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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9、广 宁(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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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周主宇文邕自邺启程,回归长安。齐国众人同行。
少女怀抱婴儿急匆匆在篝火间穿梭,追寻着笛声来处。“二伯!”孝珩的笛声戛然而止,略显吃惊地打量对面少女,十六七岁,侧面笼在火光中,面目不甚清晰,依稀有几分熟悉。她的臂弯里抱着一个婴儿,更让孝珩费解。少女激动地向他走过来:“二伯,果真是你!”
“解忧?”孝珩与她许久未见,难怪一下子认不出来。这时解忧的整个容貌曝光在篝火的光芒下,孝珩才认出了这张容颜,纤细美好,光艳动人,比年少时更美丽许多。斛律恒伽死后又逢长恭下世,她未再婚配,而今抱着婴孩,让孝珩疑惑。
本在旁边听孝珩吹笛的宇文宪走过来道:“你的这位侄女儿很有胆识啊。她抱着这个婴儿到处央求别人,说要找个有乳汁的妇女喂养。我被她缠不过,答应她每天随时去找能喂养婴儿的人。”
解忧紧抱婴儿,警惕地盯着宇文宪,见他没有别的举动,遂对孝珩说:“是正礼哥哥。杨妃在邺城时与我在一起,后来她分娩,离开邺城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大约是趁看守不严逃走了,留下了刚出生的婴儿。解忧只能一路上带着这个婴儿,在母亲郑妃的帮助下照料他。
“是正礼的孩子……”孝珩激动地把笛子放在一边,从解忧手里细心地抱过来。行往长安途中正礼和孝珩他们关在一处,高家妇女被另外看守,解忧因而见不到他们,正礼也不知道杨妃已经分娩并且失踪的消息。孝珩问解忧:“你的母亲和你一起吗?”
解忧颔首:“我和娘在妙胜寺里被周人捉出来的,还有昭信皇后。”一个遗漏也没有,高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悉数被录进了周人俘虏的名册。长恭死后,郑妃带着女儿长期居住在妙胜寺,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瑶琚呢?”孝珩始终得不到瑶琚的下落,心急如焚。
解忧却也不知:“一开始就没人见过瑶琚和她娘。二伯你离开邺城之后,广宁王府就散了,瑶琚可能在那时就离开了。她没有来找我们,也没有去投靠哥哥们。”这么说,她可能逃过去了?她顺利离开了邺城,因为身份低微,没有被周人重视,可能已经顺利逃出了齐国,回到她母亲故乡去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啊。解忧看见孝珩凄楚地笑了。
宇文宪催道:“济南公主,你该回去了。若是搅了我军中纪律,别怪我不通情。”
孝珩不舍地把婴儿放回她手臂中,说:“烦劳你们照顾了,孝琬的血脉——我会告诉正礼,他一定会感激你的。”解忧紧抱婴儿向孝珩道别,临走前又警觉地盯着宇文宪看了一小会儿,一手拢了拢襁褓挡住婴儿的脸,快步走开。
这孩子与从前大有不同,或许是因为境遇变了,没有小时候的孤僻冷漠,毕竟没有人再会无怨无悔地去接纳她一切缺点。孝珩叹息,仿似无奈,仿似感慨,仿似欣慰,坐在车沿上,拾起笛子:“齐王要听到什么时候?”
宇文宪笑笑:“你在逐客?我是被你的笛声吸引而来——”宇文宪喜欢结交朋友,但孝珩不知怎么他就想来跟自己攀交,好像喜欢听他吹笛子。孝珩对宇文宪不冷不热,照道理说他这种身份能攀上一个宇文宪这样的朋友,应该是求之不得,可是一想到他是亡国仇人,孝珩就热络不起来。而且宇文宪,并不是孝珩喜欢的朋友类型。宇文宪忽然问:“广宁,你说齐国为什么会灭亡?”
孝珩目光寒冷看着他,这种问题,无疑一把尖刀刺进孝珩心头。孝珩怅然望天苦笑:“李穆叔说齐氏二十八年,想不到被他言中。自神武帝以后,我叔伯兄弟没有一人活得到四十岁,实乃命运。”孝珩常说自己不信命,但命运,有时不得不信。过去他从长恭处听来,从不曾把这些所谓“预言”看在眼里。他现在仍然怀疑,究竟是偶然,还是李穆叔果真有那样的本事预测未来。
“继位的君主没有决断国事的智慧,宰相辅臣又不是值得信赖之人。只恨我不能掌握兵符、执算庙堂,一展我之心力,才教齐国最终还是亡在昏君奸臣之手!”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这时把高纬丢到他面前,孝珩无疑会将他碎尸万段。这好像更符合高孝珩的为人,那个在四面楚歌的时候占据信都以命相拼的高孝珩,而不单单是会吹笛、会画画的高孝珩。
四月,宇文邕带着齐国俘虏回到长安。长安居民涌上街头,观看这些从齐国千里迢迢押解而来的俘虏。高纬行在最前,其后是高恒,再后是高湝,高湝之后是高孝珩、高延宗、高绍信……
长安百姓一边高呼万岁,一边起哄:“那是齐国的那个昏君啊?这么年轻?长得还很俊俏嘛。”“那个人这么胖,一看就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听说那个胖子可厉害……”
被长安人聚众围观的耻辱持续到太庙献俘之后,宇文邕下诏封高纬为温公,齐国众臣一一封赏,然后宴请齐国君臣。孝珩第一次参加宇文邕的宴会,此前他因为受伤未愈,一直推辞。齐国君臣列次而坐,彼此漠然相对,各宗室之间不交一言。
酒至酣处,宇文邕忽然提议:“前番梁主来朝,亲自为朕舞了一曲。朕早就听闻温公精通声乐,舞技精湛,何不一展舞姿?”让齐主高纬亲自为他表演舞蹈,是何等奇耻大辱。齐国君臣缄默不言,高纬战战兢兢地离了座——
高纬确实很擅长跳舞,而且比之梁主萧岿,高纬的胡舞更有动感,宇文邕惊叹不已。孝珩看着高纬的身影飘忽,一口气渐渐集于胸中,遏制了他的呼吸。旁边延宗不时摇头,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舞毕,高纬祝酒道:“臣纬恭祝陛下凯旋。”这个一句话,更让众人的眼中怒火迸射。
意犹未尽的宇文邕说:“听齐王言道,文襄王次子、就是广宁的笛声美妙动人,今日欣赏过温公的舞姿,对齐王赞不绝口的笛声更向往不已,何不为众人吹奏一曲?”如果说让高纬跳舞还是宇文邕临时起意,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必然是别有用心。
孝珩不是高纬,他的尊严已经被踩到底线。也许因为过去隐忍的太多,孝珩觉得不可容忍的事越来越多。“亡国之音,不值得一听。”孝珩低着头婉拒道。
“但试无妨。”宇文邕命人将笛子奉到了他面前。孝珩手抖得厉害,接下了那支笛子,耳畔好像有人叹息。笛子才到口边,抽抽答答响了几声,透明的泪水顺着脸颊淌到了笛身,呜咽不成句。宇文邕脸色沉了下来:“罢、罢。”
十月,孝珩病入膏肓,临死前上疏请求归葬山东故地,宇文邕准其妻儿扶柩回乡。
不几日,因早先降周的宜州刺史穆提婆造反,宇文邕下诏诛杀高氏一族。齐主高纬、储君高恒、任城王高湝、安德王高延宗、渔阳王高绍信、武成皇帝高湛诸子皆死;武成诸子中唯有高平王仁英、安乐王仁雅因残疾免于死,与河间王高正礼等其余宗室流放边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