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二（２） 无处可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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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２）无处可逃
晚餐过后照例有酒会，准确的说，是甜点咖啡加清茶洋酒的四不相联谊会。
酒会渐入佳境，何寒生从晚餐前就忙得象只陀螺，这个时候总算可以竭口气了，悄悄隐到角落观注起大厅里的衣香鬓影。
他的目光一直在寻找段林，他也说不清什么心理，就是想要看看那个盛装而来的昔日同窗。
段林是高二转学过来的，其貌不扬，刚开始阴阴沉沉的一个人，衣着土气，操一口古怪方言，并不讨人喜欢。后来这个人明显变了，衣着变了，口音变了，气质也变了，等到升上高三，已经是个开开朗朗的普通男生，特别喜欢跟女孩子八卦。
经历所至，何寒生个性偏于孤僻，和同学的关系一般般，既没朋友也没敌人，就连女孩子不时投到身上的目光他也是尽量回避──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该有的梦就不要去做。直到有一天偶然发现段林和他一样，也是寄住在亲戚家里，两个人的关系才渐渐好了起来。后来何寒生到段林家里玩，发现同样是“寄住”，境遇天差地别，也不知是自卑还是过分的自尊，他开始疏远段林，好在那个时候快高考了，忙得头昏脑胀，用不着苦心寻找借口。
后来听说段林考上了Ｔ大，何寒生不平衡过一阵子，段林的成绩不如他，结果人上了Ｔ大自己却落了榜，命运也太不公平了。不过，不服气的心思很快淡了下来，毕竟从小就知道老天爷偏心，多这一件算不了啥。打那以后，他再没有打听过段林的消息。
没想到再次相见，当年的丑小鸭变成了天鹅般的“帝王”，自己却成了侍候帝王的“奴才”，这差距……想想自己还同情过段林，以为他比自己更要倒霉，自己好歹还有老妈寄生活费……老天爷开的这个玩笑，是不是太绝妙了？
大厅里人潮涌动，何寒生站了好一阵才发现目标，段林和一个非常清纯非常漂亮的小美女并肩站在一起，两个人头碰头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阴暗处的何寒生突然生出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看啊，就算长得再一般，人也是站在阳光下的未来精英，自己呢，一只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心理卑劣的丑恶老鼠？……
“听说你碰到同学了？”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肩上，把神思恍惚的何寒生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是同事大林。
“小子你行啊，居然有这种同学。不是我说你，有关系不用过期作废，该放下面子的时候就要放下来，厚着脸皮去找你同学帮忙，再咋说服务生是青春饭，得给自己找条出路……咦，他们在干什么？”夸夸其谈的大林突然失了声，专心看起大厅前方的司仪台。
大厅里，原本跟段林站在一处的清纯小美女走上台，拿起话筒：“女士们，先生们，我是Ｔ大外语系一年级学生，我叫千绘……”
听了一阵，大林笑了：“原来是募捐，聪明。在‘玉茗’干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跑这儿募捐。靠，这帮子人不是有钱吗，多宰点，宰死他们……嘿我说，寒生你看，那妞好正点，还Ｔ大外语系的，这妞要让我上一次，死了都值……”
何寒生拍开大林搭在肩上的爪子，没好气地说：“你那么大声是想把领班招来？”
大林立时收声。
这个时候，名叫千绘的美丽女孩退场，段林接过话筒。
何寒生淡淡道：“就这位，我同学。看看，他在上边为那个‘贫困大学生基金’募捐，人模狗样的，我在下边为了几个小钱给他们下跪……是不是很有意思？”
大林拍拍他的背：“想开点，人和人嘛，就那么回事儿。反正我要是你，今晚上就去求他，找个好工作才是正事。”
“小何你认识那个大学生？”大林刚说完，身后又响起一个声音，竟然是领班。
两个正在偷懒的服务生齐齐吓了一大跳，幸好领班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
台上这个时候又换人了，换上一个个子不高，却温文尔雅气宇轩昂戴了副银边眼镜的青年才俊。才俊很会开玩笑，几句话把大厅里的男男女女逗得开怀大笑，然后就见段林和那个千绘小美女端着盒子跑下台，跟两只穿花蝴蝶样开始满场子讨钱，一众社会名流名门淑媛纷纷解囊，气氛空前热烈……
直到此时，领班方才开口，小声对两个部下说道：“今晚上有几个客人拒绝了‘日式服务’，那个戴眼镜的就是其中之一。我听人说他叫裴文谨，是Ｔ大创始人裴采的孙子。”
大林咂了两下嘴：“好命啊，有个好爷爷。不过肚子里有墨水就是不一样啊，刚才我到他们厅上菜，那帮龟孙子……哎哟明哥，您老轻点，是那些客人，那些客人……反正是那帮子人，他们正在说‘笑贫不笑娼’，就是那个四眼儿，哎，我晓得他姓裴，是那个裴先生，他说了句‘如果必须靠当娼才能脱贫，也的确没啥好笑的’……真的，我没编，我也编不出来，当时我就站他身边，听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一阵冷场，半晌，何寒生忽地一声冷笑：“虚伪！”
