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同人·白日烟花》猫浮

11、章十 荏苒

　　章十 荏苒

　　“黯然烟柳入眼，又是轻攀折。”
　　暮色，江上灯火处处。
　　这是京城最具特色的寻芳处，大小数十游船，以彩缎花灯作装饰，远远近近泊在江面上，别有一番风情。
　　暮色烟柳，本来最为惨淡，但如今华灯初上，各游船上隐约传来的莺歌燕语，却别样的热闹，置身片刻，就感到这温柔乡的旖旎盛景。
　　那女声转了个调子，又继续唱道：
　　“算去年花好，今年花娇，明岁又不知几多妖娆。”
　　戚少商听着歌声，唇角微微带了点笑意，随口说：“不知哪家姑娘，倒是一把好嗓子。”
　　顾惜朝皱眉。
　　“再好的歌喉，放在这等藏污纳垢之地，也是糟蹋了！”
　　戚少商略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发出如此“正义”过分的言论？
　　他只好摊摊手，说：“言重了吧。花街柳巷固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不像你说的这么不堪，有时候也是可以调剂身心的。”不知不觉中，他引用了诸葛小花的名言。
　　顾惜朝眉一敛，煞气顿现。
　　“调剂身心？！”他低喝道，“你可知这繁荣的烟花背后，有多少肮脏之事，又有几个女子是心甘情愿坠入火坑里的！”
　　戚少商诧异地看他：“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顾惜朝握拳，指甲扣入肌肤中，深深呼吸。
　　“你是当世有名的侠士，连你都觉得烟花之地可调节身心，默许它的存在，那些女子背后的血泪，真真是只好白白咽到肚里去了！”
　　戚少商茫然，不知顾惜朝的怒气从何而来，心里却油然而生不忿之意。
　　“在你眼里，连云山的人命不是人命，雷家堡的人命不是人命，却在这里充起正义来。我真不明白你演的是哪一出！”
　　顾惜朝闭目，深呼吸。
　　“你自然不明白。”他冷冷道，“我不和你争。告诉我那个荏苒在哪条船上。”
　　戚少商默然。连日来恶战多场，两人配合默契，颇有灵犀相通感觉。今日刚刚放松少许，却为了一句无心的话，又吵了起来。
　　他不禁苦笑。难道他们是只有在战斗里面才可以相知，一旦停止，又变成尖锐两极的么？
　　他游目四顾，伸手一指：
　　“那挂着粉红色纱帘的双层船舰，便是寻芳阁的游船。荏苒是他们的头牌，按例在二楼的小房内。”
　　顾惜朝点点头，忽然没头没尾问道：
　　“你还爱着息红泪？”
　　戚少商一下子沉静下去，片刻后，回答：“我想我还爱她。”
　　“为什么你可以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去和那些烟花女子相交？”
　　顾惜朝说完，再不等戚少商回答，一纵身，向那艘粉色游船掠去。
　　戚少商因为他的质问，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那恍惚感，就像他站立的地面，忽然变成尘埃，四散崩落。
　　但这感觉只存在了极短促的片刻。
　　他握紧手中的剑，紧随在青色的身影后，掠了过去。

　　风从水上过来，带着清淡的水的味道，萦绕在他们周围。
　　二人屏声静气，将身躯贴近墙面，凝神倾听室内动静。
　　此刻若有人抬头，还是很容易发现他们的。但是底下人都沉迷在温声细语的风情里，戚顾二人是以顺利靠近位于二楼的荏苒的房间。
　　顾惜朝觉得有些奇怪。
　　他本来设想，这里会是一个局，等着他们陷进来。但是直到现在，他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他微微侧首，给了戚少商一个疑问的眼神。
　　戚少商沉吟片刻，压低声音说：“我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顾惜朝略一点头，戚少商身形一闪，已进了室内。

