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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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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小心翼翼地问着身边的姑娘:“你相信命运吗?”
姑娘轻声回答:“相信。”
“命运就好比一块硬币,”戴眼镜的若有所思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硬币,“你相信这个?”硬币从他手中被抛了起来,落下来的时候,他一把按住,略有些神经质的逼近姑娘的脸孔,问着:“是花儿,还是字儿?这就决定了!Are You a teacher?No.Are You a pig?不,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我!可你不相信你自己,倒相信这个?”他自嘲地笑笑,向后退了几步,把手中的硬币不断地抛起,接住。
“你说怎么办吧?”姑娘无力地靠在栏杆上,看着他,“我连拿个主意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我们就玩一回命运吧。字是等下去,花儿是走,就这一下子了!”戴眼镜的扔起硬币,硬币落地的时候,他用手掌一捂,问着,“走,还是等?等,还是走?就看我们的命运吧!”
“别!我怕……”姑娘赶忙用手掌按在他手背上,然而在发觉自己正摸着他手的时候,又连忙缩了回去。
戴眼镜的反过来捉住她的手腕:“你怕你自己的命运?”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先生一直在旁边皱着眉看着,剧情进行到这一段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演眼镜青年的段小章和演大姑娘的蓝四五停下来,一齐望着他。
“你俩感觉不对。”高先生摇摇头,“这不是‘车站’,这是二号马路和明明 。”
“高导演,您再说明白点,比如说我们刚刚哪句台词处理的不好……”
高先生打断段小章的询问,“不是哪句台词,是整体气氛。你们休息会,再揣摩一下。”他也不等周围的演员再说些什么,径自走到门口,出了排练室。
高先生刚一离开,整个剧组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这时候已经接近六点了,排练了一整天的众人早就累得不行,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李蚊子口气里带着些玩味:“啧,这老华侨还看咱拍的恋爱犀牛,够洋。”
“要是当代的,或者年代再往前一点的都好办,当代人的心思我们都清楚,以前的事因为距离咱太远,可以自己发挥的余地也很大。”段小章呼了口气,“最难演的莫过于八十年代初的年轻人……距离咱们很近,但时代又完全不同,这微妙的差异太难把握。”
“你跟他吵一架去,一吵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段小章想起来以前演《犀牛》的情形,忍不住笑出来,“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要现在和孟京辉合作,你觉得我还会和他吵架?”
“会。”李蚊子干脆利落的回答,一点情面也不给他留。
蓝四五靠着蕾子嫂,把长头发往手指头上缠,看上去有点不满,“导演不说,这剧本又写得这么模糊,我们自己揣摩什么?他从那年代走过来的,他懂二三十年前的大姑娘在想什么,他倒是告诉我们啊!”
“行啦,小蓝。”蕾子晃了晃她的肩,“一会儿问问你哥去,他是副导演,和高先生肯定沟通过。”
一提起蓝四九,几个演员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人已经从排练室里消失了。
“哎,蕾子姐,你年纪比较大,不如你跟我说说。”蓝四五转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蕾子,却不知道对方差点被她那句“年纪比较大”噎死。蕾子同志刚从四十岁大坎儿上迈过来,比较忌讳类似的语言,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句不要和小丫头一般见识之后,才重新露出笑容,回答:
“这个么……我当时也就是个中学生,哪儿有发言权啊?不过我可以跟你试着说说……”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了起来,“你想,一个大姑娘家,刚要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结果就这么一年年的耗下去,多可怜。她现在要面临个抉择——”
“太可怕了!那时候的人怎么天天想着结婚……?”
这边几个人正在一边闲聊一边讨论,另一边邢小卿把剧本啪地一合,一言不发地向后一仰躺在地板上。张小凡看见了,凑过去,半跪着俯下上半身,看着他的脸,抿着嘴笑:“哟,这回可真变成哑巴了?”
“……当哑巴挺好。”邢小卿眼睛盯着天花板,目光看上去有点空洞,思维早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这时候蕾子的声音又从旁边响了起来:
“那时候的人可不像你们现在这么前卫,成家立业结婚生孩子每个人都得考虑。”
邢小卿听着,忽然开口了:“可是这车总也不来,姑娘已经等得绝望了,这时候她身边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带眼镜的年轻人。他在这剧里代表那个年代的知识份子,勤奋、有理想,可是缺少一个让他施展才华的机会。”
这番凝重非常的话在一片胡侃闲聊的气氛中说出来,实在诡异无比,颇有淡定着大脑短路的风范,可没有一个人笑,段小章若有所思的托着脑袋,又翻开了剧本:
“来来,继续说继续说,然后呢?”
“然后这姑娘不就看到希望了吗?”张小凡顺着接了下去,“但这种感情是隐晦的,恐怕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她寄希望在命运上,但又怕命运愚弄她,我觉得她肯定挺痛苦的。”
“对。”邢小卿点头,“他们等待的未来已经看不到了,可又不想放弃,他们宁愿就留在原地,既不得到,也不失去。”
“所以到后面下雨的时候,姑娘才会有这么一句台词……”张小凡开始翻剧本,高先生一直没通知他加入剧组,所以他现在还不算是正式演员,手头上只有一份复印的手写稿,蓝四九修改过的正式稿他还没拿到。复印稿不是太清楚,他找了一会才看到了那句话,于是念了出来:“‘就这样坐着……下吧!下吧!’”
