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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张小凡刚一打开家门,果大爪子就噌地一下蹿到他怀里,布袋儿同志则在他脚边扭动翻滚,一会揪着他鞋带一会啃他鞋帮,声情并茂地抒发着对张小凡夜半才归来的不满。张小凡蹲在门口,满心都是真诚的内疚,那谁说过一句什么来着——养宠物的人都知道,把自家宝贝关在黑屋子里自己一人外出要背负多大的愧疚啊。哦不对,谁说他家的布袋果子是宠物?那分明就是儿子,儿子!
      张小凡就这么一边乱想,一边和两只宝贝猫玩了好半天,刚想起来还没关门,于是把钥匙从锁孔里拔下来,撞上门,换鞋,从冰箱里拿牛奶倒进食盆里,看着两只猫都喝得香甜,才乐呵呵地进房间洗澡换衣服。张小凡和他家猫一个毛病,水这玩意儿是能不沾则不沾的,如果不是下午晚上挤了两回地铁捂出一身臭汗,他绝对想不起来要去洗澡。现在条件优越了还好点,以前在部队上几十个人用一个大澡堂,那水夏天热冬天凉,他几个星期也懒得进去一回,把脖子伸到水龙头下面冲冲脑袋头发耳朵就算完。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墙上挂钟的指针也几乎并成了一条竖直的线,将近十二点了,从窗户外面望出去,对面的居民楼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熄灭,现在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作息时间正常的人类该醒着的时间段,可张小凡真正的生活从这时候才开始。洗澡之前泡的浓茶这会也凉下来了,他把大茶缸子从厨房里捧出来,盘腿坐到电脑跟前,两只猫一条腿上蹲了一个,等开机的工夫点上了一支烟,顺手拧开身边电风扇的开关,不是怕热,是怕烟味儿把猫熏着。
      MSN和□□上一水儿的灰色头像,只有蓝四九显示在线,却也挂着忙碌。张小凡知道这家伙不管有事没事都是万年忙碌状态——他要真忙起来根本不会上线,所以向来都是不管不顾的骚扰一番。可网聊成癖的张小凡偶尔也有懒得说话的时候,比如说今天晚上就是如此。
      他满脑子都是邢小卿建议他去演话剧的事情,可邢小卿的头像始终是暗的,于是他开始打开网页,一边四处乱溜哒一边等人。
      头一个点开的网页总是士兵突击吧,然后看不了两眼就关上。
      名字还是那个名字,地儿已经不是那个地儿了,可养成的习惯总是改不了。
      零六年《士兵》刚拍完的时候,一帮子演员弟兄们再加上剧组的人马在百度大嫂处申请了个贴吧,原意是小范围的凑成一堆儿乐呵乐呵,那段时间也确实如此,一干人等顶着式样各异的马甲掐架侃大山插科打诨闹腾的不亦乐乎,谁也没想过那剧以后会红起来。记得不怎么上网的邢小卿刚被众人拐上线的时候,张小凡给他发了条短信问感觉怎么样,当时邢小卿非常正经地回答:
      “我喜欢用网络交流这种形式。语音、相貌、表情、动作等等都被隐藏在文字背后,文字是真诚的,那感觉就像是忽略了所有的外在表现形式,直接接触到人的内心世界,对于不太善于交流的人来说,文字给了他们很大的思考空间。当然,这种文字同样可以是极度伪装的,当你在网上打出一句话的时候,可以完全不必负责任,永远没有人知道它的真实性。
      又及,我没练过打字,速度太慢,让你们久候了,不好意思。”
      一百八十三个字,加上标点符号,整整占了三条短信的空间,张小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隐约能感觉到邢小卿的想表达的意思,但并不甚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对于张小凡来说,和邢小卿之间的交流,无论是在戏里戏外,见面亦或是相隔千里,都感觉不出太多的隔阂。
      张小凡真正懂得这条短信的含义,是在《士兵》红遍大江南北之后。
      那段时间,大量的外来人口涌进贴吧,身为版主之一的张小凡首先有点慌。本来也就是一群普通人,踏踏实实演戏,认认真真生活,比什么都舒坦,忽然被人跟偶像一样捧着,一时半会能适应过来才奇怪。那感觉有点类似自家的围墙被拆了,满院子的鸡飞狗跳都被人瞧个一览无余。
      贴吧是比以前更热闹了,可以前的气氛再也找不回来,网上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众人纷纷选择潜入深水。同时各类采访也开始多了起来,张小凡凭着以前受过的专业广播训练,愣是把话说个滴水不漏,讲了三十遍的典故再说第三十一遍也还是声情并茂,从此给人留下个“史班长的演员说话比播音员还好听”的印象,与此同时,邢小卿本人独特的邢氏凌乱也在观众心里扎下了根。
      从此张小凡只要一看邢小卿的访谈就想乐,跟这人接触多了就知道,他的头脑实际上比谁都清晰,只不过同时蹦出太多的念头,说出来的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他需要有自己的空间慢慢梳理思绪,这时候贫乏的语言往往没有文字具有穿透力。
