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没灵感》肥丘瓜皮

20、第二十章 太阳与月亮

　　第二十章

　　“你朋友经历的事情，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我忍不住问，语气中透露出关切。

　　“是这样……我朋友……她的法庭审判，与四川的一场地震灾害有关。”唐静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沉痛的意味。

　　我专注地看着她。周围甜蜜和浪漫的气氛逐渐褪去。耳边的钢琴声仿佛远去，人们交谈的声音和杯碟相碰的声音都消失了。

　　“地震？”我重复道，心中有了预感。

　　没错，唐静在我建筑事务所里时提及过这个词。我记得她说过，自从那次地震后，她就再也没有做过模型了。可能也是从那次地震发生过后，她就开始否认她建筑设计师的身份了吧。

　　对了，唐静在日本展馆说过的，她在早稻田专攻人道主义和抗震设计，之后也陆续说过她在力学和工程方面的学问……

　　难道是因为，她参与设计的建筑，在四川经历了地震，发生过某种严重的意外，遭遇过法庭的问责，她被日本和中国的建筑行业排斥了，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觉得自己不配再待在这个行业里？

　　但我很快意识到，揣测无益，还是应该让唐静自己来说，这样才能全面了解。

　　“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多说一点，”我真诚地说，仍旧有一丝急切的，“在专业上，我或许能提供新的视角。”

　　唐静握紧了杯子，低垂着头，声音微颤：“这件事……真的很难说。”

　　我看着她，连旁边侍应和咖啡师的窃窃私语都未能引起我的注意。

　　“关于地震的工程确实需要更多的知识，更严谨的结构设计。”我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省，“在这方面，我可以替你朋友请教事务所里的工程师。“

　　唐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泛起阵阵涟漪，仿佛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见她这么挣扎，我觉得追问下去是件残忍的事。

　　“要是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在这里。”我轻声说。

　　唐静抬头看我，眼神中盛满了感激：“也许，等我准备好后，会跟你说吧。“

　　我点点头，给了她一个微笑。

　　这个无声的微笑似乎给了唐静勇气，她擦拭了一下微红的眼睛，眨了眨，向我露出笑容。风从窗外吹来，夹杂着甜品的香气，扬起了她披肩的黑发。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相信唐静。她对建筑设计自然流露的爱深深吸引了我。直觉告诉我，她今后会找回勇气，找回属于她自己的位置和梦想。

　　“对了，安东尼，你要和中建还有早稻田合作的邮件……“唐静岔开话题。

　　她把话题拉回我约她出来的初衷。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文件夹。里面是一页页我学习的图纸和笔记，还有我发给他们的邮件。

　　唐静接过文件夹一看，面容渐渐变得震惊。

　　她翻了一页又一页，看着密密麻麻的图纸和我的英语笔记，说：“天哪，安东尼，他们都还没跟你敲定好合作的事宜，你就已经这么用功地学习了！”

　　“多学习总是没错的。”我谦虚地说，“我以前想做些什么事，总是会提前努力准备的，就像我学生时代参加的各种各样的建筑大赛那样，还有刚毕业参与的项目一样。”

　　唐静感叹地看着我。“天赋异禀，加上有家世，又勤奋……安东尼，你是注定要成为现代建筑大师的。”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惭愧地摆摆手，“我现在状态大不相同了，在曲线和一些立面的设计上，我画出来的稿子没有以前那么大胆和灵动了……姐姐曾经说我把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献给了建筑，我怀念以前那个自己。”

　　“可是，在我看来，你一直都很才华洋溢啊！”唐静抑制不住地说。

　　我顿了顿，继续说心里话：“唐静，也许你看出来了吧，我是想通过你，通过学习这些亚洲的建筑知识，来找回那个少年时的自己。”

　　“我很理解你在说什么。”唐静说，“但是在我看来，安东尼，你一直是那个少年天才，只是现在在转型。你度过了浪漫的阶段，想在建筑中运用更多实用主义的知识，去守护好这幢建筑里面的人……”

　　答案，如此明晰。只是没想到这是由唐静口中说出来的。她简直就像进入了我的头脑和心灵一样，轻易说出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思想。

　　“是啊，我想让人们在我的建筑里获得一些力量。认识了你之后，我还想吸收东方的灵感……”我诚实地接过，“我……我喜欢你笔下的建筑，是因为你建筑里融入的人道关怀的思想。”

