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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活着 ...

  •   二、活着

      我的父母是流浪艺人,从我记事开始,全家人就成天坐着一辆破旧却很结实的马车在世界各地游逛表演。一直以来,我都不清楚父母真正的国籍,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何方,于是那辆马车便承载了我对于童年的全部记忆。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画得出那辆马车的样子,我记得它转动着前行的时候会发出好听的吱呀轻响,越过水洼的一刹那会溅起高高地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地色彩。可是我却已经不记得父母的笑脸。我想自己曾经拥有无比绚烂多彩的童年,而今那些记忆也只退化得只剩下斑驳不清的色块。
      父母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穷困而离开我,他们将我送到附近城镇的一家小报社里,对我说,抱歉拉比,父母没有能力再照顾你,所以你必须要变得坚强直到能够独立生活,如果有可能我们以后还会来接你。
      我半懂不懂地默然点头,看着他们的身影再次踏上马车,慢慢消失在车轮扬起的尘烟中,却根本不明白这样的离别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此以后父母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有些人很轻易的闯入你的生活,有些人则更轻易的离开,我想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误。
      后来我开始在报社中当童工,其实也不过就是做一些为报纸排版之类的小事而已。十九世纪初的葡萄牙依然处在英国的全面压榨统治下,小镇上的生活平静无聊如同激不起波澜的死水。闲暇的时候我会翻遍报社里每一个角落,把能挖到的书籍挨个读遍,有时候我会觉得书上的文字都是有生命的,那些美丽的词句仿佛能够穿透薄薄地纸页,毫无遗漏地深印在我心里。
      除此以外,私自改换文章的词句也是我和同伴们的乐趣,每当编辑暴跳如雷地握着被篡改到不成样子的报纸小样向我们追来的时候,我们总是大笑着跑过凸凹不平地石板地,一路逃到小镇郊外的海边,踩着被阳光晒热了的银色沙滩,捕到满兜的鳕鱼之后才一摇一晃地往回赶。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报社的总编。那是个矮小的老头,深邃的眼睛四周总是涂着诡异地黑色颜料,看上去并不像欧洲人,反而更接近书籍上所描写的东亚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叫什么名字,镇上的人总是尊称他为书翁,于是我也就跟着那些大人一起这样喊。除了这几个不同寻常的特点以外,书翁与普通的葡萄牙人没有任何区别,酷爱吃鳕鱼,自称可以做出三百多种绝对不会重样的鳕鱼大餐,性格基本可以算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哪怕我因为读书而忘记了工作,哪怕我将自己的文章随便放到报纸上,他也只是笑着拍拍我的头说,随便你们胡闹吧。
      由于书翁的放纵,使得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更加肆无忌惮,等到整个镇上的书籍差不多都被我挖的一干二净之后,我便起了偷偷潜入书翁的收藏室去看书的念头。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海水刚刚开始涨潮,燥热的风中带着浓重的海腥气。书翁不知去了哪里,整个报社里都见不到他的踪影。我望着窗外玫瑰色的天空,忽然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于是放下手里的活,拜托同伴们替我把守,一个人偷偷来到书翁的收藏室门前。
      收藏室的门紧关着,却没有被锁死,轻轻一推就开了。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完美的对接,严丝合缝,迟缓却坚定的开始转动起来。
      ——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所有事情的开端。不过,就算是曾经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历史也不会停下它的脚步。
      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因为推开那扇门而感到后悔。
      门后的情景几乎让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如果当时有人要问我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大概会把这个房间指给他看。纵横加起来不到五十公尺的空间里,摆满了无数高大的玻璃罐,淡蓝地液体在微暗地暮色下闪着荧光,其中浸泡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扭曲肉块,大概是某种生物体上的部分器官。
      我惊诧的头脑一片空白,脚步无意识地向后退,却撞上了一排书架,厚重的书籍雪崩似的坍塌下来,尘烟四起,几乎将我埋在下面。有长长地卷轴在光滑的地面上拖曳开来,一路滚出无数墨线勾勒而成的巨大生物体图样。随着灰尘慢慢沉淀,那些散落在身边的书籍上的花体字模模糊糊地显露出来。
      《梵缔冈总部第五报告书》、《太古洪水及诺亚方舟的深入调查》、《人型兵器详解》、《恶魔的起源》……太多陌生的字眼映入我的眼底,它们争先恐后地灌进我的头脑里,让我觉得自己的头简直快要被撑爆了。
      闭上眼睛,我调整了一下呼吸,伸手捡起那本《梵缔冈总部第五报告书》,借着室内的微光开始阅读起来——
      报告书上通篇记载了一种名叫恶魔的生物,它被千年伯爵从深渊中召唤而来,以人类灵魂中黑暗的一面为食,并且借此来破坏这个世界。与此相对的,神也创造了一种称为圣洁的结晶物质,被其选中人类有资格控制它的力量,而这种能力正是与恶魔对抗的唯一方法。
