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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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小凡六点半赶到东方人家川菜馆的时候，玻璃门旁边已经排了一长串儿的人，不用说全是等位的。早上下了点雨，但没下透，傍晚的太阳晒在水泥地上，腾起混沌闷热的湿汽，一推门进去，里面冷风吹得好像入了冰窖，同时，一股子火辣辣的朝天椒味扑面而来，王朔同志说过什么来着？一半儿是火焰一半儿是海水，反差大的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穿着艳红旗袍的服务员冲着张小凡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张小凡已经一眼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邢小卿的背影，于是伸手指了指，“我跟他一桌的。”
服务员捧着本菜单，打算领着他往里走，张小凡却又拦下她，一个人慢悠悠地向前踱着步子，绕过冒着热气的火锅和满桌的杯盘狼藉，走到邢小卿背后，也不说话，就这么抿着嘴盯着他的后脑勺乐。
邢小卿完全没发觉自己旁边还站着个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书上，冷不防一个熟悉地声音自身后响起：
“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他转过头，目光正好对上张小凡一双明亮的眼睛，忍不住也笑了，合上书站起身，“哟，来啦？快坐快坐。”
张小凡把自己整个人舒舒服服地撂在邢小卿对面的椅子上，呼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我就怕这个点往外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你一人开车来的？”邢小卿拿了个白瓷杯子，用餐巾纸擦干净了，倒了一杯菊花茶，推到张小凡面前。
“我要开车的话现在还跟三环那儿龟速爬呢，”张小凡喝着茶，随手翻着邢小卿手边的书，“地铁虽然挤，可它快啊……你家那口子没来？”
“她加班，比我忙。”
“大龙呢？他堵路上了？”
“他老婆儿子今天旅游回来，他得去接，要七点钟再没信儿估计就没戏了，对了你联系蓝四九了没？”
“联系了，他晚上要赶个特着急的活，可能也来不了。你那边还有其他人来吗？”
邢小卿开始翻手机，“我群发的短信，但好象没几个人回。哦这有一条老段的，他说他在外地拍戏，李小宪晚上要陪女朋友过生日……剩下的，”他又折腾了一通手机，然后干脆利落的抬起头，说了两个字，“没了。”
张小凡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你怎么安排的？整到最后就俩大老爷们儿一起去看话剧？”
邢小卿的语气依然笃定：“那又怎么了？”
“……”张小凡无语凝噎，“我发现老婆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件好事。”
“何以见得啊？”
“至少不会重色轻友！”
“呵呵……那不一样，不一样。”邢小卿笑，“俩人就俩人吧，这算啥事儿啊，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他一边笑，一边把菜单递到张小凡手里，“不说这个了，你看看要吃啥，我不会点菜。”
张小凡也没客气，接过菜单开始翻，他知道邢小卿不会点菜是出了名的，上次几个经常一起拍戏的哥们带了家属在东四环附近聚了一次，邢小卿是地头蛇，自然免不了请客，结果点的八个菜里竟然有四个是汤，几个人灌了个水饱，折腾了一晚上又饿了，半夜三更浩浩荡荡的蹭到邢小卿家里吃面条，还把嫂子吵醒了。也是从那时候，张小凡才知道邢小卿做面食别有一番风味，可当问起来他煮面秘诀时，这厮只是在一边乐，所答非所问的说这有什么秘诀啊我是山西人，山西老陈醋好吃你知道吧？下次我让我妈多寄几瓶来给你。
说起来，这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团团杀青之后的最后一次相聚。编剧蓝四九大刀阔斧的一句“以后不会再和康师傅合作了”断绝了一切这帮人重新聚在一起拍戏的可能性。
长久默契的合作，会让表演的艺术变得越来越轻松，可也容易让人陷入一种既定的模式当中，从此再也无法挣脱。分开，才有可能突破，蓝四九是真正的聪明人。
可前途总是和情谊背道而驰，两度同寝食共患难的一帮弟兄们从此各奔前途，再见面不难，常联系不难，毕竟现在是手机短信与电子邮件满天乱飞的数码时代，可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想再把人聚齐，就成了难上加难的事。张小凡还记得零七年底的一次采访中，自己说过一句话，原话早就淡忘了，具体内容是，与那段时光渐行渐远后，才会开始回忆。回忆像酒，时间越久，越香醇。
那是那帮人的人生中最特别的一段时间，直到灰飞烟灭，也无法忘记。
张小凡手里捧着菜单，目光却地定格在玻璃窗外的某一点上，这时候太阳还没落下去，餐厅里的光线有点暗淡，却还没到该点灯的时刻。傍晚的斜阳懒洋洋地从街对面的槐洋树顶上走过，留下一道金色的足迹，斑驳的阴影印在邢小卿的脸上，晕开一片模糊地光晕，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