　　唐静深受触动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崇敬。

　　四目交接的这个瞬间，我好像读懂了她眼里所有说不出口的情绪——和我那种被异性吸引的心情不太一样。

　　她好像从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理想的自己，或者说，她本应拥有的未来的样子。

　　“唐静……”这样的目光甚至给我带来了压力。

　　唐静低下头去，她继续翻看我的笔记：“咦，这个……”她眼前一亮，指住项目册中其中一栋建筑，正是那幢位于北京的很耐看的粉黄色建筑，有星星的标志，不同的场所用一条可供涂鸦的走廊连结起来。屋顶上有个用作游乐场的花园。

　　“这是你从小成长的家，对吗？”我接过，语气变得温柔。

　　“是呀！”唐静惊喜地说，不敢相信我居然会这么用心。

　　“这是中建集团的项目之一，和早稻田联合建筑事务所合作的，是连锁的慈善机构？”我说，“类似的机构，在全中国各地都有吗？”

　　唐静的眼神中流露出怀念：“是的，在全国各省市都有，会依据各地地势稍作改动。其实，我在四川中建实习时，也在养母的故乡小镇，在羽生教授的指导下，设计过一所新的‘晨星之家’……”

　　难怪，我记得她图册里也有过一张类似的叫“晨星之家”的图纸。那已经是很成熟的设计了。

　　“这个连锁机构，对于你来说，一定意义深远吧。”我说。也许因为这是“家”，她才走上建筑设计这条路的。

　　唐静的手指温柔地摩梭过文件夹里的图纸：“那是我建筑设计的原点。我曾经希望在国内不少地区都建设多几所像‘晨星之家’这样的孤儿院。“她眼神涌起痛楚，”当然，这是以前了……“

　　“唐静……”我的内心又一阵细微的悲伤。

　　那一刻，我想说，每个建筑师都是从沮丧和挫折中成长起来的，几乎每天都要遭受打碎重组的辛苦，不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像父亲这样的大师，甚至是历史上像高迪那样的伟人，都不例外。

　　为什么要让地震和庭审这些意外阻挡了你的梦想，现在重新开始，此刻就在欧洲重新开始，为什么不可以？

　　但是，我克制住了。我知道，我得尊重唐静。

　　唐静没有抬头，继续翻看着其他画册，那页“晨星之家“被翻过去了，然后就是我打印出来的发给早稻田和中建他们的英文邮件。

　　唐静读了一遍，继而说：“安东尼，我觉得你发的邮件很好，直截了当，寻求合作机会，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啊，我的邮件会显得太直接吗？“我谨慎地问。

　　唐静莞尔一笑：“不会。对于像你这样的欧洲大师，他们求之不得跟你合作。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收到他们的回信的。“

　　“那，如果有什么后续的话，我还可以约你出来吗？”我试探。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唐静在巴塞罗那游学，每天都在做什么呢。

　　“当然可以啊！我巴不得在旁边听听呢。”

　　我被她这副热情的神态逗笑了。“这么说，你愿意当我的顾问咯？”

　　“当然。”唐静马上应道，“我很愿意当你的顾问。你有什么都可以问我，我很乐意帮你。其实……”她脸色一红，“安东尼，我很高兴你需要我。”

　　她的声音很小，但是，我清晰地听到了。顿时，心情又欢快起来。

　　“我带你离开学院吧，我今晚订了餐厅。”我提议。她点头。我们一起起身，到柜台结账。我忙掏出钱包，说：“这次可不许你结账了啊。今天我包了。”

　　“好啦，不跟你抢。”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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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唐静的肯定，我不由得也对自己充满信心了，对未来有了多一丝的期待。

　　这天，离开甜品店后，我们又去了那家圣塞巴斯蒂亚餐厅——我早已预约好了晚餐的座位。那是我设计的建筑，唐静最喜欢的餐厅，也是我们初见的地方。

　　在经过刚刚那一番讨论，我和唐静的心情都畅快极了。我们肩并肩走在学院路上，在巴塞罗那充沛的阳光下，我和唐静相视一笑。那一刻，我感到我们两个的内心都流淌着相似的爱意——对建筑设计的爱意。

