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小姨太太翻身记》休芸芸

4、烈焰红唇

　　他其实明天不去江上卸货，说好了是要陪露凝香看戏的，但现在他打算陪一陪大太太。

　　谁知大太太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野玫瑰？你原是个从不看电影的人，现在也知道上了一个新电影？只怕是早已看过的罢。”

　　黄罗汉还真看过，而且是和露凝香一起看的。
　　大太太语气冷硬，显然是不打算放过这一茬了，黄罗汉的眉毛吊起来，也不由自主皱起额头。

　　“我就知道凝香成了你心尖上的刺了，你觉得我是忘恩负义，把你的好全忘了，”黄罗汉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也着实心烦：“我黄麻子发家至今，连当初别人施舍的三瓜两枣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忘了咱们俩吃糠喝稀的苦日子？”

　　大太太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也想守着你过，三十年都这么过来了，”黄罗汉长叹一声：“还要这么过下去，可归根到底咱们都快半百的人了，没有一儿半女承继膝下，我这偌大的家业、这香火、可怎么办呢？！眼瞅着我黄麻子要绝户，我不甘心呐！”

　　黄罗汉最大的心病就是没有儿子，大太太不能生，也许是当初风里来雨里去落下的病根，他的心思就渐渐转移到其他女人身上了。

　　这也是大太太最伤心的事情。她这么多年吃斋念佛就是觉得当初做多了恶事留下了因果，可黄罗汉不信这个，按他的说法，他虽然手上不少人命，可也救活了不少人，黄家每年修桥铺路，甚至还有一大笔钱修建养济院和赞助圣方各济慈善医院。

　　以往提到子嗣的事情，大太太一定愀然不乐，但今天出乎意料，她却早有准备：“……我是生不出来了，黄家却不能没有香火，这事情我已经想通了。”

　　黄罗汉反倒一愣：“……想通什么了？”

　　“小妾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延续子嗣的吗，”大太太将酒盅拨到一边，露出笃定的神色：“你别总说我不给露氏名分，我就把话放在这儿了，她如果能生，而且生出来一个带把的，放在我这里，管我叫妈，我就不管你们怎么胡天胡地了，你们想怎么样都行，我只要孩子。”

　　黄罗汉措手不及，下意识道：“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大太太呵了一声：“你去问问她行不行，如果她不同意，你就好好思量思量，看看她不要妾的名分，是不是根本不想当二房，打算让我主动把大房的位置让出来？！”

　　“你这都说的什么，你把凝香想岔了，”黄罗汉噫了一声：“她可没有想过这妻妾的名分，是我觉得她这青春美貌地跟了我，心里惭愧，便要给她一个弥补……”

　　大太太只管冷笑，当初她也曾青春美貌，一朵鲜花跟着黄罗汉便生生练成了铁骨黄芽，知冷知热的日子一去不返，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若说亏欠，黄罗汉只怕是八辈子都弥补不上。

　　黄罗汉此话出口，也是有些心虚，刚要岔开话题，谈谈这次来的正事，却听大太太道：“我也不要你陪我看什么野玫瑰家玫瑰的，看多少场戏也不能叫我开怀，现在我难得想通了，你在外面折多少野花我也不管，我只要孩子。”

　　“孩子，”黄罗汉忍不住可笑道：“哪里来的孩子，我这就给你在弄堂口抓一个去……”

　　“孙妈妈，”大太太扬声道：“把我给大先生预备的人领出来。”

　　黄罗汉转头一看，就见孙妈妈领着一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这女人一抬头，乍一看倒真算是个美人，可容黄罗汉细看了几眼，却不由自主露出了好笑的神色。

　　南星抓紧了帕子，看着眼前这个坐在藤木椅上打量她的人，就知道必定是大先生无疑了。大先生年过五十，身躯肥硕，头圆项短，额上光溜溜的，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精光四射——她立刻按照计划抛出一个大大的媚眼，露出一个急欲讨好的笑容来。

　　大太太就道：“这是我买来的人儿，我过了明路了，长得好，会唱曲，还是个雏儿。你瞧瞧，是不是不差？”

　　黄罗汉就道：“是不差，我看她不仅不差，还有余。”

　　“有什么余？”大太太问道。

　　“眉毛弯曲有余，眼影乌黑有余，口红朱色有余，”黄罗汉呵呵道：“脸上垫的粉比白脸的曹操还有余。”

　　大太太一怔之下细看，果然如他所说，南星这妆容莫名其妙的难看，分开来看似乎都不差，可合在一起看就觉得眉毛太弯，眼影太重，散粉太白。

　　“大先生不知，”孙妈妈急忙解释道：“这是西式的妆容，都说好莱坞的女明星们就是这么个打扮，叫什么烈焰红唇。”

　　关键不是妆容，而是神态，黄罗汉看到这熟悉的搔首弄姿的模样，只觉得大太太口中这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也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这样的女人他见的多了，直到遇到了露凝香，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他才知道清水出芙蓉的意思，其余的女人又怎么能和她相比。

　　大太太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请人来化妆反倒收到了相反的效果，可谓弄巧成拙了，“画的这么浓，便是要吃人还是要怎地，快去洗干净了再来。”

