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云家父子中心] 青鸾峰记事》疏影居士

3、第三篇、诀离

　　那一年初夏，七岁的云天河午觉醒来，木屋里空空如也。

　　案上摆着烤熟的甘薯与新鲜野果，陶盘下压着张字条，只写了寥寥两行字：

　　——天河，爹去陪你娘了。嘱咐你的话，需得牢牢记在心间，敢忘记一个字，老子铁定回来揍你！

　　字体颇潦草，微黄的纸，略有些淡的墨，在箱子里存的久了，似乎从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积压多年的沉疴味道。

　　纸条左下角，留有一抹极小的暗色斑点，不知是不经意滴落的墨迹，还是干透的血。

　　天河刚刚识字不久，懵懵懂懂地反复读了好几遍，才勉强读通，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猛地推开门，冲着室外大喊一声：

　　“爹！！！”

　　目光所及，午后亮晃晃的日光倾泻了一地，夏日茂盛的绿意涨了满眼，却唯独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河茫然地奔出屋，惊惶之下，一不留神，被门前凸起的青石板绊了个跟头。裤子磨破了，膝盖也蹭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一路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喊着，爹，爹，爹，爹，你在哪里啊，爹！

　　远方空山传来的回声，带着独属于童音的明亮与稚嫩，一声叠着一声，自四面八方涌来，渺渺不绝。

　　长风拂过，带起沙沙的木叶轻响，遥遥有飞鹤的鸣叫声相和。偌大的青鸾峰上，空山岑寂，云海苍茫。

　　一直在山中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天河头一次发觉，原来这山上没了爹爹之后，竟然会显得这么大，这么空，这么安静。

　　前山、后山、崖边、树屋……每一处都跑遍了，可那个曾与天河朝夕相伴，教会了他许多许多东西，打他骂他却又关爱他心疼他的爹爹，仿佛真的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见。

　　在山上绕了好大一圈的天河，最终又回到屋前，靠着门坐下，摊开手掌，盯着那字条傻呆呆地看。纸片在手心中攥得久了，被汗浸得湿乎乎的，连字迹也变得有些模糊，可无论怎样瞧，那又软又薄的纸片中，也不可能变出个云天青来。

　　——爹说他去陪娘了，没准日落之前就会回来。

　　天河小小的心灵中这样安慰着自己。

　　——要是四处乱跑，爹看到后一定会生气，爹一旦发起脾气来，那可是不得了，揍人更是疼得要命。所以，还是乖乖的等着爹自己回家吧。

　　想到这里，天河暂时安下心来，回屋取了挂剑，按照爹平日里的嘱咐，习武，练剑，收拾屋子，还写了两篇字。后来，眼看天色晚了，便去屋后的厨房取了剩下的半扇野猪肉，烤得香气四溢，坐到门前，等着爹回来一起吃。

　　似乎只要他坐在门前等着，他的爹爹终会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树丛后面转出来，笑眯眯的喊他一声，野小子！就像两年一样。

　　记得那时候，天河的武功刚刚有了点根基，云天青便带他到后山密林里，板着脸吩咐自家儿子独自去打大山猪。天河头一次进后山，心里怕得要命，却仍然怯怯地答应下来，拎着弓箭进了林，没料到只过了不到半柱香工夫，便小脸煞白地冲出来，连连喊着爹爹爹爹爹～～林子里好黑，有妖怪拽孩儿的衣角！

　　云天青二话不说，一拳挥上去，直捶得天河眼冒金星——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怕？打不到山猪不许回家吃饭！

　　说罢甩袖离去。

　　那时候天河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这林子似乎变得更黑更大了，远远传来的异响，是熊嚎还是虎啸？额头上肿起好大一个包，那火辣辣的疼痛，直到很久以后也忘不掉。

　　当时的情形，可不是与现在这时候一模一样吗？可是到后来呢？

　　后来，天河挨到黄昏时分，又累又饿，拖着好不容易猎到的野猪往家赶，刚走到半途，便瞧见个瘦高人影靠在松树下，抱着双臂，正笑着望自己。他刚喊了声爹，云天青便弯腰伸臂一抄，将他单手抱了起来，另一条胳膊一甩，把那野猪扛在肩上，步履轻松地顺着山路往上走，一边走还一边摇头笑叹，怎么这野小子竟然比猪还沉了？

　　于是天河认定，不管他的爹爹装得多么凶，也是这世上最好、他最喜爱的人。

　　于是天河相信，即使他的爹爹走得再远，也不会丢下他一人，一定会再回来。

　　可是这一次，似乎与往日的任何时候都不同，天河乖乖地坐在木屋前，眼看着日光越来越斜，树影越拖越长，后来四野朦胧，星光升起，碗中的野猪肉凉成了石头，云天青始终没再出现。

　　远远的，有一团暖黄的光芒闪烁着，一飘一飘地行的近了，天河心里一阵激动，一声“爹”在嗓子中转了两转，还没唤出声，已瞧清楚是几只飞舞在溪水上的萤虫。

　　他失望已极，慢慢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爹，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之后便傻傻盯着脚下的溪水发呆，却冷不丁的忆起爹曾说过，等他死后，就去石沉溪洞陪娘。

