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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九 七寸 ...

  •   1
      人生里的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很累,需要休息。
      难道人生无法一鼓作气冲到底?必须以不断出现的疲惫来分成一段一段,让人在这里那里,都稍作停留?

      铁手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确实感觉到些微的疲惫,需要在温热了的炉火边坐下,握一只温热的杯子,感觉温热的液体缓缓通过食道进入胃部,驱散这一身的风霜烟尘。
      ——大约,连续几昼夜不眠不休的结果,都会是这个样子。
      他姓铁,人称铁手,这并不能说明他真的就是铁打的。
      旁人看来,只觉得铁二爷毕竟也是人,也有疲态的时候。
      只有他自己知道,疲了的,是心。
      ——这一颗竟然也熬不过风流总被江湖雨打风吹去的心。

      身后的树梢轻轻点了一下头。
      铁手不必回头,就知道有人来了。
      来人脚尖微微一顿,在树梢上的花朵上微一停留,随后跃下。枝尖一颤,随后又回到原来随风飘摇的状态,来人的轻功竟然轻巧得连花瓣都不伤一丝一毫。
      来人还未说话,先从腰间掏出个酒葫芦,“咕嘟咕嘟”狠灌几口。
      葫芦放下,是一张还未衰老就先沧桑了的脸。
      追命。
      “他们走了。”他简短地说,“自伤树下的地道,落入天泉湖,连破一十三处暗卡,已经突破外围。”
      铁手“哦”了一声,脸上淡淡地看不出表情。
      他默然片刻,说:“那我便回去了。”

      铁手走了以后,林中又一片寂静。
      追命又“咕嘟嘟”吞了几口酒,一抹嘴唇,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等了半宿,只听了我这一句,就走了。”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冷血从树后转出,冷冷地说,“这一句已经足够让他放心。”
      追命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拍了拍冷血的肩头。
      他们一起看向铁手刚刚凝视了大半夜的方向——天泉山的方向。
      追命自言自语也似是特意讲给冷血听的说:“不知,戚少商现在如何了?”

      2
      戚少商很好。
      任何人在从百丈深渊掉下去又喝了几口有毒的湖水然后被百名以上江湖中数得上字号的高手轮流围攻再加上温家的毒唐门的暗器雷家的火药一轮轰炸后,还能像他这样四肢俱全的,怕是回家就去烧香拜佛顺道买□□了。
      他之所以到目前为止闯过了十三道暗卡还完好无损,多亏他身边这青衣人。
      但是他很困惑。
      因为顾惜朝似乎每次都可以“恰好”“凑巧”“事先”知道敌人的动向,然后带着他有惊无险地向敌人最薄弱处攻去。
      ——他甚至怀疑,如果这是顾惜朝的“真实水准”的话,以前顾惜朝追杀他时那个程度的智计,是否放水痕迹太明显了?
      “你为何能事先看破他们的安排?”他忍不住问。
      “上兵伐谋。”顾惜朝一边气定神闲勘探地形——甚至还从不知哪里摸出一只小得能握在手心里的罗盘——一边回答,“你以为凭着手里一把剑想冲破十面埋伏很好玩么?”
      “你的谋在哪里?”戚少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继续追问,“如果你能这样看破他们的安排,说明你事先就知道今日之事——如果你事先就知道,我很难相信这不是一个骗局。”
      顾惜朝抬眼,微微一笑。
      “你有这样的疑虑,足见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勇无谋的江湖豪客。”
      他站起,把罗盘又小心地收入袋中,说:“不错,我是事先知道这里的布局——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是用来对付你。”
      戚少商低头看他的袋子。
      除了罗盘以外,里面还有什么?曾经刺入他腹部的小刀?还是曾经割裂他肌肤的小斧?
      “什么意思?”
      顾惜朝屈指,默数。
      他缓缓合上食指。
      “今天在此参与伏击的,大略可以分为四股势力。”他说,“第一股,是你们金风细雨楼。你们楼内必有内鬼,事先知悉一切,借机煽动暴乱,造了你的反——这股势力,我无法介入,也无从了解。也许,你会知道得比我多一些。”
      戚少商默然,若有所思。
      顾惜朝又合上中指,
      “第二股,就是潜入你楼内,混充金风细雨楼弟子伏击你的人,刚才在湖中伏击我们的人也可属于此列。他们的特征是门派芜杂,目前看来,唐门、温家、雷氏都有人在其中——他们也和我有过接触,不过,我尚不知他们的来路。”
      戚少商皱眉。
      “你是说——名利圈?”
      “对。那一次,唐门和温家的高手找上了我,买通了罗睡觉,想一举击杀你。不过,因为我临阵倒戈而破坏了他们的暗杀行动。”
      戚少商自嘲地笑笑。
      “没想到,要我项上人头的人竟然这么多。”
      顾惜朝嘴角旋出一朵笑容,缓缓屈起第三个指头:
      “第三股势力,就是关思昭所说的,在惨红林等着我们的,金国高手和六分半堂的精兵。”
      他们此时正站在三岔路口,背后,遥遥的是水波荡漾的天泉湖,前面两股岔道,一左一右。
      “惨红林在左边。”戚少商说,“如果他们在那里,绕过即可。”
      顾惜朝审慎地摇头。
      “还有第四股。”
      戚少商瞪向他,和他唯一还伸出没有收回去的手指。
      尾指。
      在早晨的阳光下,刺眼的白。