      所以他的凌乱只在陌生人面前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张小凡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凌乱淡定还是侃侃其谈,都只不过是人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罢了,没有心灵的交流,真实的一面永远无从了解。好在有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有史班长伍班副虞师长孟瘸子,成功的影视作品,是面能让人看到自己和他人的澄澈的湖,他张小凡能够顺着作品触摸到隐藏在角色背后的一颗颗真心,何其幸。
      当时,在悟出了这点之后,张小凡立马得瑟着跟蓝四九在网上长聊,结果蓝四九几句话把他噎回去:
      “会考虑这种事情,说明你这厮还不成熟啊不成熟。
      再说邢同学,其实是个聪明人,大智若愚,说话看似摸不着头脑,实际上让人抓不住把柄和重点(当然这不是他故意的)。你说话看似滴水不漏但有规律可循,虽然都是顶着张硬壳活在大众眼皮底下,可你级别跟他差了几倍。
      所以说,要比喻的话,他是郭靖,你是黄蓉。”
      张小凡看到前半截还频频点头称是,看到最后半句话,险些仰倒在地板上,胳膊肘碾在布袋儿的尾(yi,三声)巴尖上,痛得她嗷一声惨叫逃到厨房里。
      “你可不可以用点别的比喻,譬如说他是东邪我是西毒,他是郭靖我是杨过之类的……”
      “不可以。我不擅在背后议论人,这比喻和评论已经尽了本份了,切切不可外传、收回、以及改动。”
      “……= =+”
      暴青筋的双眼皮表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张小凡当时的心情。
      现在一想到这段子,张小凡又盯着屏幕傻乐,正如他自己所说,有些事隔了段时间再回味,才会令人怀念。他忍不住又手痒,打开电脑里保存的对话记录,一条条看着。
      自从贴吧大水蔓延后,众马甲们转移到深水区,可过了段时间又因为找不到地方张牙舞爪而憋得难受,于是在MSN上建了个群,既能保证私密性,又方便联系。
      2007年12月储存记录为3MB。
      2008年4月储存记录为2.1MB。
      2009年7月储存记录为745KB。
      2010年2月储存记录为0。
      从那时开始,这历史新低的记录就没有被打破过,空文件夹们按月份整齐地排列,张小凡一个一个打开看,然后又关上。盛筵终有结束的时候,灯火已然下楼台,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邢小卿的头像也始终是暗的,看来他今天晚上是不会上来了,闷热而安静的夜里,只有主机的风扇飞速转动着发出忽高忽低的轰鸣,这台老旧的电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张小凡抗议。
      张小凡也舍不得再折腾它了,于是关了电脑准备睡觉,就在这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联系人一栏分明显示着“邢老居士”四个字。张小凡盘着腿懒得动窝,于是伸长胳膊探出上半身,把手机从桌子那头拽过来,却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缸的茶,他按下接听键,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边抽了几张餐巾纸擦桌子,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张小凡,你激动个屁。可表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镇定:
      “老邢?”
      “小凡,没睡呢?”
      “……睡了,所以现在接你电话的是我那出窍的灵魂。”
      “呵呵呵,幸会幸会,两只游魂夜半长聊。”
      “你再晚打过来一刻钟,魂魄也要去云游四海了。”
      “不好意思,最近刚添置了扫描仪,还不太会使用,倒腾了半天才把那本话剧扫描上来,想着你大概还没睡,现在传给你看看?”
      “……”张小凡顿时觉得自己脑袋一定是被门挤了,要么就是进水了——邢小卿这个人对网络使用的生疏是有目共睹的,自己一直挂在网上等他上来实太不明智,要之前就反应过来的话自己早一个电话打过去了,哪用得着等到现在?
      “不方便吗?那我明天再发也行。”邢小卿的语声中透着些歉意。
      “方便方便。”张小凡马上回答,弯下腰去按开机键,“最近一直当无业游民,快长毛了。话说你那是多老的剧本啊,连个电子版都没有,还要靠扫描的?”
      “不仅没有电子版,还是手稿的复印件。”
      “我说,你们国话究竟是从哪儿挖来的古董啊?”