      七千年前,《圣经-创世纪》的第五章到第六章上记载着一场淹没整个世界的大洪水,事实上这场洪水正是由于人类与恶魔之间的争斗而发生的。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就算曾经的历史被尘封掩盖,人类和恶魔的战争也并不会真正消失。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夕阳的最后一线光芒从窗边消失的时候,我也开始触摸到被这神秘诡异的房间外表所隐藏起来的事实,渐渐从最开始的惊诧中恢复过来。
      ——在玻璃罐中的生物体大概就是所谓恶魔吧。我心里想着,从地板上站起来,指尖刚刚碰到那发出荧蓝光芒的冰冷容器,手背立刻被不知从哪里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狠狠拍了一下。
      “不要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我身边响起,我侧过头,目光正对上书翁那双虽然苍老却依然明亮清澈的眼睛。我立刻惊慌失措地拔腿向外跑,险些又撞倒一排书架,他也并不拦我,只是在身后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已经了解很多了,本来我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不过早点知道也好。”
      这一句话便让我停下了脚步,我转过头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摄住了心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间收藏室里的每一本书上都记载着世界上不为人知的、真实的事件,它们凝结了历任记录者一生的心血。”而书翁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蹲下身,一本一本的收拾着散落在地板上的书,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缓慢响起,“而你,拉比,将接替我成为下一任记录者,将恶魔与人类之间的战争,用最真实的文字记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我?”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问着,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颤。
      “你难道没有发觉自己有超凡的记忆力么?”书翁望着我,笑了起来,“来到这里还不到两年,就把别人穷尽一生也看不完的书读完了,这种事情,只有继承了记录者血统的人才能做到啊。”
      不,我没发现,永远不想发现。我在心里喃喃自语着。无论是恶魔,还是战争,都像是在深海底部暗涌的波涛,距离我太过遥远了。如果有可能,我只想生活在平静的海水表面,永远不触及深层的事实。
      “你以为这些事情都距离自己很远?”书翁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事实上,现在恶魔大概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小镇,其实也是被梵缔冈的除魔总部派来做调查研究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身体无力地顺着墙下滑,跪到地板上。
      书翁紧紧盯着我,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愤怒的影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一直以来和颜悦色的总编辑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然而他望了我一会,神情却渐渐柔和下来,一只枯瘦的手慢慢抬起,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我也知道很为难你,你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无声的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想说,拖起沉重的身躯,向门外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迎面吹来的风中却没有一点凉意,四周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就连平日在草丛中吵闹不已的夏虫们也全然没有了声息。我顺着走廊慢慢向外走,右脚无意间踢到了一样柔软的物体,顿时吓了一大跳,站住脚步,却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团破碎的衣物当中。微弱地月光从乌云的缝隙间洒下来,照亮了散落在地板上的灰白色粉尘。
      胸口莫名地感觉到发闷,我感觉到冷汗正顺着自己的后背滑下来,慢慢浸湿了衣服。
      “拉比……”微弱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我抬起头,发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远处慢慢移动过来,听声音正是和我一起在报社工作的同伴。
      “原来还有人在,真是太好了——”我稍稍松了口气,大踏步的向前走去,“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
      “拉比——”那个身影又喊了一句,语声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在下一秒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个场面——那个人影在月光中腾空而起,整个身体向球一样鼓涨起来,之后猛然从内部爆开,化作灰白的粉尘飘落在地板上。
      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生命消逝的如此轻易,眼睛总是先于一切见证事实的真相,在来不及反应之前,那些情形已经深深印入我的头脑。之前看过的文字像闪电一样刺入我的心,黑暗、毁灭、痛苦、粉尘……所有的词语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恶魔!