      “第四股势力来自哪里?”
      “不知道。”
      戚少商皱眉。
      连顾惜朝都说不知道,他如何能猜到对方来路。
      “我只知道——左边惨红林,右边雷霆崖。若惨红林内的如思昭所说是六分半堂的人,那这第四股势力,就在右边。”
      他们一起望向那边小路,而后,又互相望了一眼。
      “你可知雷霆崖的地理?”
      “知道。”戚少商答,“每年春暖花开时,我必去崖上一游。”
      顾惜朝微微一笑。
      “好兴致啊。”
      “崖上春色十分好,就像我可以保证,对面的惨红林的秋意十分足一般。”戚少商认真地说,“上崖,下崖,都只有一条路。过了崖顶往下,就是南来北往的官道。”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过了崖,就安全了?”
      戚少商想了想,回答:“是的。”
      顾惜朝沉思片刻,问:“上崖下崖的路有多宽?”
      “很窄,”戚少商答,“到了崖顶最险而风景也最绝妙处,只容一人一骑通过。”
      “那么,在崖上等着我们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如何敢肯定?”
      “因为如果是我,也会以一枚绝顶棋子掐住蛇的七寸。”顾惜朝抬眼望向崖顶,“只是,不知道,在上面等着我们的人,是谁?”
      崖上白云悠悠。
      隐约可闻琴声。

      3

      他们终于见着这个人。
      一个绝妙的公子。
      公子在抚琴。左边是百丈深渊,右边是攀云绝壁。就在这样的山道上,他摆了一个小小的座位,架了一具形状古拙的七弦古琴,缓缓而拨,真是一派春日暖阳的好风致。
      甚至在座旁,摆了一个小小的香炉,焚一株细细的香。
      几缕不知名的野花从右边的绝壁上垂下来,虽然不艳丽却倔强,小小的花朵掩映着明暗光线,投在公子雪玉般白皙的脸上,明明暗暗。
      “神通侯”方应看。
      却原来是他。

      顾惜朝悄悄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戚少商近在咫尺,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这种紧张感,戚少商感同身受。
      如果在江湖中要找一个最神秘,最高深莫测,最具魅力的人物,无论找什么人投票,方应看必高中榜首。
      所有人都知道他武功很高,但没有人知道到底高到什么地步。
      不知道,就只能猜。
      而猜测,是最让人心慌意乱的。
      但戚少商还是忍不住要去猜。
      方应看为什么在这里?以及他想要什么?
      方应看甚至不必与他们死斗。
      他只是掐住了这条路最紧要的一点,不让他们通过,也许,等那株细细的香一燃完,后面的追兵就到了。

      方应看抬眉,点首致意。
      “两位辛苦了。”他的笑容无懈可击,优雅而有礼。“金风细雨楼真是风雨不断,想来令人唏嘘。”
      “方小侯爷似乎对楼子里的风雨关注得很。”戚少商也笑,带了点怒,“却不知小侯爷等在此地,是为了什么?欣赏大好风景么?”
      “风景入眼,自然是好的。”方应看的笑容不仅在脸上,也在眼底,“我想,你的朋友知道我要什么。”
      他忽然停止了弹奏,双手一瞬间静下来,按在琴弦上。
      忽然之间的无声,比声音更让人不安。戚少商垂首,看他按在琴弦上那双形状姣好的手,那双天生就充满了贵气与灵气的手,仿佛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写诗而生,与鲜血完全绝缘的一双手。
      但也可能把血写成诗,或把生写成死。
      戚少商又抬眼,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究竟知道些什么?

