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论情》谢堂前u

22、左右

　　进士及第之后，自州县始，走马观花一般，先后出任县令、刺史、司马、御史、巡抚、都督、元帅、宰相，升而复黜，黜而复升。宦海沉浮之外，婚嫁之事亦是早早完备，前后两妻，皆是富贵人家，名门淑女，兹而子孙振振，簪笏貂缨满门，如此钟鸣鼎食，荣耀四十余载。
　　而为相独霸朝纲，权势熏炙十年后，忽一日乾坤更替，新皇临朝，立时有言官上书，弹劾庚桑楚十大重罪。天子震怒，一点不念先帝旧情，将其打入囹圄，革职查办。最终，诏书一封，判罚流徙岭南，籍没全部家资。煌煌一代权相，落得个妻离子散，孓然一身的下场。
　　贬出长安之日，天降鹅毛大雪。庚桑楚立马风雪之中，衣衫褴褛，苍老苦颜，益发憔悴，不禁仰天浩叹：“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今日方知韩文公老臣之诚悃……”
　　“闻郎君心声，何其怨切耶。”
　　转头望去，却是道旁酒肆门口站着一人，玄巾青袍，秀目温润。
　　庚桑楚眼下穷困末路，往日熟识皆避如蛇蝎，一路差官押送，想不到还有人敢主动搭话。
　　“酒已烫好，请暂留一刻，饮一壶暖暖身。”青袍人侧身请入。
　　天寒地冻，差官正有意歇歇脚，遂一同进酒肆，用些热饭热菜，祛祛风寒。
　　庚桑楚揖问姓名。青袍人但笑不语，一昧斟酒劝饮，俄而吟一绝句：“坐卧常携酒一壶，不教双眼识皇都。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间一丈夫。”
　　庚桑楚观彼形貌，仙姿飘逸，情甚殷恳，便也不再追问。
　　青袍人又道：“世情薄，人情恶，升沉百态，荣悴多端。五十年光阴，不过一顷耳，得不足喜，丧何足悲。”
　　庚桑楚如有所失，颔首嘘唏：“富贵荣华，犹似镜花水月，一朝破灭，去如露珠泡影，方知此人世一大梦也。”
　　青袍人微笑：“郎君有出世志耶？”
　　庚桑楚悚然有悟，忙拜道：“先生非凡人也。愿求超脱人世之术。”
　　青袍人摇头：“郎君志行未坚，若欲离此凡世，须更历数世可也。”
　　庚桑楚再三乞求，发誓修道之心已定，绝无更改。
　　青袍人反问：“郎君自省，尘缘确已了乎？”
　　庚桑楚一怔，竟被问住。
　　青袍人叹道：“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庚桑楚恍然，惊坐而起，发现手中黄粱酒犹温，失笑自嘲：“黄粱梦觉，忘世上之功名。”
　　抬头，案前面对面坐着梦中的青袍人，问道：“此路已绝，如之奈何？”
　　庚桑楚有些诧异：“君知我梦耶？”
　　青袍人依然不语，笑等应答。
　　傀儡知道，按照寓言故事安排，该轮到庚桑楚回答，可本应浮现其脑海的墨字并未出现，他无话可照读。难道是书简里不曾写好下面的情节？
　　沉默许久，不得已，傀儡心中默念出自己的答案。
　　“不入黄粱梦，亦知功名皆幻境，违心从权事东皇，本非我所愿。”
　　响声震耳欲聋，余音缭绕不绝。
　　青袍人微笑间，与周遭一起尽化墨点隐去，庚桑楚凝神一看，自己又回到了那三岔路口。这回不需旁人提点，墨线牵动，径直将他引上最右那条路。
　　迷雾散去，这次不再是后世未知之事，而是故地重游。
　　守藏学宫大门巍峨矗立，晨光熹微下，庚桑楚不断扣门，门内却一片阗寂，只有铜环碰撞声飘摇回荡。
　　等到日上三竿，学宫大门方始缓缓开启，一看门人打着哈欠出来打扫门庭，惊见门外停着几大车竹简，不由呆住。
　　庚桑楚上前揖拜，表明来意。看门人怔忡半晌，才想起讲清实情。自道祖及其座下三名弟子先后道成西去，守藏学宫渐渐零落凋敝，早已人去楼空，不复昔日兴旺景象。
　　庚桑楚进门转一圈，果然冷清清一座空宫室，杂草丛生，残阙荒芜。
　　长叹一声，庚桑楚走进蛛网密布的大殿，扫清积满灰尘的上首长案，将跋山涉水、历经辛苦搬来的竹简俱数摆上，对着霉斑点点的道祖画像跪下，诚心三拜九叩，院中徘徊至日落，才翩然离去。厚重的学宫大门重新合拢，庚桑楚缓缓却步而退，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此行虽未了夙愿，但既出了畏垒山，庚桑楚便不打算再回去。折道向南，一路游历，途经数国不曾停留，最终在江南吴地停下脚步。见毗陵峰古木童童，四季苍翠，夭桃襛李，百卉竞妍，似这等仙山佳景，幽香馥郁，实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遂决定隐居于此，潜心修道。
　　山外远离尘嚣，不知人世变迁，过得岁月几何，终究登仙而去。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庚桑楚跳入其中，竟是四望杳然，不见圣人。想到以后无边无涯的春秋，皆是独来独往，不觉怅然若失。
　　先一步成仙的师父何在？众师兄又何在？
　　思忖间，庚桑楚不知不觉已重临守藏学宫门前，可惜战火中终究未得保存，付之一炬，仅剩一片焦土。走到大殿遗址位置，瓦砾废墟里淘换许久，才拣到几根散落的残简断片，烧成炭黑，文字更是一概不见。
　　“六合之内，道祖之学，可还有人传承？”庚桑楚莫名一阵心悸，“昔日文昌才茂，到底化为乌有。源出所在，守藏之地，竟无一人等我？”
　　话落，天空中亦传来洪亮广大万倍的同声之词。
　　“六合之外，何人相待？六合之内，何人等我？”
　　自是傀儡所思，心有戚戚然焉。
　　周遭一切再度化作墨团消失，此时，庚桑楚站在三岔路口，缠绕控制身躯的墨线瞬间隐没。
　　没有了幕后操纵者，他重获自由，却不想着立刻逃脱出去，自发自愿，走向中间唯一的那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