　　顾惜朝一边留意着船上船下的动静，一边聚气于耳，倾听室内声响。
　　片刻后，响起一个女子柔软的语音：“你终于来了。”
　　戚少商一掠入室内，就闻到一阵异香。
　　他惊了一惊，立刻闭气，浑身上下运行一周天，却没有任何不适。
　　这时他看见了荏苒。
　　在微弱的灯光下，这烟花女子看起来和她的名字一样脆弱，温柔而沉静，使人只会兴起怜爱之心，而无法把她和任何阴谋联系在一起。
　　荏苒却没有看他。
　　她舒展了水红色的衣袖，一段手臂悠然伸出来，在微黯的灯色里，有玉一样的润洁。
　　她拿起桌边银色的剪刀，缓缓抬手，将灯花剪去一截，悠然说：
　　“你终于来了。”
　　灯花“剥”的一声爆开，灯光被剪刀的寒刃一压，暗了暗，瞬间又亮起来。
　　在这一明一灭的间隙里，戚少商看着这女子柔和的面容，心底不由得生起一丝温柔。
　　他依然记得这女子比丝更柔的发，比缎更暖的肌肤，在自己指尖的触感。
　　戚少商放柔了声音：“你知道我要来？”
　　荏苒扬眉，一笑。
　　这一笑，竟然带出一些英烈之气。
　　“从你离开时，我就在等你来。”她说，“我等过了白昼，等来了夜晚，看着日暮西下，再看灯火辉煌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为什么等我？”
　　“我等你，是为了——”荏苒的语音依然波澜不惊的柔媚，目光却瞬间变得尖利。戚少商不能置信地看着她，这才发现，这女子看自己的眼神，竟然满是不屑之色！
　　“——为了看你众叛亲离，穷途末路。”
　　她忽然尖声笑起来：“戚捕头，你也有今天！”
　　戚少商忽然冷静下来。
　　他原来心里的想法，是这个女子被他的仇敌收买，或者甚至因爱成恨，才会设下骗局，取走他的“痴”剑去嫁祸用。
　　但是从她的反应来看，却并非如此。
　　他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失声狂笑的女子，一直到她笑声渐歇，才开口问：“你与我有仇？”
　　荏苒眼波流转，看他一眼：“没有仇，就不能怨么？”
　　“可以。但我总该知道，你怨从何来。”戚少商说，“你称我为戚捕头，我们的仇怨，是我在做捕头的时候结下的么？”
　　荏苒依然带着那诡异的笑意，轻轻点点头：“你很聪明。”
　　“那，你是谁的女儿，还是谁的情人？”戚少商猜度着。难道是被自己杀死或捕获归案的某个恶人的亲属？
　　“都不是。”荏苒伸指，轻抚手中剪刀的尖刃。
　　“戚捕头，你可记得，三年前晋阳的少女失踪案？”

　　戚少商很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那个案子。
　　那在他不长不短的御前捕快生涯里，实在不算什么大案。
　　“你是说，晋阳州府府尹义子，派人四处劫掠少女贩卖人口的案子？”
　　荏苒微一点头。
　　“那你是——”
　　荏苒笑了。
　　“我是当年被拐卖的少女之一。”
　　戚少商恍然，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
　　如果实情如此，眼前的这个女子，更没有恨自己的理由！
　　“戚大侠，当日你英明神武，将一干罪犯全部拿下，将我们这些少女救回，你可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荏苒笑着，眼睛里却泪光涌动，“你知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戚少商茫然摇首。
　　“我家族本来就人丁单薄，父亲早逝，母亲辛苦拉扯我长大。”荏苒像是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在我失踪后，母亲为了找回我的下落，千方百计四处打探，家业已经散尽。你来了，犯人落网，你又走了。”
　　“那不是没事了么？”戚少商禁不住问。
　　“随后，官府说因着惊动朝廷御前神捕前来，动用官府库银，要每个有女儿被救的家庭出资还了。”荏苒冷冷道，“我家中无钱，母亲被一再逼迫，急病交加死了。我被折价卖掉，抵还欠债。”
　　戚少商干咳一声，忽然觉得喉头很苦。
　　又一阵义愤油然而生，沉声道：“当时官府主事者是谁？！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算了！”荏苒讥笑，那嘲讽之色不知是对着戚少商，还是自嘲，“已经买过我这身子，又谈什么主持公道，戚大侠你不觉恶心么？”
　　戚少商猛地无言。
　　“其实，那些旧事怪不得你。”荏苒说，“你是大侠，大侠总是要四处行侠仗义的，只是我命不好，没有机会让你彻头彻尾的救我。但是！”
　　她的声音忽转凄厉。
　　“我卖了身子，成了头牌，来了京师，遇到了你。我还记得你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大侠，我还记得你如何把我们一个个从地窖里抱出来，我还记得你是怎么惩治了那些恶人。我总觉得，遇到你，我就有了救。可是，你却是来买笑的！”荏苒脸上依然是盈盈笑意，却已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才真的是，绝了望。”
　　戚少商猛地握了握拳，心里一痛。
　　他没想到是这样！
　　良久，他才开口。
　　“江湖上人尊我为大侠，其实我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做自己认为应当作的事情。”他说，语音不觉渐渐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已经背上侠义的包袱。但是背上了，就不能再放下。”
　　荏苒冷冷一笑：“你只是为了这个包袱去行侠仗义么？你又何时，真正尊重过每个像我这般卑微的草民？”
　　她的眼神在泪光里，分外的冷：“我恨你，甚于恨害我家破人亡的恶人。”
　　她说完，静静看着戚少商，仿佛她的话已说尽。