      顾惜朝一见到方应看,就感到两种情感。
      一是愤恨。
      眼前这公子,比他还要年轻,比他还要清俊,俊得一点烟尘气不沾,高贵得像水里白莲,连烂都是烂在清浅优美的水里。
      让他更感痛苦的是,方应看这姿态气质,完全天生,得来一点不费工夫般,仿佛他天生就是要做人上人的,仿佛他天生就连一丝一毫的肮脏龌龊都不会沾。
      ——而实情也确是如此。
      这深深刺伤了顾惜朝。
      他自己的才情,气质,武功,文略,无一不是在残酷卓绝的环境中,经历了艰苦历程得来的。他的过去种种,就像从地底下一寸一分咬牙向上爬,眼看着就要到了出口,却又被狠狠一脚踹回去。
      而眼前这人,生来就比他高贵,生来就在耀眼的光环中,生来就享尽一切。
      ——而且看起来也完全当得起这一切。
      这让顾惜朝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恨。
      一是恐惧。
      面临生死关头的恐惧。
      他输不起。
      他很快地回答方应看:“我不知道。”

      方应看挑了挑眉。
      即使是这样平常动作,他做起来也分外好看。这好看与相貌无关,只是一种从容风度,从容得让人不得不心折。
      “你不知道?”他问,带了三分好奇,“我信么?戚楼主信么?”
      顾惜朝望了戚少商一眼,笑容已有些发苦。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出马,来拦截我们。”
      方应看沉思,半晌,悠悠地说:“你很意外?”
      “我是很意外,”顾惜朝承认,“没想到你会这么沉不住气。”
      方应看又挑了挑眉。
      “何解?”
      “其实我不知道是你。”顾惜朝爽快承认,“我只能猜。我猜了很多人,也想过是你,但年龄不对。”
      方应看只说:“忙中总会出错的。”
      戚少商越听越糊涂,但又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已经感到,方应看出现在这里,背后一定有一个很大的缘由。
      大得超出他的想象范畴。
      “所以你亲自来,是你错了。”顾惜朝很快也很重地说着,决意要给方应看重重一击,“我本来不知道你是他,现在知道了。”
      方应看深深看他一眼:
      “你说的对,我错了。”他顿了一顿,又说,“但是,我只要把关思昭的身份说出去,他就完了。”
      他一笑,带着孩童般的愉悦,“你也一样。”
      “同理。”顾惜朝也愉快地笑笑,“我把你的身份说出去,你一样完蛋。”
      两人对视而笑。
      方应看抬眼看看天,轻描淡写地说:“不过,现在不是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么?”
      他的手已搭上腰间的剑柄,“杀了你,不就好了?”

      顾惜朝忽然侧耳。
      方应看本拟出手,但见他这完全不像防备的姿态,也忍不住停了一停,问:“你在听什么?”
      “我在听追兵什么时候到?”
      “很快。”方应看温和地说,“我保证他们赶到的时候,你的血还未冷够。”
      顾惜朝点点头:“也就是说,如果我喊话,他们也能听清楚喽?”
      方应看的额上,一条青筋闪了一闪:“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小侯爷能不能赶得及,在我把话喊完之前,杀死我们两个?”顾惜朝的眼光在戚少商身上勾留一下,又看向方应看,好整以暇地说,“后面追来的,有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六分半堂的精英,雷门唐家和温家的高手。如果我喊出小侯爷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小侯爷可来得及把这上百号高手灭口?”
      方应看的眼底,戾气猛然一长,随即灭去。
      “就算你喊了,他们听到了,又有几个相信?”他悠悠地说。
      “信不信在他们,喊不喊在我,杀不杀在你。”顾惜朝亦悠然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小侯爷一定明白的。”
      方应看沉思,片刻后,抬头,温文地一笑。
      他侧身,让出道来,微微欠首:
      “两位请。”
      顾惜朝向戚少商点头示意,两人一先一后从方应看身边经过,向崖下走去。
      戚少商眼角一瞥,见方应看摆在座旁的香,正烧到最后的短短半指长度。

      直到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崖下,方应看才深深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在他转身的霎那,头上绝壁边的那丛野花,忽然一起落了。
      落到地上,枯萎得如同经历过火焚。
      ——这丛野花生于绝壁,经历风雨而依然灿烂,却被方应看刚才一瞬间的戾气摧毁。
      方应看低头看花,眼角忍不住一跳,而后,又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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