邢小卿继续往下念:“这样倒好……雾蒙蒙的,田野、对面的小山岗,还有未来生活的道路,全都朦朦胧胧的……”
“风冷嗖嗖的,心里倒特暖和。就靠着他肩膀,就这样坐在一起……”
“她真温柔……多善良,多好,多美……我怎么才发现?”
“你眼镜上都是水气……”
“别擦,就这样雾蒙蒙的……”
“……”
两个人念完了一段,才发现旁边的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俩,李蚊子无限感慨地长叹一声:“这俩人究竟唱得是哪一出啊……?”
邢小卿放下剧本,伸出胳膊勾住张小凡的肩:“我和小凡合作好多次了,互相搭戏很默契。这个老段知道,呵呵呵……”
段小章点头:“没错,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换换角色,小卿同志——”他往前走了几步,把当道具的平光眼镜架在邢小卿鼻梁上,忍不住笑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蓝四五看了两个人的示范,对自己的角色已经摸出点门路了,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儿,这会心情早就好了,于是跟着段小章一起调侃起来:“凡子哥,虽然我不舍得,但大姑娘这个角色我就忍痛让给你啦。”
“好啊,我们来反串。”张小凡一脸的诚恳,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来,妹妹,快演段儿六十多岁的大爷给我们瞧瞧——” 可邢小卿侧过脸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两只耳朵红通通的像醉虾一样。蓝四五被他挤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就在众人哄堂大笑的当儿,张小凡忽然抬高嗓子吼:“死丫头不要把我们大老爷们儿之间的感情庸俗化,再胡说八道我让你哥回来收拾你!”
这时候,一个声音惟恐天下不乱的问:“谁欠收拾谁欠收拾让我来——”
张小凡抬头,刚好看到蓝四九双手各拎着个被撑得满满当当的白塑料袋,腋下还夹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大信封,正歪着身子用胳膊肘顶着门往里挤,靠门比较近的两个演员立刻上去帮他开门,一边问着:“蓝副导回来啦?之前跑哪儿蹦哒去了?”
蓝四九笑笑,把手里的塑料袋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几步走过去,将信封递给张小凡。
“啥啊这是?”张小凡双手捧着,信封沉甸甸地,像是装着书籍一类的东西。
“你自己看。”
张小凡撕开信封,一沓硬封皮的册子露了出来。十字路口、纵横的栏杆、公车站牌、两条漫长的看不到边际的路……淡淡地水彩勾勒出一副寂寞而荒凉的画面,铺满了整个封面。旁边上书四个大字“车站剧本”。他翻开第一页,发现在出演人员的一栏里,自己的名字被排在第二列:
沉默的人——邢小卿
大 爷——张小凡
愣小子——李 蚊
姑 娘——蓝四五
戴眼镜的——段小章
做母亲的——徐 蕾
……
蓝四九的声音响在耳边:“这份正式剧本出炉之后,我也可以寿终正寝啦~”可张小凡捧着那一摞剧本,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的胸口,一时半会竟然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回想起几天前邢小卿说过的话:
——想演更好的角色,和名气无关,主要是让自己满意。
他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可真正把握住的,却还是他自己。
段小章走过来,胡噜了一下他脑袋,李蚊子在一边大喊:“欢迎咱凡子同志正式加入剧组,大家给呱叽呱叽!”他今儿才头一次见到张小凡,却像是自来熟一样,刚过了半天时间,就开始管他叫“凡子”。几个人跟着起哄,在一片掌声中,张小凡的目光和对面邢小卿的撞在一起,穿着黑色短袖衫的男人双臂环抱,倚在墙上,笃定的神情里,含着一丝赞许的笑意。
只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两人的目光就分开了,张小凡张罗着把手里的剧本挨个分给大家,冷不防闻到空气里飘来一阵饭香,他折腾了一下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猫一样嗅了两下,然后几步奔到桌子跟前,哗啦一下子扒开了那两只白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叠了两摞塑料餐盒,经过长途跋涉的搬运,餐盒里面的汤汁已经渗了出来,这时候香气更盛了。
“人是铁饭是钢,蓝同志,我头一次发现你还有这么大的优点——”
蓝四九一拍脑门,“你不说我差点忘记,楼下食堂快关门了,我打了点菜上来,大家快趁热吃趁热吃~”
一帮演员们全凑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饭菜摆了满桌,正在分一次性筷子的时候,蓝四九的后半句话传了过来:“高先生一会就回来了,到时候大家再把今天的戏串几遍。”
这句话如同一阵阴风刮过,大夏天里冻得人瑟瑟的。
丫果然不安好心!打饭上来其实就是想留人加班加点来着!