　　“不必了，”黄罗汉道：“我看……”

　　“她还会唱曲，师从常大家，”谁知大太太不肯放弃：“虽然没有登台献艺，可应该不比那一位差。”

　　“哦？”黄罗汉这下来了兴趣：“你会唱什么？且唱两句来。”

　　黄罗汉酷爱听戏，因此和露凝香结缘，露凝香也是上海滩有名的角儿，金屋藏娇之前在德福大戏院里也是红极一时。

　　南星清了清嗓子，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挺起胸膛、抬起双臂、支起身架来，做了个“惊回首”的姿势，一股浑厚嘹亮的唱腔脱口而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与主说从头。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哦头！”

　　铿锵有力，雄浑悦耳，端的是一腔正气，振聋发聩。

　　看着南星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黄罗汉忍不住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原来你是个黑三啊！”

　　胡子是老生专用的道具，而老生在京剧术语里称“黑三”。老生主要扮演中年以上的男性角色，一般是由男人来演，可京剧有一种特殊现象，男演员能演女角色，女演员也能演男角色，比如梅兰芳就擅长女人的角色，而且惟妙惟肖。

　　南星唱老生没问题，但关键是露凝香唱的是青衣，唱腔如同水磨漆器一样细腻柔软，南星不唱则已，一唱简直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太太的脸色黑得透底，孙妈妈还处于目瞪口呆中，而黄罗汉笑得屋顶都快震落了：“好好好，果然是个好苗子，可以叫马老板过来调·教几日，然后就能给凝香搭戏了，她正缺一个搭子呢。”

　　“我买她来是伺候你的，”大太太怒道：“不是搭戏班子的！”

　　黄罗汉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道：“伺候你就行了，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宁愿费尽心思花大价钱买一个来，也不乐意给凝香一个名分……”

　　南星两步走下台阶，心中还砰砰直跳，她的办法奏效了，一切基于小红透露出的信息，她说露凝香是个“白莲花一般的天仙”，这很好理解，把黄罗汉迷得五迷三道，区别于其他庸脂俗粉，可见黄罗汉喜欢的就是这种调调。

　　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来个浓妆艳抹。她赌的就是黄罗汉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离开以后，屋子里的气氛一点没有缓和，反而更紧绷了。

　　“还是说正事……孔祥熙来了上海，跟所有银行的行长都谈了，要借贷，”就听黄罗汉道：“东北沦陷后税收减少，国民政府又加紧剿共，军费支出猛增。他来上海，就是来借钱的，他的面子没人敢驳，虞洽卿带头，连张静江也同意借出四百万。只有你弟弟陈小庵，”

　　说到这里黄罗汉冷笑了一声：“脾气大得很呐，连孔祥熙的面子也不给，放话沪丰银行一个子儿也不出，弄得我黄麻子身价倍增，上海滩里里外外都议论我要在上海滩自立为王了，连中央政府的话也不听！好嘛，中原大战打完，我黄麻子在上海做草头王了！”

　　大太太的弟弟陈小庵，原本是洋人的买办出身，姐夫黄罗汉在上海滩起来了，他也就跟着起来了，开了好大一家银行，正是沪丰银行，因为有洋人的资本注入，依托上海这个财源之地，在江浙甚至广州都吃得开，每年的净利润甚至超过中央银行的两倍。

　　大太太也冷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突发奇想肯回来了，原来果然是有求到我头上来的事儿，不然你怎么可能舍了那边的温柔乡，还专门陪我吃一顿白汁桂鱼！”

　　黄罗汉恼羞成怒，拔高了声音：“你们女人只想着门户私计！这事情有多严重还不清楚吗？孔祥熙已经当上了财政部长，天天喊着要改组银行，几次要插手上海财税都被行会联手阻拦了，但国民政府怎么可能放着眼前这么大块肉不吃？小痷就是给他口实呢，你以为孔祥熙是吃素的吗？”

　　大太太丝毫不怕：“孔祥熙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常委员长的大姐夫吗，想当年他常凯申还投来拜帖，差一点拜在你的门下，给你当弟子呢！”

　　常凯申在投身革命之前，不过是上海滩的流氓混混罢了，他和黄罗汉也确实有过这一段渊源。

　　黄罗汉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就不要提这事了，但我说的是实话，你告诉小痷，让他不要逞能，孔祥熙要的也不多，不过六百万，何况他还有补偿，他说可以用烟酒牌照税收入的四成来抵……”

　　哪知道这话反而刺激了大太太：“好啊，你黄麻子果然算无遗类，你在大世界贩卖烟酒，缴上去的税钱转了一圈又返回你的手里了，反而让小痷伸头挨宰！黄麻子你个昧良心的，想当年小痷为了支持你，把腿都摔瘸了，你今天就是这么报答我们姐弟俩的，让我独守老宅不说，还要把小痷的钱袋子掏空，你怎么不一鼓作气把我们赶出上海滩呢，你赶啊你赶！”

　　“夏虫不可以语冰！”黄罗汉见劝说无果，也颇为震怒：“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我再回来！”

　　他拂袖而去，大太太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抓到：“……黄麻子，我看你才是鬼迷了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