间的做法还真有人上当。”胖子这么低声说着，眼中也有愤怒，但那愤怒却不是朝向帕特船长的，“明明是海盗杀的人，怎么就指责起帕特船长来了。”

　　“人就是这样的。”少年波尔也摇了摇头，脸上没有掩盖的愤怒却带着一丝微妙的嘲讽，“海盗说的话也做不了真，竟然还有人轻信敌人说的‘会放过你们’的话语。”

　　“的确。”安泽也这么说着，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表情也同样愤怒，这种冤屈的确让他觉得不忿，但这种情感也仅停留于此。他平静地将所有人的反应收进眼底，目光也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那对父子——

　　然后他的视线撞上了另外一双眼睛。

　　——奇怪，这小孩在看他？

　　安泽罕见地有些发愣。

　　然后安泽看见这个小孩依旧一副淡漠的模样，眼睛也死寂无神——但他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无声地念出。

　　安泽微微眯起眼睛。

　　还未及细想，安泽就看见这小孩移开了视线，再次将自己的脸埋入了父亲的怀里，而那孩子抓着自己父亲衣服的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那好像是一颗糖果。

　　安泽移开了目光。

　　不得不说海盗乌拉尔船长或许下了一步好棋。一个一个船员陆续的死亡，不仅能够给帕特船长带来压力，更是如一把悬浮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快将所有幸存者们逼疯。这些幸存者眼睁睁看着认识的同伴一个一个排着队去死，挣扎和反抗都没有作用，明知死亡的阴影已经将他们笼罩，却并不能确定到底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那颗心一次又一次悬起又落下，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紧张害怕的绝望和获取一丝微弱希望的轮回反复之中，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因此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宣泄口——所以谩骂，怨恨，憎恶，不甘，便纷至沓来。

　　海盗乌拉尔并不认为帕特船长能够挺过这种情况。但凡是船长，只要还有那么一丝一点的良心，他都会被愧疚折磨。即使「海鸥号」换上了很多新船员，他们或许和帕特船长还没建立足够的感情纽带，但作为一个出海人——无论是海盗，还是商船，都知道，在航海途中，船员是船长的责任。船员的损亡对于任何一个还有点良心的船长来说，都是侮辱。

　　可帕特船长依然无动于衷，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波澜不兴。即使船员就在他两步外被砍下头颅，即使那瞪大双眼的头颅有时会滚至他脚边，汩汩流出的血液染在了靴底，他依旧沉默。

　　不知从谁开始，之后几乎每个被抓到帕特船长面前的「海鸥号」幸存者都会恶狠狠地瞪着帕特船长，大声地恶毒地咒骂几句，然后被砍下脑袋。

　　船上的海盗对此都乐见其成，将这番闹事当成了余兴节目，甚至会在船员怒吼的时候起哄，喧闹声，叫好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如若没有沾染上血腥气味，如若没变身为刽子手，这欢闹的气氛或许会让不明其中的人以为是什么节日庆典。

　　海盗船长乌拉尔虽然没跟着起哄，也没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值得欢乐的，但他也不会出声阻止——海盗本就庸俗，贪恋美色贪恋金钱，自然也不会像那圣人般立着高高的道德壁垒。即使是拿人命取乐，也很少有些负罪感，毕竟他们自己的生活就是在死亡边缘徘徊，毕竟谁也不能确定明天是否会突遇风暴，或者明天是否会在争斗中丧命——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朝夕不保的人，又能用什么来尊重别人的生命？

　　而这边的胖子罗德却已经红了眼，盯着那些海盗的目光满是愤怒，他的拳头松了又紧。胖子罗德自诩自己不是什么正义之人，也不会因正义盲目冲动，可他依旧燃烧着愤怒，这种愤怒中还夹杂着悲哀，一种已经持续了好些年又不知将要蔓延多少年月的悲哀，也是在此刻，那些告诫他明哲保身的话语和他做出过的承诺也在脑中交织，让他无法抉择自己到底是否要在此刻挺身而出。

　　少年波尔明显发现了他这幅有些悲壮的情绪，他担忧地走到胖子罗德身边，想拍一拍胖子的肩膀，可不知为何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最后他只得低声开慰几句。

　　胖子的反应自然逃不过在他斜后方的安泽眼底，不过之前他为了观察那对父子，已经偷偷地往那边蹭去，离得胖子稍远离一些。但胖子身上的那股情绪他实在太过熟悉了，他曾在无数人身上见过，或多或少，或隐藏至深最终遗忘，或逐渐扭曲忘记初衷，或苦苦坚守前路难行。只是更多的人藏了起来，埋了起来，他们不会为了浅显的事情而冲动，却也无法保证是否会因此逐渐冷漠丧失热血。但这种品质永远是可贵的，宝贵的，是能在沙砾中闪闪发光的。安泽也一直对此保有敬意，因为他知道他很难做到如此，周围有太多东西需要考虑，需要顾虑，这一路走来的道路从不是阳光普照——况且，就现在他的情况，大抵也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于是就此前行，于是就前路而行。