张小凡一边悲愤交加的啃着邢小卿递给他的鸡腿,一边想着这世界上果然木有免费的晚餐。
高先生终于开恩放众演员们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其他剧组的排练场地上早就空荡荡的了,张小凡最后一个走出排练室,看门的老大妈在他身后关上灯,撞上了沉重的木门。这一天过得劳累而漫长,然而却令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透过走廊上的玻璃窗往外看,宣武门外大街上一片斑斓的灯火辉煌,车依然多,在马路上排成了长串,如同星河一般缓缓流动。邢小卿和他并排走着,手里拿着和他版式完全相同的剧本,两个人的左腕上都各挂了一串菩提子和一串白水晶,在幽暗的空间里折射出微微的光泽。
张小凡心里觉得很平静。他忽然想起几年以前,邢小卿从鸡足山回来给大家人手一串佛珠的时候,章大龙说过这么一句话,以后要咱弟兄们一起出去玩,人家一看咱们腕子上戴东西,就知道咱都是一国的。
这又让他想起来类似的一件事,当年他挺喜欢看《指环王》,也追过不少相关报道。记得那个剧组杀青的时候,几个演员为了纪念曾经一起走过的那段路,于是各自在身上刺下相同的精灵国图案。图案只是个形式,那同患难共甘苦的历程,都记在人心里呢。就算远隔天涯,真正的fellowship,不会散。
可不是?只要心在一起,想再见面,一抬腿就见着了。咱都是一国人,这话一点都不假。
“怎么样,今天还习惯吗?”邢小卿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转头看他,回答,
“都挺好的。”
邢小卿没再多问,也不需要多问,因为他很清楚,张小凡这句“挺好的”,意思是他已经开始融入这个相对陌生的环境了。
两个人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张小凡又说:“高先生这人真是挺有意思的,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让人觉得有点没谱。”
“呵呵,每个导演的风格不同罢了。”邢小卿笑了,这时候,走在他们之前的几位演员已经出了门,两个人隔着大门冲他们招手道别,之后邢小卿又回过头,继续说,“我觉得高先生的风格比较含蓄,他会给你点拨,但不会告诉你一幕戏具体该怎样演,他大概更希望看到演员自己对戏剧有个新颖的诠释吧。”
张小凡想了想,觉得似乎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有点感叹:“你看人还真挺准。”
“也不全是这样。我以前看过这位作家的一些作品,《灵山》,《没有主义》,《给我老爷买鱼杆》什么的,所以才会觉得他是那样一种风格。”
“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他本人吧,邢老学究?”张小凡斜着眼睛看着邢小卿。
“没想到,真的想不到。所以才说人和人之间的缘份真有意思。”
“我觉得吧,和控制全盘局势相比,坐看事态发展是另外一种境界。”
“类似的手段,老康不也用过么?”
“的确。”张小凡想起很久以前的艺术人生访谈上,段小章字字血泪“控诉”康师傅罪行的样子,忍不住一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看来这导演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整疯了才算。”
“疯了之后就超脱了,升华了。”
“升华了好,以前老康的戏正红的时候,我总担心自己以后再也走不出它的阴影,可现在,这话剧刚排一天,我已经觉得自己站在新的天空下了。”
邢小卿淡淡的回答,“只要你想往前走,什么也罩不住你一辈子,能困死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心。”
越说不在意的,其实越在意。越担心离不开的,其实是自己不想离开。正因为做不到,所以才给自己设定个条条框框。
不起念,不执着,就什么都没有。
坐看事态发展,能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这才是真的境界。
张小凡心里似有所悟。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路沿着宣武门外大街往前走,距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路途,其实可以坐上几站公车,可路上这么堵,恐怕还没有走着过去快。空气有点闷,看不到星光,盛夏的夜风中吹来一股子汽车尾汽和尘土混在一起的刺鼻味道,灰扑扑的云像锅盖一样扣在头顶上,可雨却一直落不下来。张小凡把剧本当作扇子上下扇了两下,又觉得不舍得,于是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看了看天说:“这鬼天气,站外面还好点,到家非得被闷死……”
“你家不开空调?”邢小卿略微回忆了一下,这两个人住得一东一西,中间足足隔了六七环,到对方家里做客的机会寥寥无几,他早不记得张小凡家里的情形了。
“没装。从部队上下来之前,见都没见过那玩意,后来用得起了,反而觉得开空调冷嗖嗖的不舒服。”
“其实我跟你差不多,也不爱开那东西,要真热起来,我就从冰箱里拿瓶啤酒,一口气灌下去,从头到脚都凉了。”
张小凡忍不住瞅着他乐,“你不是不爱喝酒吗?”
“哎,这你还不知道?我酒量就是三两,只要不过那个数就没事。”
“那我们找地儿去喝酒?”张小凡刚把话说出来就后悔了,“我说什么呢,你赶快回家,别老让嫂子一人等着。”
“我正想说,她们团最近全国巡演,且回不来呢。”
“啧,所谓朋友就是要在这时候发挥作用。行,寂寞的邢同志,今天晚上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