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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篇、契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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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有点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闭的木门被推开了一线,只听得吱呀一响,刺眼的雪光伴随着凛冽的寒风一起涌了进来。
而靠在榻上的云天青却睡得很沉,对这轻声的呼唤毫无反应,没有鼾声,甚至觉不出他在呼吸,一头长发散着,厚重的被子压在身上,右手却垂在榻边,露出洗褪色的青灰色粗布袖口,袖子下的手指也是苍白的近乎于青色。
云天河趴在门边看着自己的父亲,手里下意识地把玩着一把木剑。那剑足有二尺来长,一半拖在雪地里,看上去比他小小的身躯还要长出不少。他就这么望了一会,终于踮着脚尖走进房中。刚来到榻前,云天青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扫了他一眼:
“干什么?这么快就练完剑了?少蒙你老子!”
天河吓了一跳,方才父亲睡着时,看起来衰弱而苍白,好像一旦沉睡下去便永远不会醒来一样。可当他睁开眼睛时,双目之中却又闪耀着明亮的神采,仿佛能够直透入人心底。天河被这目光看得低下头去,小声答道:
“是还没练完……”
云天青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天河几眼,只见他不知在哪里狠狠摔了几交,身上衣服全被树枝划破,犹带着半融的雪粒,额头也被擦破了,肿起老大一个包,不由得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过来。”
天河立即爬上榻来,腻在云天青身边,眼前一晃,一只凉洇洇的手掌已然按了上来,紧贴着他的额头揉了片刻,那肿痛立即消了不少。
云天青这才问道:“怎么弄的?”
“和野猪对打,被拱了几下。”
“让你用巧劲,怎么老学不会?笨!”
“我下次一定学会。”
云天青看着天河,终于笑着摇摇头,又问:“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
“好,那不要偷懒了,快出去练剑。”
天河却不肯走,吊着云天青的胳膊:“爹,外面好冷。”
云天青支起上半身,伸指戳天河的脑门:“没出息!”
“可是、可是爹你不是也怕冷吗?”
“臭小子,年纪长了两岁,竟然学会顶嘴了。”云天青笑骂,“想当年老子穿着单衣闯琼华寂玄道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说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什么,猛然住了口,一手掩着嘴,伏在榻上一阵大咳。
天河急忙去拍父亲的后背,隔了一层衣服,摸到那肩胛骨硬硬地支棱着,平时看起来那么高大的父亲,却竟然如此消瘦:“……爹,你又咳嗽了。”
云天青一边咳,一边白了天河一眼,等稍微缓过来了,一脚踹过去,动作迅捷,力道却拿捏得正合好,足尖一引,将天河送至门口:“少废话!练完剑之前不许进门。”
天河扁了扁嘴,像是无限委屈,可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捡起了木剑,跨出门去,将房门反手在身后带上了。云天青看着他离去,终于支持不住倒在榻上,全身瑟缩着蜷在被中微微喘息,鼻端口中吐出气息仿佛都带着寒冷的白气,过了一会,身躯向前一倾,将一口紫黑的血呕在地下。
* * *
云天青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再次睁眼的时候,薄薄地窗户纸透着隐隐约约的青蓝色,窗外风声呼啸,火炉中燃着木柴,间或响起轻微地哔剥声响,梦里支离破碎的幻境延续,初醒的那一会,他在恍惚之中甚至分不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天河?”云天青唤了一句,却听不到人回答,只有自己为他削的那柄木剑安安稳稳地挂在墙上,这野小子又不知跑到哪里疯去了。
云天青走下地,出了门。冬日里天黑得早,再加上下雪,才近酉时,四野里已经是一片朦胧幽暗。铅灰的云块沉沉压下来,雪地反射着天光,又比平日里稍微显得亮堂一些。极目望去,青峦峰崖边有个小小的黑影来回移动,看样子像是天河,却不知正在做什么。
云天青慢慢走上前去,在一株黄山松下站定脚步,他与天河只有几尺之遥,而那傻小子犹未发觉,仍旧卖力的练着。只见他发力在开阔地上冲了几步,双手按地,身躯借力腾空而起,然而刚转了一半,力气便泄了,后背重重摔在地上。天河忍痛爬起来,正要再练,却听身后“嘿”地一声笑,抬眼一望,只见父亲双手环抱,靠在不远处的一株树干边上,正歪着头看他,嘴里还叼着根细细的松枝。
“爹,你能出门了?”天河欢呼一声,飞跑过来,云天青看他接近,轻轻巧巧向旁边一让,手顺着他的动势一带,脚底一勾,天河顿时站立不住向前摔去,却在脸即将与地面接触的时候被云天青勾住了后领,提了起来。
天河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这招好厉害,爹,你教我,你教我。”
云天青哈哈一笑:“这算什么?我又没用力,只不过把你使的力气换了个方向而已,你是被自己绊倒的,懂不懂?”