酒会结束后，客人纷纷散去，何寒生今夜的艰难旅程，却仍然没有结束。
他在离开夜宴楼的时候被人叫住，说是陪着走一走。叫住他的女人妆容精致，长裙外罩着轻裘，雍容华贵，初看象是三十许人，再看说她年过四十也没有不靠谱，年龄很不好猜。
何寒生不敢不陪，虽然夜里的月牙湖畔风寒露重，身上的制服根本抵挡不住。
女人裘衣在身，又刚喝过酒兴致颇高，丝毫不觉得寒冷，一直慢步到湖边才进入正题：“听说阿芳走了，你的工作还好吧？”
“很好，房总。”
“小何你啊，早跟你说了不用这么客气的。”“房总”无奈地笑笑，眉目间带着点对年轻人的纵容，“记得半年前你告诉我你很喜欢这份工作，现在还喜欢吗？”
一阵短促的沉默过后：“房总，这是我的工作。”
女人呵呵一笑：“总算没原来硬气了。不喜欢就直说嘛，你刚刚那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当别人没长眼睛吗？”
“房总……”
女人用手势打断他：“小何，我早就说过，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跟那些waiter不一样，你只是需要一个贵人相助。”
说到此女人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身旁的英俊大男孩，话锋一转：“我家那个司机的位子一直没有合适人选，现在愿不愿意过来？”
一阵沉默，沉默过后，大男孩低声回答：“对不起房总，我还是不会开车。”
女人很大度地一笑：“都快一年了，还没学会啊？算了，还是那句话，等你学会了给我打电话，我的名片你没丢吧？对了小何，给你提个醒，想要那个职位的人很多，不可能无限期的空缺下去，你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也不等何寒生回答，转过身向着来路而去。
看着她一步步走远，何寒生只觉得她每一步仿佛都正踩在自己的胸口，沉睡中的痛觉就此醒来，一阵阵的钝痛。
仿佛是给钝痛惊醒了迷梦，何寒生猛地攥紧拳头，以一种不正常的沙哑声音叫住女人：“房总，我不会开车，不过我现在想学了，你看行不行？”
女人回转身，眉头轻挑，眼睛里面流露出胜利的笑意：“当然。过两天到我家去一趟，地址写在名片上了。”
何寒生站在原地，目送着女人离开，夜风在她的身边打着旋儿，精心打理过的短发被吹得满头乱扑，嚣张恣意却无从挣脱……
直到女人踩着高跟鞋，以一种非常有韵律的步态消失在夜雾中，何寒生也没能松开拳头。此时，他的感觉非常荒谬，明明脑子很清醒，知道四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却有种身陷梦魇不得解脱的危机感，就好象他正在做着一个怪梦，梦中，他的魂魄被湖中的水妖诱到此处，理智跑出来警告他赶快离开，他却发现一双腿早已被隐藏在寒风中的幽灵死死缠住，完全冻僵了，动弹不得……
魂魄正与大脑纠缠不清，耳畔突然响起一声轻咳，声音不大，却在静夜中异常清晰，驱赶跑何寒生臆想中的所有妖魔鬼怪。
一秒钟前还象是完全失控了的神经倾刻归位，何寒生紧盯着山石背后声音响起的地方，全身高度戒备。
山石后走出来一个男人，个子高挑身材修长，面容在暗夜里看不真切，只一双眼睛明亮有如冬夜之星辰。
是他！
寒生对这双眼睛印象深刻，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对他说“谢谢，我不需要擦手”。
这一次，眼睛的主人在不远处看着他，隔着那些飘浮不定的夜雾，低声说：“如果你只是想要换一个工作，我可以帮你，你不需要这么委屈自己。”
刹那间，那种被怒火堵住了的感觉重新回来了──又回来了，就是这种感觉，被人站在高处俯视的感觉。
两个人站在湖边，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被寒气冻得打了一个冷颤，何寒生才似清醒过来，打破静默：“谢谢，这位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并不需要你的施舍，请你收回你那些廉价的伪善。”
何寒生声音低沉，他说得很缓慢很清晰，等到终于把最后一个字吐完，那股积压在胸口整整一个晚上的怒火，突然间烟消云散，仿佛它们奇迹般地随着字句喷发了出来。尤其是当他看到对面那双眼睛由愕然变成黯然，心底更是生出种报复后的扬眉吐气痛快淋漓感。
何寒生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这个人明明是带着善意而来的，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打击他，狠狠地打击他。
最后看了眼那双散发着炫目光亮的魔幻眼睛，何寒生转过身，快步而去──多年以后，何寒生仍旧记得这个夜晚，记得这个湖边，记得离开这一刻自心底一闪而过的困惑：一个人的眼睛，怎么可以明亮到那种程度？
有时候他想：如果接受了他的善意，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二（２） 无处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