　　但安泽还是准备上前和胖子罗德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迈开步伐，可还没走几步，就突然被人抓住肩膀，然后一把弯刀横在他的颈脖上——

　　“嗯？”

　　安泽顿住了，满脸的疑惑。

　　而抓住他的海盗冷笑了一声。这个没有任何能力波动的普通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在人群里有多显眼，那一副作壁上观的看戏态度也无端让好些海盗恼怒。他们观察了许久，发现这人和那个胖子还有那红发的少年是一起的，那胖子身上波动的能量让他们虽不说害怕，但隐隐有些忌惮，暗中也将那胖子归为了棘手的类型，而那红发的少年似乎也有不弱的异能。好不容易看见这家伙像只小鹌鹑一样从爸妈的怀抱里溜达了出来，他们又怎会放弃这个好机会？

　　安泽猝不及防地被捂住了嘴，从一边拖了出去。他满脸的迷茫和纠结，甚至在脑子里搜刮了一下记忆，难道他曾经和海盗有过什么？不然怎么感觉都是私人恩怨？

　　而这个像是脸上挂着嘲讽的家伙很好地吸引了敌人的目光，却没有引起自己这边伙伴的丝毫注意。

　　胖子罗德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宇间很是纠结，少年波尔在和他说些什么。

　　安泽睁大了眼睛，看着视野里胖子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

　　他旁边的那对父子倒是发现了这边得到情况，然后他们——

　　安静地，平淡地，目送着安泽被拖走。

　　……

　　帕特船长这边，上一个人死亡前不得好死的诅咒声似乎还没散去。而这下一个倒霉蛋就被带到了。

　　这个黑发男人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很不情愿，脸上满是悲愤和不甘，他身后的海盗似乎很不耐烦了，伸手猛地一推——他被推得几个踉跄，直接撞了过来。

　　海盗乌拉尔船长想也不想地左跨一步，冷漠避开。而转过身才发现帕特船长似乎也往右边跨了一步。因此中间的位置空了出来，这个男人摔在了地上。

　　海盗乌拉尔船长沉默地看了眼在地上正艰难地要支棱起身的男人，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什么能量波动——他倒是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不过，好好站着突然有人撞过来……

　　海盗乌拉尔还是有些警告性地向那人身后的海盗投去一眼，想要告诉自己手下下次带人不要这么毛躁，却发现那个手下正盯着自己双手发呆，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

　　海盗船长乌拉尔皱起了眉，开始觉得海盗都能在自己面前发呆出神，是不是真的纪律太松散了。

　　可还没等海盗乌拉尔船长思考完是否要找个时间好好整理下自己海盗船上的风气的时候，他就听见旁边传来声音。

　　“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没刹住……”那个摔在地上的男人道着歉，艰难地试图站起来。但可能是因为爬起来的过程中没有着力点，他爬起来的过程异常艰辛——然后他顺手抓住了个什么，借力站了起来。

　　然后帕特船长因为战斗而有些破烂的下摆被“撕啦”一声扯烂了。

　　海盗乌拉尔发誓他刚看见帕特船长脸色扭曲了一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而这个男人脸色一变，连忙道歉，然后惶恐地拿着破布想怎么补上去，帕特船长没来得及躲闪，就又被抓住了衣服，接着他眼皮一跳，就看见这人又扯下一块布，还带着腰间系着的麻绳一起。帕特船长身上的布袋也一起掉落，掉在地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那带着人过来的海盗脸都要白了，他甚至怀疑这人是故意报复，刚才那些行云流水的动作怕全是私人恩怨。

　　而罪恶的源头本人却一脸迷茫，还带了三分焦急四分害怕，几乎要把“我不是故意的”几个字写在脸上。

　　海盗乌拉尔船长实在没心思继续看这场闹剧了，他捏了捏自己眉心，觉得耐心即将告罄。因此他直接开口说道：

　　“杀了吧。”

　　而刚才将男人带来这里的海盗一时还没从苦逼的发愣状态走出来，脑子里还乱哄哄地搅成一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因此只是身体本能性地应诺着海盗乌拉尔船长的命令。他就地举起刀刃，看向那个一连慌乱的黑发男子，目光变得复杂而深不可究——

　　海盗乌拉尔船长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而下一刻，他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身为在各地海域上都薄有威望，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大有建树的海盗船长，乌拉尔以他多年的航海经验发誓，他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手下会在两三米开外，高举着海盗弯刀，冲着人挥下——那坚定的神情，似乎他真的能在隔着距离发出空气刃击倒对方一样。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还是个轻快风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