      “不是我们团找来的,是作者本人亲自过来请我们演,但有一两个角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所以想从别处借调。”
      这时候张小凡才想起来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赶忙问:“你在这剧里有角色吗?”
      “有,但我没把握演好。”
      “很难?”
      “很难揣测。我感觉这部剧里的所有角色都不容易把握。”
      “看来很有挑战,你越说我越有兴趣了。”张小凡笑了笑,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等着MSN文件传输。扫描的文件很大,邢小卿自然不懂得如何压缩,而张小凡也并不在意,在头几张图片传输完毕之后就开始读剧本,顺便等着后几张图片发送过来。
      文件打开,第一张是剧本的封面,略微发黄的纸页涨满了整个屏幕,与当下的精装书籍不同,这剧本的封皮相当简单,正中印着个破旧的公车站牌,呈十字形的铁栏杆,东西南北各端长短不一,纵横着伸向远方。右上角写了两个大字:
      《车站》
      下面还有两行小字:
      □□,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稿于北京。
      字迹相当挺拔俊秀,墨水的印迹却已经褪了色,仿佛历经时光的洗礼。那一刻,张小凡觉得台灯的灯光都变得有些暗淡了,整个房间似乎被灰扑扑的薄纱笼罩起来,泛起一股子沉重的气息。
      他知道那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可还是下意识地把手机放到桌子上,轻轻按下免提键:
      “老邢,文件你慢慢传,我先看剧本,一会聊。”
      “好,我等着你。”
      于是张小凡点了今天晚上第四支烟,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翻开正文的第一页。一部由现实逐渐走向荒诞的喜剧,慢慢自他眼前铺陈开来。
      怀着不同目的的人在汽车站牌下等车,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就这样不知道等了多少年,头发都白了,车还是没有停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开始急噪,做出了种种不满的行为:或是追着汽车跑、或向汽车扔石头、或是不约而同地拥到马路上堵住汽车,因为汽车一而再,再而三地愚弄大家,已经令人无法忍受。
      剧中的人物就像一群任人摆布的玩偶,一个依赖性很大的弱势群体,缺少了公共汽车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消耗在无谓的、漫长的等待与张望中。
      等待一辆汽车来把城外的人送进城里去,等待希望,等待未来,这好像成了一种象征,当等待的时间被作者戏剧性的无限夸大之后,便为阅读带来一种无言的窒息和恐惧。
      当张小凡终于看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后背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好像被抛入漆黑的汪洋里,上下左右都摸不着边际。二十多年前的文字里所要表达的思想,穿透了厚重的尘烟,一股脑地涌进他的心里。
      好的作品总是会带给人震撼,就像两年多前初读《团长》剧本一样,那时,合上书页之后的他脸上全是冰冷的水痕。如果说《团长》一剧带给人的是悲壮和惨烈,那么《车站》透出的是矛盾的牵扯,以及对生活的透析。不同的作者,不同的风格,却有着相似的灵气。
      张小凡在屏幕前愣了良久,香烟放在手边也忘了抽,长长的烟灰微微一颤,落了下来,溅出灰白的一片。他转头看窗外,慢慢地说:
      “老邢,我看完了。”
      “怎么样,想演?”沉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很容易就让人的心宁静下来。
      “剧本太好了,就不知道能不能轮得上我。”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张小凡看不到邢小卿的脸,可他却感觉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在微笑,“这已经不是话剧了,是生活。二十多年以来,物质条件虽然进化了,但人的本质一直没有改变。”
      张小凡点头,摸了摸依旧趴在自己腿上的果子和布袋,“我想起来毕业之后,领到待业青年证的那段时间,完全摸不着前途,只能等待。”
      “呵呵……”邢小卿在电话的另一头笑起来,“大概那会我正在哈尔滨修自行车呢,也是在等待一个可以脱出谷底的契机吧。”
      “那现在呢?”张小凡抱着两只猫,放到自己枕头边,然后靠到床上。
      “现在啊……现在我等着睡觉。”
      张小凡险些被这句话噎死,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接近三点了,对于早上七点起床跑步晚上去健身房十一点准时睡觉作息时间正常无比的邢小卿来说,的确已经太晚了,于是他呼了口气,说:“行啦哥们儿,游魂们各自云游四方吧,好走不送~”
      “这两天就来国话试试戏吧。”
      “知道知道。”张小凡挂断电话,然后关上灯,躺在床上仰着头看天花板,这部演出来只有一个来小时的独幕话剧已经搅得他睡不着了。
      都说身为演员需要有比常人更加敏锐的感受性,他张小凡还不知道要演怎样一个角色,却已经开始入戏了。
      人这一生要等待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想,有些等得来,有些永远等不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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