天河想了一会,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
云天青道:“两人过招,比得往往不是谁力气大,而是谁用的巧。能把对手的招式化为己用的,那才厉害。”
“爹,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用巧劲,对么?”
云天青伸手揉了揉天河乱蓬蓬的头发:“傻小子还不算太傻。”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啊,光会用巧劲,也算不上是绝顶的高手。”
“那什么样才算是高手?”
云天青听天河这么一问,反而住了口,怔证地望着远处,像是神驰天外。
有这样一种人,武功要么是至刚至阳,要么是至阴至寒,走得都是纯粹得不掺丝毫渣滓的路子,平淡的一招却是威力无俦,以凌厉强悍应对万变,一切灵便花巧的架子在这种人面前都不起任何作用。然而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终究是不能长久。其中是苦是甜,是遗憾还是无悔,怕是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
他云天青一生随性洒脱,游戏人间,却不想接连碰上两个这样的人,也算得上是种奇妙的缘分。
“爹……?”
云天青这才返过神来,冲天河笑了笑,问道:“天河,你方才在练什么?”
天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上次看爹打白老虎,手在虎背上一按就飞起来了,所以也想练个试试。”
“那个难的很,你现在学不了,亏你还练那么久,没把后背摔折算好的。”
“我以后练好了功夫能不能学?”
云天青脸一板:“不能学!”
天河依旧不依不饶:“为什么?我也想像爹一样使出那么厉害又好看的招式来……”
“厉害好看管什么用?你在这山上,除了捕野猪捉兔子杀老虎还想干嘛?”
天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除了打猎以外,学了武功还能干什么。
云天青脸色稍稍和缓下来:“这就是了。你把我教你的练好便可,其他的不要多想。”
见天河点了点头,这才一抬眉毛,又道:“来来来,让爹看看,刚刚教你的都记住了没有?”
他也不给天河准备的时间,话音未落,已是一拳挥出,朝天河面门袭去。这时一阵劲风刮过,扬起他的衣袂长发,漫天雪花卷动纷飞之间,只见他身形飘然,姿势灵动,几欲乘风归去。天河的反应也是奇快,抬起双臂格开云天青的攻势。父子俩便这般相互拆了数招,天河人小力单,渐渐已有不支之势,而云天青一直右手背在后方,只用左手接招,神情悠闲,目光中还隐约带着三分戏谑。
又过了片刻,云天青瞧准机会,绕到天河背后,变拳成掌,照着他后脑轻轻劈下,天河听得耳后风声飒然,猛然想起父亲之前的动作,于是向一边让去,抬手托住了他肘部,向前一引,同时脚下一勾。他这几下动作做得拖泥带水,可其中的意韵却领会了七八分,云天青原本只使出了不到一分的力气,此时被他一带,就势向后仰去,天河紧接着扑到他怀中,按住了他胳膊,欢呼道:
“爹,这次是我赢了!”