张小凡只愣了很短的一个瞬间，服务员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了，于是又低下头继续看菜单，“点炒菜么，还是吃火锅？”
邢小卿翘起二郎腿，胳膊肘枕着窗框，歪过头，和他一起看，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我随便，看你吧。”
“靠，没有随便这道菜。”张小凡稍稍往后仰了仰头。
“那炒菜吧，火锅太大份了，俩人吃没什么意思。”
“……原来你刚发现俩人吃饭没劲。”张小凡的眼睛扫过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肉类菜名，实在懒得仔细看了，刚准备随口说一个自己常吃的，对面的邢小卿已经发话了：“吃水煮鱼怎么样？”
“我刚想说水煮鱼来着！”
“碰巧了，那就这个吧。”
“你爱上火，能吃辣的么？别到时候又眼睛疼。”
“偶尔为之，有何不可？”
“行，再来个麻婆豆腐，清炒莴笋，两碗担担面，够了。”张小凡连想也不想，顺着把菜名报了下来，这几道菜全是他们一起外出聚会时常点的，虽然隔了一年多没见，可他一直记得。
正当他要把菜单交给服务员的时候，旁边忽然多出个声音：“点这么少，够吃吗？”
俩人一起转头，目光所及，刚好看到矮瘦的蓝四九绕过他俩对面的桌子，挂着一脸欠抽的表情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妹妹蓝四五。
邢小卿有点诧异的站起来，挪到张小凡旁边，问：“你不是说他俩来不了吗？”
“……我怎么知道。”张小凡的脸上挂着被耍了的悲愤，“这回你不用担心了，你们单位发的票能用得上了。”
这时候蓝四九和蓝四五已经拉了椅子出来，坐到先来的俩人对面，也不见外，张口就来：“哎，邢小卿，把菜单拿过来，再加俩菜。”
张小凡翻了个白眼，“让他饿着。”
蓝四九立刻指着他对邢小卿说：“看吧，丫就这德性。”
邢小卿伸手勾着张小凡的肩膀，冲蓝四九点点头，“其实看到你俩来了，他比谁都高兴。”
张小凡很有指挥风度的向旁边正走神的蓝四五一挥手：“妹妹，上，灭他！”
要说蓝四五就是听话，从张小凡进了军区话剧团之后就开始跟着他混，对张小凡比对自己亲哥哥还亲，像红色娘子军接受任务那样，坚定的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发起反击：“哥，你这次太过分了，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变卦呢。”
张小凡听了，笑得人仰马翻，“看看你这人品，连妹妹都胳膊肘往外拐。”邢小卿也忍不住笑，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加了几个菜，然后转头问：“蓝编，听说你忙的过不来，怎么现在忽然又有时间了？”
蓝四九对待邢小卿的态度比对张小凡的略微正经一些，清清嗓子说：“其实我也不忙，只不过最近接了个活，快下班的时候头儿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晚上就要稿子——”
“看来你已经提前写完了？”张小凡在一边插嘴。
“改剧本又不是活面，催那么紧，神仙才搞得完。”蓝四九一脸破釜沉舟的悲愤状，“我只写了个五百字左右的《关于演出本话剧的若干说明与建议》，然后再排排版就给人家传真过去了。”
“我有预感你会死得很悲惨……”
“怎么可能。我排版可是很讲究的！那页纸最下面我打了标题和两行正文，明天话剧团肯定会打电话问我，‘蓝编剧啊，我们昨天只收到你那个剧的第一页，麻烦你再发一次。’这时候我就要把架子端起来回答他，‘哎呀，这就不好办了，我们单位要发送的传真很多，已经有很多份排在前面了，你们这份最早也要等到中午了。’这样我就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把它弄完。”
这时候桌上已经摆了四川泡菜和泡椒凤爪，可没人动筷子，几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的，只有蓝四五还相对比较平静：“我哥经常干这种事，我们都习惯了。”
“谁说的。我绝对没有不敬业，这种方法只对提出无理要求的导演用用而已，你们看我什么时候对康师傅用这种手段了？”
张小凡立刻顶回去，“你确定你不是因为想看话剧才推掉这活的么？”
蓝四九正色，“我承认赖声川的经典话剧对我有一定的吸引力……”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邢小卿手边的书，翻了几页，“这是《如梦之梦》 ？嘿，还是繁体版的。我一直弄不到这剧本。”
邢小卿点点头，“托朋友从台湾带回来的，大陆找不到。”
“零三年在香港上演的时候，我想去看现场来着，可当时刚买房，忒拮据了。”张小凡一脸惋惜地盯着那书的封皮，“听说整场话剧下来要七八个小时，场面特宏大。”
“我拿走看了？”蓝四九扬了扬手里的书，结果被张小凡一把夺下来：
“小太爷我提前预定了！”
“你俩要想看就拿走呗……”
“行，那我不客气了。”张小凡刚要把书往包里塞，耳边传来邢小卿的后半句话：
“……可这是下半册。”
张小凡的动作僵在半空。