　　夏日的阳光如金子一般流淌到我身上，也流淌到唐静瀑布般的黑发上。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呢？

　　路上有学生在好奇地看着我们：“是安东尼……”“他上次也参加过学院的图纸讨论会……”“是啊，他当时也和这个女生在一起……”

　　“安东尼，你太耀眼了，学院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你。你好像西班牙最温暖的太阳。”唐静侧头看我。

　　“你怎么对我有这么多奇怪的说法，一会说我是建筑王子，一会说我是西班牙的太阳。”我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说我是太阳，那你在我心里，就是东方的月亮，安静、神秘又美丽。”

　　唐静的脸又一下腾地红了。这时，我们两个穿越过人群，走到停车场。停车场里的空气有点儿压抑微凉，然而，我却觉得脸颊和全身的肌肤发热。我领着她走向我的汽车，给她开了车门。

　　车子里，《西班牙组曲》流淌在密闭的空间里。空气里飘荡着花香，是我特意洒上的玫瑰的香水。唐静系上安全带，仿佛在深深呼吸。

　　我在车子的屏幕上设定好了今晚要去的餐厅：“圣塞巴斯蒂亚餐厅”，不仅是因为那是我的设计，唐静最喜欢的餐厅，还因为这是我和她初见的地方。

　　窗外的风景流逝着。在车里，暧昧，就像一缕缕缠绕的丝线，缠绕在我和她呼吸的鼻尖。

　　很快，我们开到校外的大街上，前方有一片蔚蓝的海，一片工地，被施工队用临时栏杆围了起来。

　　“这是我设计的流浪者码头和海事博物馆的工地。”我开车经过时顺便说，“我昨天才去过看施工方的进展，估计还要等一年才能完成。”

　　“啊，我记得你的图纸。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你项目的工地啊。”唐静的声音里充满兴致。

　　这倒是提醒了我。“说到工地，其实是应该带你去一个工地的，尤其是那个山地儿童医院。因为，是多亏了你我最后才完成图纸的啊。”我说，“我之后去监工时叫上你吧。”

　　“好啊！”

　　顿了顿，我又问：”对了唐静，你在巴塞罗那游学，平时都是在做什么呢？“

　　“唔……我就是在巴塞罗那观摩高迪的建筑，在学院里看看书，担任日本和中国的名建筑展览解说，去这边的博物馆、美术馆，在图书馆里临摹建筑图纸，有时候还去其他国家的城市，画速写。在巴塞罗那这一年，对于我来说就是放长假。“

　　听到她悠闲的语气，我放下心来：那我以后约她出来去工地、请教问题，也不会很有负担。

　　**

　　把车子停在餐厅附近，我们两个在格兰西亚大街上走了一会儿，一边聊天。

　　圣家堂前面还是人山人海，街道边有人在拉着小提琴。一路上经过许多纪念品商店，有许多穿弗拉门戈红色长裙的洋娃娃。唐静不时走进商店去看洋娃娃。

　　“我姐姐是弗拉门戈的舞者，在马德里的舞团里表演。“我跟在她身后说，”你要是想要这种洋娃娃的话，我可以叫我姐姐给我一个她们舞团里出品的。“

　　“好呀！当时看西班牙女郎跳舞，旋转的火焰般的裙摆，就觉得好热烈和自由呢。“唐静羡慕地说。

　　我笑：“以后姐姐在巴塞罗那有演出的话，我也邀请你来看吧。“

　　我们又经过高迪设计的巴约之家，大面积的海蓝色在阳光倒映着紫红色的光芒，真的就像倒影了夕阳的海洋——我和唐静曾经在车里谈论过这幢建筑，我开车经过它也有多次了。游客们在丝绸般的栏杆前排起长队。

　　我们当然没有和游客们挤，我和唐静又走进去了商店，因为里面有一些高迪建筑设计的书籍。

　　我是对此很熟悉了，但唐静似乎很喜欢看，把高迪的图册拿在手中，怎么也看不腻的样子：“我真的好喜欢高迪笔下的海洋设计元素，这些波浪，这些曲线，都是神的手笔。我也喜欢你受他影响的和海洋有关的建筑。”她孩子气地说着。