云天青将衔在嘴里的松枝吐出来:“笨小子学得还挺快。”
天河勾着父亲的脖子:“爹输了,可是要挨罚的。”
“嘿,你敢罚你老子?”一句话未说完,却被天河的手探到掖下搔痒,云天青神鬼不惧,连天命也不信,却唯独怕痒得很,被天河搔了两下,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歪倒在雪地上,反手拎过天河,将他高高抛起来,再伸手稳稳接住。
“怎样,你怕不怕?”
天河摇摇头,笑嘻嘻地道:“爹,你手上力气好大。”
云天青白了他一眼,又将他抛起来,这回天河小小的身躯越过了松树的树梢,待重新被接回来之后,云天青又问:“这回怕了么?”
天河呵呵笑着摇头。
云天青笑骂:“你这臭小子果然只知道吃睡玩,别的什么也不想。”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说:“不过,男子汉立世就应当无所畏惧,你要是连比这更加可怕百倍的事也不怕,那才是真正的勇敢。”
“更加可怕百倍的事是什么?是死吗?”
“……不,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
那一日卷云台上双剑光华大胜,紫色妖界洞开,仿佛一道长长的伤口割裂苍穹,天地为之色变,腥风血雨蔓延,污遍琼华仙境的白玉石阶。
何谓人妖之分,善恶之别,说是斩妖除魔,可一旦杀红了眼,那情形又与修罗炼狱何异。
死。
若能得以一死,那反倒才是最轻松的。
有些事情,经历过一次后,甚至连回首的余力也没有。如果可以的话,只愿从此往后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在这青鸾峰上隐居一世,做个最普通的平凡人,有何不好。
云天青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顺手将天河也拉了起来:“野小子今天表现不错,晚上爹给你蒸个银鱼鸡蛋羹怎样?”
“可是孩儿想吃烤野猪……”
“烤野猪究竟哪里好吃了?!你天天吃还没够?”
云天青万分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云大侠这些年来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却养了个只喜欢吃野猪肉的儿子,难不成得自他娘真传?可惜夙玉以前在琼华派一直辟谷持修,下山之后又寒毒侵体,食不知味,产下天河不久便逝去了,以至于他一直无缘见到冷美人抱着猪肘子大啃的奇景。
* * *
回房之后,云天青任天河去玩耍,自己钻到厨房里忙活,过了几柱香时间,端出两碗糙米饭来,另有一大盘剔了骨烤得酥香的野猪肉,一碟银鱼鸡蛋,配上冬菇炒黑叶白菜,通通往桌上一放,用竹筷子敲着碗边,喊道:“天河,过来吃饭!”
依照平常,云天河早该欢天喜地奔到桌前坐下了,然而今日却丝毫没动静,云天青不免有些诧异,放下筷子朝里屋走去,刚掀开帘子,便瞧见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天河侧卧在榻上,蜷成小小的一团。
云天青笑吟吟地走上前,一扳天河的肩膀:“怎么,玩累啦?再不起来,我可要把你那份也吃掉了。”
天河迷迷糊糊地睁眼转头,云天青见他双颊泛赤,眼睛也红红地布着血丝,心里一惊,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触手之处,果然一片火烫,显然是烧得厉害。
天河拽了云天青一只袖子,小声道:“爹,我头晕得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云天青沉声道:“你这是着了凉,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
天河答非所问地道:“爹,你是不是又要骂我没出息了?”