“上半册我定了，改天去你家拿。”蓝四九先发制人，无视张小凡悲愤的表情，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在红辣椒沉浮的大铁盆里上下捞，往妹妹的碗里夹了一大块水煮鱼，“来来来吃饭。”
吃过饭已经快七点半了，好在这家餐馆距离东单先锋小剧场不远，四个人溜哒几步就到门口了，正好赶上开场。晚上演的是上演了无数遍的《暗恋桃花源》 ，相同的一段故事被不同时代的演员演绎出迥异的特色，如今已经过了二十来年的时光，可云之凡和江滨柳，春花老陶袁老板，一直保持着永远年轻的容貌活在观众的心里。
座位号不是连续的，于是蓝四九和妹妹坐在前排，张小凡和邢小卿坐后排，整场戏下来，在场的所有观众都被赖声川的神来之笔引得神情激荡，一面悲剧一面喜剧，忽而在天堂忽而在地狱，既分裂又调和。可张小凡没听到邢小卿的笑，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转头向他望，只看到一张若有所思的侧脸，和一双专注盯着舞台的眼睛。
他仿佛已经陷入了自己内心所构造的广博世界里，那是只属于他一人的精神领域，没有人能够碰触、干预。
张小凡对他这种状态已经太熟悉了，从《士兵》到《团长》，他常常就这么握着剧本台词，一坐几个小时，仿佛在思考什么，仿佛又什么都没想。
一个晚上倏忽而过，最终，流水一般的银色聚光灯从顶棚上照射下来，年迈的江滨柳坐在轮椅上，颤巍巍地说着我们都老了，红衣服的古怪女人自舞台的一端走过，声嘶力竭地喊着刘子骥刘子骥刘子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之后，厚重的幕布猝然降下，整场剧以一种突兀而又完美的形态结束了。
幕布再次拉开，演员手拉着手出来谢幕，邢小卿忽然站起身，大力地鼓着掌。张小凡心里觉得有点发酸，跟着他一起站起来鼓掌，在一片嘈杂声中，灯光亮了起来，他眼睛看着前面，沉着嗓子对他说，“这是我看过最好的话剧之一。”
“的确是好剧。”邢小卿终于说话了，“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
张小凡有点诧异，紧接着就明白了——他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当然看过不只一遍，不仅如此，恐怕台上的所有演员他也全认识。
“九九年刚分到国话的时候，参与的第一场戏就是这一部，当时是管理员的B角兼摆放道具的，跟着排练了好几个月，一直不明白这部剧到底想说什么。”
张小凡随着人潮慢慢往外走，后面的人挤上来，他的前胸几乎贴在邢小卿的后背上，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心意相通——他曾经以场记的身份追随了《爱尔纳突击》六年，而他也始终在黑暗中注视着不断蜕变的《暗恋桃花源》。
六年后的《士兵突击》让他圆了长久的梦，而他呢，十年以后的他，是否还在追寻着心目中的桃花源？
剧场出口的狭窄的门让人们都堵在了门口，蓝四九和蓝四五被人群冲到另一边，一时半会谁也走不动，张小凡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后来？”邢小卿转头看他，露出微微地笑，“后来就正式演出了呗，没我上场的份，我就在后台看着，演到结尾的时候，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就好像开窍了一样，结果就跑到厕所里哭了一场。”
张小凡拍拍他的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拍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十六七岁的邢小卿，而是十几年前那个在成长中挣扎的孩子，“……最后半句话你可以不说。”
“被感动了，真情流露而已，我也就跟你说说。”
张小凡看着他，“我知道。”
这时候，堵在出口的人群渐渐疏散了，两个人并排往前走，邢小卿又说：“其实我一直想演江滨柳。”
“邢同志，伍班副和虞师长可都比江滨柳出名多了。”张小凡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但还想演更好的角色，和名气无关，主要是让自己满意，你不也是一样？”
一整天的暑气终于褪了，剧场外有微凉的夜风吹过，张小凡点头，“虽然不想承认，可我至今最出名的角色还是史班长，除去了史班长，张小凡还是张小凡，要是有更好的角色，张小凡这个人一样可以演好。”
“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因缘，不仅要遇上好的剧本，还得有个强大的团队。”
“我没那么唯心，我觉得这些都是能够争取到的。”
邢小卿低头想了一会，忽然说，“其实我们团最近在排个剧，虽然也是老剧本，不过一直没公演过，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演员可以外招，你想不想来试试？”
张小凡的眼睛立刻亮了，却拐弯抹角地说：“我最近的确是无业游民，而且好久没演话剧了……”
“我到家之后先把剧本发给你看看？”
张小凡点了点头，还没等回答呢，蓝四九和蓝四五已经从另外一边追了上来。于是两个人暂时中断了话题，几个人站在路灯底下贫了几句，便各自踏上归家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