      在相隔了七千年之后,恶魔真的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了!
      整个走廊中一片死寂,恐惧仿佛有了形态,像是粘稠的胶质,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样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走廊的墙壁轰然炸裂,无数明亮的光弹从缺□□向地面,碎石与尘烟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抱着头,艰难地拖动自己麻木的双腿,一边在嘴里高喊着根本毫无意义的词句,一边连滚带爬逃到一堵倒塌下来的墙壁后面。
      我沿着墙壁的裂缝向外看,目光刚好撞上一个丑恶的球型生物。它正安静地漂浮在夜空中,粗糙的皮肤像是月球表面,每一处环形山一般的突起下都掩藏着毁灭的力量,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正在四下搜寻着所有存活的生物,包含在其中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的嘴唇发干,四肢冰冷,心脏狂跳着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眼泪也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滑。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溺水的人,伸手乱抓想找到依靠,可四周只有无尽的、吞噬一切的绝望。恶魔的视线最终对准了我的藏身之处,在我们的目光相交接的时候,我心中忽然感觉到莫名的轻松——漫长的折磨终于到了尽头,我要去见上帝了。
      时间刹那静止,世界安静的仿佛已经死去。
      正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扣上了我的肩膀,尖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肤,一股大力将我狠狠掼到对面的墙壁上,光弹擦着我的身体砸向地面,照亮了面前一个矮小的身影。
      “老头……”我的脊椎被撞的几乎要裂开,忍着疼痛抬起头,“你、你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书翁转头瞪了我一眼,闪开一排光弹攻击,动作敏捷地简直不像是老年人,“站在原地不动,找死么?!”
      我是当然想动,然而却做不到。面前的敌人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扭曲的生物。
      我用袖子抹了抹脸,咬着牙站起身,尽力不让身体抖动的太厉害。手中冷不防的被塞入一样冰冷的物体,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把细长手柄的锤子。书翁的声音紧接着在耳边响起:“拉比,杀了它。”
      “……用这个?”我错愕地抬头望着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可是时间容不得我多想,那只球状的恶魔已经从墙壁碎裂的缺口中硬挤进来,如同幽灵一般飘到了我们面前,放大了的扭曲面孔几乎要贴上我的脸。我强忍着胸口翻腾欲呕的感觉,奋力举起手中那把根本不能称之为武器的武器,照着它的脸猛敲下去。
      细长的手柄在一刹那伸长了好几倍,这把奇特的武器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与我这个使用者相比,它更像是在操纵着我。沉重的锤面准确无误地撞击到球状的身躯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把我也一同甩出去。
      恶魔震颤着发出一声沉闷地低吼,可我没有给它反击的机会,只是机械地举起锤,砸下,再举起,再砸下。这时候支配我行动的早已不是头脑,而是身体内部激发出来的,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无数道裂痕终于沿着锤子砸中的地方蔓延,刺眼的光芒从恶魔的身体内部射了出来,像是流窜而出的地狱之火。那火光瞬间吞噬了一切,面前所有的景象全部化作一片洁净的纯白。等到光线渐渐暗下来之后,只有几块被烧焦的残骸在黑暗的天空中一明一灭闪着微光,慢慢坠落到地面。
      我瘫痪一般跪在地上,不停喘着粗气,危机过去之后才感觉到全身酸痛的快要散架,于是手臂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武器,任由巨大地锤子滑落下去,在柔软的尘土中滚了几滚,恢复成原有的大小。
      ——原来我,还活着。
      全身颤抖地停不下来,我艰难地伸手捂住脸,听见自己胸腔中榨出沙哑地哭声。书翁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身边,静立在黑暗中的身影就像是沉默的岩石。
      这个噩梦的时间真是太长了。
      长到让我分辨不出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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