云天青这才记起,下午天河回来过一趟,当时直嚷着冷,只怕从那时便已经低烧起来,而自己并未在意,还让他在外面练武直到傍晚,若非如此,恐怕病情也不会加重。他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闷闷的,垂头帮天河脱了外衣,从榻边拽过一床厚被,严严实实替他盖严了,之后回到外间,将桌上的菜各拨了几筷到碗里,将碗捧着放到天河面前,自己却径直又去了厨房,从灶台下面扒拉出个药罐来。
那药罐自夙玉死后便没再用过,天河从小身体健壮,着凉发烧还是头一次,根本不必服药。他云天青寒毒早缠绵入五脏六腹,药石无效,大限将致,早死一日与迟死一日原没什么分别,这药罐对他也无用处,闲置了几年,如今已积了厚厚一层泥灰,用手捧出,直染得十指乌黑。
云天青将药罐浸在水里仔细洗干净了,找出几味驱寒的草药,生了火开始煎药,过了一会,砂罐中发出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音,袅袅白汽蒸腾,苦涩的药香飘了满室,等火候差不多了,他便把药罐从火上端下来,慢慢用纱布滤了药渣,端着那碗黑沉沉的药汁出了屋。
回到内间,天河又已经睡着,放在一边的碗分毫未动,里面的饭菜已经冷得像石头一般,云天青拍醒他,扶起他上半身,将药碗凑到他跟前。天河虽然烧得迷糊,却还是乖乖地用双手捧住,一口气喝了下去,末了,闭着眼睛靠在云天青臂弯里,喃喃地唤了一句:
“娘……”
云天青手一个没握稳,那木碗跌落在地上,发出咄地一声钝响,残余的药汁溅了几星在他衣角上,他也未发觉。
在天河的印象中,母亲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音容笑貌都是模糊的,只有那时满溢了室内的药香残留在他记忆当中,几年过去,依旧未散,一闻到这药味,便勾起一切与他母亲有关的回忆。
前两年,他刚刚懂了些事,便追问着自己的娘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在爹身边。云天青当时的神色有些奇怪,想了又想,终于干脆利落地说道,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去了另个地方,从此再也见不到。
不能去找么?
不能,找不到的。
爹为什么不留下她?
活人尚且留不住,何况是个死人。云天青的神色仿佛有些厌倦,我说你这小子问来问去,烦也不烦。
那……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她啊,那时的云天青歪着脑袋,露出一个微笑,她是世上最好的人。
爹这样说,那就是对的,天河想,因为在孩儿心中,爹也是世上最好的人。
天河把脸埋在父亲的胸前,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云天青慢慢撤回胳膊,让天河平躺在榻上,将桌案上的灯拨暗了些,又往火炉中多加了两块柴,抱着膝盖斜靠在榻边,望着天河发呆。夜越发深沉了,深冬的寒风吹拂过后山的松林,发出连绵而朦胧地响声,仿佛有波涛暗涌。天河高烧不褪,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安稳,云天青摸了摸他额角,起身去外间找出块干净棉布,浸了冷水,拧干后敷在天河的额头上。
记得几年之前,也有个类似今日这般的冬夜,当时云天青提着配好的药材跨进门坎,夙玉正倚在榻上,手撑着颊,眼望着结了层冰霜的窗棂,不知在想些什么,膝上卧着只有半岁的天河,一手拽着娘亲的衣角,睡得口水横流,甚是香甜。夙玉听见云天青掀帘子的声音,便转头冲他露出个微笑,天青哥,外面冷,你赶快进来暖和一下。
云天青道,无妨,我先去煎药。
夙玉又是一笑,你也不用太忙了。
云天青愣了愣,夙玉,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
夙玉低低地说,死生在手,变化由心。我这一生,被老天摆布的还不够么?难道连生死大事,也要被他钳制?如今我只希望活一天,就快乐一天。
云天青走上前,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慢慢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在这里住了半年,你还没登上过黄山最高顶吧,明天我带你去莲花峰,看雾淞云海。