　　看着她，我又感觉到熟悉的怦然心动，忙低下头去看满目琳琅的商品。

　　“你喜欢海洋的设计元素。这个纪念品，你喜欢吗？”我拿起一个蓝紫色相间的陶瓷杯子。

　　“喜欢，波浪纹的蓝色陶瓷，高迪和你都用过的元素。”唐静看着。

　　“那我送你。”我大方地说，拿起来去柜台结账，“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杯子，是妈妈送给我的。就是爸爸大发雷霆磕掉了一角……我现在买这个送你好了。”

　　“咦，好……好吧。”唐静有些受宠若惊，跟着我去结账。

　　柜台的收银员是个西班牙中年女性，他拿过杯子，问：“是礼物吗？”

　　“是，不过你不用抱起来了，收礼物的人就在我身后。”我咧嘴一笑。唐静紧跟在我身后，抱着高迪的设计书籍。

　　收银员像是瞧出了什么，朝我挤挤眼睛：“帅小伙，加油！”

　　我顿时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悄悄看唐静一眼。

　　**

　　圣塞巴斯蒂亚餐厅。

　　我请唐静在餐厅靠窗的卡座落座。我早就订好了最佳的座位，隔着落地窗可以看到巴塞罗那的街景。侍应生们看到我来时都点头致意，餐厅里熙熙攘攘，有网络上的名人在我设计的蓝色和银色相间的陶瓷砖墙前拍照。

　　“我可以拆开你送的杯子，在这里就用来喝水吗？”

　　我说了句”当然“，唐静就迫不及待地拆开纸盒子，宝贝地拿出了我送她的陶瓷杯子。

　　“我答应过的安德雷斯先生，来了餐厅就要联络他……”我说着，把菜单递给她，“你先看菜单，看不懂的话我稍后给你介绍……”

　　然而，话音刚落，一大帮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来了餐厅。一起到了餐厅正中央的一张大木桌上。我看了他们几眼。最后一个进来的人让我睁大了眼睛——竟然是父亲！

　　父亲穿着褐色的西装，灰白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条纹领带仍然雷打不动地打得一丝不苟。天花板的穹顶和星空的壁画之下，面容的轮廓如刀刻一般刚硬，那严肃的目光，并不因为来到餐厅而有所改变。

　　怪不得我觉得他们眼熟，他们不就是现在圣家堂父亲组里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吗，怪不得风尘仆仆的，看来是刚从工地上过来。

　　话说回来，好久没见到父亲和他的同事了。这几个月以来，父亲不曾回家，也不曾在建筑事务所出现过。

　　看来他们也来这边进行工作聚餐。下班后的圣家堂建筑师们都露出工作后放松和惬意的一面，一落座就点了红酒，欣赏着轮船形状舞台上的演唱。

　　我忽然有种窘迫的感觉，那就是不想父亲和他们发现我……

　　可是太晚了，很快，就有个工程师看到了我，然后立即转头去，对我父亲说了句什么。

　　在预料之中地，隔着人群，父亲与我四目交接，也看到了我身边的唐静。我顿时一阵尴尬，只是抬了手，简单点头示意了一下。

　　“安东尼，安东尼？“唐静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你怎么呆住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看向她。原来她已经想好了要点什么菜，把菜单推到我身前。

　　“我爸。”我机械地看了她一眼，咕哝道。

　　“什么？”唐静没听清。

　　“我爸在这，”我说，手攒紧菜单，“就在离我们两个座位的大桌子前。”

　　“你父亲……圣家堂现在的总建筑师，鲁维奥大师？”唐静惊诧地说，又回过身去搜寻，也看到了我父亲。她手里还拿着那个蓝紫色的陶瓷杯子。

　　仿佛是感受到我们的视线，父亲又看了我们一眼，用他那令人畏惧的视线。

　　唐静可能是没想到会陡然见到欧洲建筑界的大人物，她也是怔怔的，也有些僵硬。

　　“今天真不巧。我不知道父亲也会来。”我苦笑，拿起桌上的水瓶，给唐静的陶瓷杯子倒水。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约女生在外面吃饭，没想到就在自己设计的餐厅里遇上父亲了。

　　“啊，那你要不要去跟他们……”唐静不安地说，手上握着餐巾纸。

　　“不用。”我连忙说，轻声，“他们圣家堂建筑工程组同事聚餐，不关我们事。我们尽管吃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