　　猛然间，一道青影掠进来。
　　是顾惜朝。
　　顾惜朝来到戚少商身前，冷冷地说：“快走，我们还是中伏了。”
　　说完，眼睛微眯地看向荏苒，眼神里，竟然有些微的痛苦之色。
　　刚才的每句话，他都听在耳内。
　　戚少商长叹一声：“我们走。”
　　两人转身，正欲离去，荏苒忽然笑了一声。
　　戚少商回身，看向她，想开口却无话可说。
　　荏苒抬手，剪刀的利刃对着戚少商，冷冷说：“你就这么走了？”
　　戚少商叹息一声：“如果你不解恨，可以刺我一刀。”
　　荏苒定定看着他。
　　“你是大侠啊，你是好人。我怎么能刺你呢？”她一笑，泪光莹然，“我已经偷了你的剑，害你成了丧家之犬，怎么还能刺你呢？”
　　她手腕一翻，剪刀毫不犹豫对自己喉头刺下。
　　“不可！”戚少商大惊，急忙出手。
　　两人之间有数尺之遥，戚少商不假思索，一剑刺出，想在剪刀入喉前将其挑飞。
　　顾惜朝忽然动了。
　　戚少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出手。
　　他伸指一弹，正弹在戚少商的剑脊正中。
　　戚少商手里的，只是随便抢来的铁剑一把。在顾惜朝力贯指尖的一弹之下，“铮”的一声，长剑中分而断！
　　“仓啷”作响，断剑的前半截落在地上，被地板弹起，又落下。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里，荏苒手中的利刃，已经整个扎进她喉头，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
　　一股血污瞬间喷出，化作血雾，弥漫在三人眼前。
　　戚少商瞬间愣住了！
　　在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荏苒喉头咯咯作响，身躯渐渐软倒在地。
　　戚少商不假思索，立刻抢上去扶住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之情在他心里弥漫开。
　　荏苒虚弱无力地伸手，似乎想推开他，又像是想抓紧他。
　　她喉头的伤口依然在汩汩冒着血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再也救不了了。
　　她的眼光忽然亮起来，带着凄然的笑意，低微地说：
　　“你……你终于还是，救我不得。”
　　说罢，整个身躯轻微地弹了一下，再无动静。

　　室内一时静得惊人。
　　只有血流慢慢溢出的声音，分外刺耳。

　　戚少商放下荏苒尸身，猛然回首，怒瞪顾惜朝，目眦欲裂。
　　顾惜朝却不在看他。
　　他在看着地上的尸体，那个血已经流尽了的女子。
　　戚少商猛然跳起，一拳挥向顾惜朝：
　　“你为什么不让我救她！”
　　顾惜朝一侧身，还是躲闪不及，拳头结结实实击在他左肩，“咔嚓”一声。
　　这含愤的一拳，力道大得惊人，顾惜朝的身躯因这一拳而向后飞出，倒在地上。
　　戚少商又扑上去，挥拳欲殴。
　　顾惜朝忽然发出疯狂的大笑。
　　“你救她！你救她就是在害她！”
　　猛然，一支火箭破窗而入，“夺”地钉在地上，瞬间燃烧起来。
　　火光里，顾惜朝的脸容扭曲。
　　“戚大侠，你最讲侠义，连害了你的女人你都要救！”他低吼，声音已嘶哑，“然后是把她留在火坑里，还是丢给追杀我们的人？！”
　　戚少商愤怒之下，已经不再思索他话语的内容。
　　他只想到，眼前这人，一次又一次，让血腥气四散洋溢！
　　满眼都是触目的红，让他几欲疯狂！
　　“砰”的一声，顾惜朝与他对了一拳。
　　两人踉跄跌开，戚少商再次扑上去。两人像完全不懂武功的人，毫无章法的扭打在一起！
　　顾惜朝因为那一拳，受伤颇重，一下子被戚少商制住，以手肘压在他胸口，紧压着不能动弹。
　　只有恶狠狠的眼神，像看着刻骨的仇人般看向戚少商，眼白在室内分外的白。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染上血腥！”戚少商怒喝。
　　“这血腥里有你一半！”顾惜朝尖利地冷笑，字字句句，濒临疯狂边缘，“我手下的每一滴血，都有你一半！”
　　“住口！！”戚少商狂喝。他不要听！
　　他伸手抓向顾惜朝，下意识想掩住他的口，甚至怒气上来，想把眼前人的脑袋整个压下去，压成碎屑才好！
　　顾惜朝忽然张口，白森森的牙，咬上他的手掌边缘。
　　血流溢出。
　　戚少商一下子愣住了。
　　剧痛从手掌传来。
　　他不能置信地看向顾惜朝，又望望自己的手，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似乎都很荒诞。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殊死搏斗？
　　“扑”的一声，第二支火箭射入，竟然钉上地上的荏苒的尸体，开始燃烧。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四周渐渐涌来的火势，与急速接近中的数十脚步声！
　　他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静静看着他，刚才的疯狂之态，一点也没有了。
　　他冷冷说：“抱歉，方才失态了。”
　　戚少商茫然松了手。
　　顾惜朝站起，触动肩头伤口，眉头一皱。
　　“你，伤得重么？”
　　戚少商略有些后悔方才的含怒出手。
　　“还好。”顾惜朝冷冷说，“骨头碎了。”
　　他看向窗外。
　　“我们已经来不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