天河在睡梦之中听到声响,不安地动了动,云天青立刻压低了声音,夙玉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幼子的后背,过不多时,天河又沉沉睡去了。
那时她微垂着如水双目,神色间一片恬淡柔和。只是物是人非,伊人不再。
人虽故去,而思念不减,那故去之人是否可以等同于长存世间。
如今云天青拟着夙玉那时的样子,一下下轻抚天河的后背,这方法果然管用,高烧中的天河觉出被一只大手轻拍,浑身燥热褪了不少,只过了片刻,便滑入甜黑梦乡。
然而往年为夙玉搜寻的驱寒草药并不十分对症,天河只安稳睡了一个时辰,便又烧得更加厉害了,云天青目不交睫,见此情状,终于皱眉摇了摇头,走到木屋里间,从橱柜的暗格中取出一物来。那是一柄被软布包裹着的长剑,形状并不出奇,仅仅比寻常的剑要更细更长些,方从鞘中拔出一分,几许寒光顿时照亮室内,华光流溢,明如秋水,剑柄处刻着小小篆字,上书“承影”二字。
云天青端详那剑片刻,随即还剑入鞘,回到天河房中,将儿子仔细用厚被裹好,一手抱起来,另一手提了剑,出了木屋。这时候已界半夜,鹅毛大雪纷飞,一阵寒风呼啸,云天青身躯微微哆嗦一下,弯腰又是一阵咳,而他却并不在意,将承影剑掷于空中,一个利落翻身,脚踩上剑脊,御剑向山下行去。
* * *
寿阳府的赵大夫出诊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更打过,街上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瞧不见,腊月天,四周冷得滴水成冰,他带着抓药的伙计一溜小跑回到铺子里,刚要进后堂宽衣歇息,忽听得又是一阵敲门声,颇有些急切,仿佛敲在人心上。
赵大夫有几分不耐烦,隔着门抬声喊道:“若是没什么要紧的病,便请回吧,明早再来不迟。”
门外那人应道:“确是有耽误不得的病症,想请大夫瞧一瞧。”他口气和缓,语声清朗,一字一句却隐隐含着让人难以回绝的坚定意味。
赵大夫想了想,终于慢悠悠地起身,重新点了灯,这才上前摸出钥匙解门锁,边拉门栓边嘟囔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一连串的动作甚是迟缓,而门外那人却似并不着急,也不再敲门,只是静静候着。赵大夫磨蹭了半晌,终于呀地一声推开门板,见那铺着薄薄白霜的院子里,立着个修长人影,腰间别着细长的一件事物,瞧模样竟像是把长剑,他平生最不喜招惹是非,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刚想关门,那人的身形却快如疾风,脚步一错,鬼魅一般挤进了屋,点了点头道:
“多谢多谢,劳烦了!”
赵大夫强自镇定,打量了那人几眼,只见他单手抱着个约有五、六岁的幼儿,穿着件灰白的粗布长衫,头发随意披散,目光明亮如星河倒悬,一派挥洒自如的神态,如果不是脸色太过苍白,又时时低声咳嗽,倒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是这样的人,看气色已有一只半脚踏入了棺材,即便真是动武,怕是也伤不了人,想到此,赵大夫终于放下心来,问道:“是你来看病?”
云天青忍不住觉得好笑,摇摇头:“不是我,是我儿子今日受了寒,发热一直不退,想请大夫诊一诊。”说着,把抱在怀中的云天河向前一递。
他态度亲切和缓,赵大夫先前的疑虑终于烟消云散,微微点了头,双手接过了,将天河平放在榻上,口中却喃喃念叨:“……我倒觉得你更需要看一看。”伸指在天河的脉上搭了,又看了看他眼睑舌苔,天河被吵醒,迷糊问着:
“爹?”
云天青摸了摸他头发,说道:“天河,你尽管睡觉就是,让大夫给你看病。”
天河“哦”了一声,他心思单纯,也不管自己身在何方,只管呼呼大睡,转眼又没了声息。那赵大夫诊了一会,忽然骂了一句:“真是胡闹!”
云天青急忙问道:“怎样?”
“这孩子发热已经有几个时辰了,你不但不及时送医,还让他在外冻着,又给他吃些乱七八糟的药,只怕再拖下去,就要伤了肺脉!”
云天青垂目涩然道:“大夫果然高明,所说分毫不错,原是我太过疏忽了……这病可棘手么?”
赵大夫取了笔纸来,行云流水般开始写药方,眉眼不抬,却仍然没好气地道:“区区小儿风寒发热都治不好,我妙手回春的名号应该拿去喂狗。”一边说一边摇头,“你这个爹究竟怎么当的,他娘也不管管吗?”