　　石沉溪洞，石沉溪洞，不就是这条溪水流经的大山洞吗！

　　对了，没错，爹一定在那里！

　　虽然云天青曾也嘱咐过，不要轻易靠近那个山洞，可这会天河早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能见到爹，就算被骂被罚也没关系！他的心瞬时被希望照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顺着那水流一路小跑起来。

　　蜿蜒的溪水綜綜流淌，恍若一语无奈的叹息，却依旧安静地将天河带到了石沉溪洞的门前。星光之下，那洞中透出幽幽寒光，万年不变的凉气从洞内冒出来，冰得天河打了个哆嗦，他却半点也不在意，探身冲洞内亮堂堂地喊了一声：

　　“爹，孩儿知道你在里面～别藏了，你快出来吧！”

　　听不到回答，他便迈开步子，自顾自地摸黑进了洞，结果没走几步，便抵上了冰冷的石壁。他心下一惊，忙伸手去摸，可面前的石墙严丝合缝，上上下下竟找不到一点空隙。他焦急地用拳去敲，用脚去踹，一声声地唤，而无论怎样喊，洞中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冷岑寂，仿佛根本不曾有过人烟。

　　这般折腾了许久，他四肢逐渐酸涩，喉咙早已喊哑，内心一线渺茫的希望终于烟消云散，目光里的光彩也越来越暗淡。

　　回过身，冷不丁的，额头猛然撞上石墙，随着砰地一声钝响，他眼前一片金星乱冒。

　　很痛！比被爹打了还痛，比摔伤滚落山崖还痛，比挥剑五百次之后还痛，比被熊瞎子抓了还痛！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先前膝盖的擦伤，额头的撞伤，都火烧火燎的发作起来，可最痛最难过的，还是胸前那一片田地。

　　他颓然坐倒在地，扁了扁嘴，哇地一声，终于嚎淘大哭起来。大颗的眼泪往下滚落，越哭越难过，越哭越止不住。心底像是开了极大的口子，空空洞洞的摸不到边际，积攒了整个下午，整个晚上的焦急、害怕、茫然、不解，全在那一瞬间翻涌上来，全汇成万般的委屈。

　　“爹，你究竟在不在里面？”

　　“爹，孩儿很想你，你快出来啊！”

　　“爹，别丢下我……”

　　伤心到极点，连神识也模糊了，反反复复，只哭喊着这几句话。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河终于哭得累了，便蜷缩成一小团，靠在石门边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和爹靠得稍微近一些。

　　记得以前，在冬天最冷的寒夜里，他总会这样蜷在爹的身边，做一宿好梦。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便看到阳光恰恰照在窗格上，映得整个木屋里泛出一片温暖的明黄，那是父子两人最幸福的时光。

　　可是五岁以后，天河就没再和爹一起睡过了，偶尔爬到天青的床上，便会被他骂：堂堂男子汉，还不敢自己一人睡觉，你不羞我还替你羞呢！之后像拎兔子一样，干脆利落地将他甩到外间，砰一声关紧门。

　　后来，爹骂他的时候渐渐少了，躺在床上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多了，原本连白老虎也打得过的爹，脸颊却苍白凹陷下去，眼下青灰色的阴影总也抹不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爹这么一直睡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再也醒不来？

　　这一天的中午，趁着爹还没睡醒，他又大着胆子，悄悄爬到他身边。没想到爹却忽然睁了眼睛，破天荒的没骂他，反而冲他露出笑容来，那笑容如此的温暖，让他顿时放下心来，趴在爹的身边美美睡了一觉。

　　可再睁眼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爹了。

　　爹爹，不是说好了，等到了盛夏，不用再生火炉了，就一起去后山上抓鱼吗？

　　新的木剑还没削好，新的剑法也只教了一半，答应过要编的草兔子也没编好，爹还欠下好多、好多事情没做呢。

　　早知道爹要走，孩儿中午不睡觉，晚上也不睡觉，永远永远都不合眼，只要爹爹你不走！

　　孩儿从此以后一定会听话，所以，爹，你回来，好不好？

　　爹，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去陪娘？为什么不能一直留在孩儿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年幼的云天河心里，有太多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他还不懂得这世上有种离别叫做死亡，是那样的仓促与决绝，一瞬间便隔了阴阳天人，无论再怎样努力也挽回不了，再怎样找寻也追不回来。

　　可是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他的爹爹，在踏入那石洞之后，怕是永远也不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死去的人，不会笑，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再睁眼，不会再看人，再听不到哭声，只能静静的躺着。

　　一道石门，阻绝了生死，生者在这边，亡者在那边。

　　天河一边想着爹爹，一边迷迷糊糊地靠着墙睡着了，等他再睁眼之时，便又是新的一天。这个年幼孩子的人生，还尚未开始。

　　星沉月落，太阳东升，盛夏之后是初秋，树叶落了等到春日会再发，有些事物反反复复，永远不变，而有些事物逝去了，便永不再来。

　　此时距离云天河下青鸾峰，还有整整十二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