云天青答道:“内子很早便过世了。”
赵大夫一愣,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可怜可怜。”转头把那方子写好,交给药僮抓药,顿了一顿,又向云天青迟疑着问道:“……你身上的病症,自己可清楚?”
云天青点头微笑,淡然回答:“自然清楚得很。”
赵大夫又取过一张纸,写了几味药名,递给云天青:“这几味药,虽然于事无补,却也聊胜于无。”
云天青笑笑,随手将方子掖在怀中:“劳您费心。”
他这一笑之下,舒展了眉目,直如初秋如洗的晴空,叫人挪不开目光,虽然表面看上去衰弱不堪,内里的精神却像雪后挺立的老竹子,坚韧而强悍。赵大夫行医几十年,阅人无数,生离死别见得惯了,一瞧这人的神情,知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知究竟怎样的际遇才能造就他这样的性情出来,正在思量时,正巧药僮抓了药回来,云天青便伸手取过,将一小锭碎银放在案上,拱手道谢,之后抱起天河,朝门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便听赵大夫在他身后道:“且慢。”
云天青停步回身:“大夫还有何指教?莫非是诊资不够?”
赵大夫指着他怀中的天河:“你也真是粗心的很!一路颠簸回家,耗时久了,这孩子的病情怕又有变。为何不在这里多留片刻,煎好药服下再走?”
云天青听了这话,不由点头:“大夫说得极是。”顿了一顿,又笑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当相报。”
赵大夫心想我哪里指望你报答?你一个将死之人,即便真是要报恩,怕也是要等到下辈子了,当下也不点破,只是出言讥讽:“我并非于你有恩,只是你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损了我名医的名头?”说罢,劈手将包好的草药夺过,丢给药僮,遣他熬药去了。
* * *
这一晚折腾,直到天色微明,赵大夫见天河高烧尽退,反复诊断确认无碍后,才放他父子二人离去。回到屋中,只见那放了诊资的桌案上,又多加了一枚足量的整银,当真算得上是重谢了。他拿着那锭银子追出去,却见院落当中白霜铺地,晨光微熹,寒风飒然,那青年男子已然走得全无踪影,连脚印也不曾多留一个。回想昨夜之事,直如一场梦境般亦真亦幻,银子是真,余留在店铺中的药汁残渣也是真,而那男子却如这青光白霜一样,清浅淡然,捉摸不定,仿佛风一吹,便散去了。
云天青带着天河御剑回青鸾峰,他于冬夜外出,一晚未睡,此时踏在窄窄地剑脊上,三番五次差点栽落云端,却终究强撑着回到木屋,连外袍也懒得脱,便一头倒在了榻上。他身体累极,加之被冻得久了,五脏六腹竟像是要一寸寸凝结成冰一样,即便炉膛中有熊熊火焰燃烧,却还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想当年在琼华之时,与师兄下山除妖,关山万里,不过瞬息,承影剑与含光剑并排掠过湛蓝苍穹,是何等的潇洒自如,而今故人零落,自己生命当中最珍视的两个人,一个魂归黄泉,一个幽禁冰封,死生契阔,只怕再不得见。
正要睡去之时,忽然感觉身边有温热的一团微微挪动,云天青睁开双眼,只见天河蜷在自己胸前睡得正香,他虽退了烧,可终究染上风寒,鼻塞不通,张着小嘴,口水鼻涕一齐蹭在了云天青的衣襟上。
如此鲜活,单纯而美好的生命。
少年不知愁,可究竟有谁,能够将一颗赤子之心留贮到永远?想保护的,不可能永远藏在羽翼之下,想留住的,往往会加倍流逝。许多事情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云天青比任何人都清楚,等以后这个少年长大了,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而此时此刻,唯愿时光停驻。
云天青浅浅勾起嘴角,终于又闭上眼睛。那个平凡无比的清晨,暖阳斜斜照在床榻上,雪白的云块被风卷着,飘向不知名的远方。云家的一大一小就这样肆无忌惮的沉睡,与世隔绝的青鸾峰顶自成一方小天地,那一瞬间,是记忆中的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