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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赐婚的圣旨下来,朝野哗然。
      有人说,想不到司清德一个微末文官,野心倒不小,居然有能耐把女儿送到太子眼皮下;也有人说,另外几位皇子也颇得圣上欢心,太子的储君之位未必踏实,跟朝中重臣之女联姻方是明智之选,不料竟如此意气用事,可悲可叹。
      司清德都听进耳里,却只顾忙着接受各路贺礼,长远的事不好说,也说不着,但趁眼下炙手可热,活动活动,把大儿子从外地调回沅京,倒不是难事。
      家里把她和秦岭的婚约退掉了,秦老爷子仍乐呵呵的,跟司清德来往着。失去了一个六品官的亲家,却和未来国丈搭上了关系,孰轻孰重,秦家是商人,当然分得清。
      整件事各方得利,惟独秦岭被普遍同情,想想看,这人真够倒霉的,第一任妻子刚过门就死了,第二任妻子还没过门就被抢了——若对手是一般人,还能抢回来,哪知是太子殿下,只能干瞪眼。
      她去找小贩拿回包装成《植物图解》的《幽窗记》,小贩热情洋溢,推荐《孤星传》:“写秦二少和太子妃未尽情缘的,要不要来一本?”
      她啼笑皆非:“什么孤星传?”
      “秦二少孤星入命啊!”
      她嗤笑:“你不是说他在勾栏有相好?”
      “嗐,勾栏的女人哪能娶回家?”
      她和太子的婚期定在次年春天,在此期间,她由专人教导宫中礼仪,熟悉后宫大小事务。完婚之前,太子和她要避嫌,见面反而比她在品园少,好在皇后体恤两人的心思,不时请她到北宸宫小聚。每次去,太子都在,但宫女宦官也在场,两人相处颇拘束,但能相见已不易,她很知足。
      她和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熟识了,那个叫小满的内侍向她请教:“听殿下说,您熟知各种植物,奴婢绘的这几株,不知可有谬误?”
      小满的画技颇不俗,他说是自学的,他在民间待到了六七岁,对风土人情尚有记忆,要赶紧画下来,以免年月深远,再也想不起。她帮小满改了改灯笼草的叶片形状,笑道:“小公公对草本植物很有了解,比我认识的多。”
      小满赧然地笑,说他幼年时遭遇饥荒,吃过几十种野草,有次吃到了毒草问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缓了几个时辰。她看着这美貌的少年,替他难过,若不是饥荒,他该有怎样的人生?但斯时斯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也没得选,哪怕皇后的境况像一面镜子,明晃晃的警示着她。老宫人说,皇后当年亦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初嫁,今上曾经为她写下近百首诗行。但她已无法想象,传说中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和她认识的皇后,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放下武功,敛去豪情,有过诗一样的好日子,但到头来,伶仃地坐此庭院,嘴边总带着一丝微妙的戏谑,像对万事万物都很无谓。
      她从小满绘的植物图卷里,翻出太子写给她的诗,许多首,年轻的,真挚的,炽热的,金色夕阳一般的。她把滚烫的诗句放在心口上,一遍遍地想,我绝不允许他死,若真发生不测,我要冒死带他逃离禁宫。
      那一晚秋千架下,太子哑声道:“你若要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纵然她如原计划那样,远走他乡,心里也是放不下他了。是心陷囚笼,或者身入困境,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她抱住太子,单薄,纤瘦,她说:“让我来掌管你。”
      从前的事,不管,往后的事,不理。我们的未来是好是歹,是风是雨,我都陪着你。
      她到小贩的摊子找寻武学之书,小贩懒懒扔给她几本,劝她别费力气:“你细皮嫩肉公子哥儿,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又能怎样?一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不等你出招,就能把你抓起来扔得老远,半天动弹不得。”
      她不信:“他胜在力气,我胜在灵活,再说了,练好了气和力,焉能不以柔克刚?”
      小贩说:“那你最好找个武师学学,你照着书胡乱练得走火入魔,出了人命,我可赔不起。”
      她当真去打听武师,几经辗转,一个街头卖艺的拳师试了试她的筋骨,叹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但练到飞檐走壁的地步,问题不大。但他教她习武,就会耽误卖艺,所以拜师费是少不了的,而且他是山门拳的嫡传弟子,收徒须得正式,要有正正经经的拜师宴。
      她都应承下来,在得月楼备下酒席,行了磕头大礼,拳师这才满意,捞过酒坛给她满上:“明日我就教你心诀。”
      她端起酒欲饮,却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霎时福至心灵,想起唐简在《幽窗记》里写过的迷药,遂留了心眼,略饮两口,推说去门外喊小二快些上菜,溜之大吉。
      她把酒都吐在袖子上,一出酒楼,就雇了马车去药店,半路上,药性果然发作,勉力撑到药店,灌下解毒茶,平躺了半天才好转。她分析拳师是在试她筋骨时,探出她是女儿身,只怪自己太大意,差一点被污了清白。
      唉,唐简。如果有缘认识你,要请你喝酒,一顿谢媒酒,一顿谢你今日救命之恩,至少两顿。她心有余悸,不再寻访武师,照着一部卖价最高的武学书籍偷偷练了起来。
      明诚九年早春,她和太子路顺祺完婚。新婚夜,她将心事坦陈,太子却笑:“真有事,你也杀不出这禁宫。”
      她抱着他:“我想尽力。”
      太子看向窗外,良久道:“阿雪,我猜你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雪霏霏的夜晚,她靠在太子的肩头,沉入梦乡。

      她在鸿和二年深秋的夜里醒来。
      雨水拍窗,长烛替她落了一夜的泪。樟树入梦指引,细思无稽,但她很想信一回。
      关于明诚九年初秋的那场政变,史书记载说,明诚帝暴毙,皇后自戕殉节,太子路顺祺悲恸过甚,禅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为父守陵。至于新婚的太子妃,则不被提起。民间因而衍生诸多版本,有说太子偕太子妃同赴渭山,也有说太子早有设防,连太子妃身怀有孕都被瞒了下来,政变之前,就秘密将太子妃送出禁宫。
      第二种说法得到民众普遍认可,最有力的佐证是皇叔路恒昀即位后,拿不出传国玉玺。众人都翘首以盼,再过几年,太子妃将带着小皇子和玉玺,向世人宣告,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还有另一种说法传得也很广:太子为路恒昀所迫,自尽于东宫,太子妃则被威胁交出私藏的玉玺,否则贬入教坊司,最终,太子妃遭凌辱而死,而玉玺下落依旧成谜。
      民间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的推论几乎是真相——无比接近真相。除了,她还活着。
      又也许,太子也还活着?
      清晨时分,鸟叫啾啾,风中桂花香弥漫。院子里传来笃笃声,是张木匠在劈柴。每天他都起得极早,赤膊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凉得沁人的井水冲浴,像野兽似的,抖落着皮毛上的水滴,再走到堆积如山的木柴边干活。
      张木匠的手艺不太好,但基本的桌椅柜子板凳都会,因为卖价低,做些街坊邻居的生意,尚能糊口。去年春上,他说:“三姐,今年是无春年,嫁娶的人家少,来年就多了,我们得囤些嫁妆箱。”
      他看着她,直接说:“我忙不过来。”
      她被张木匠救下,终日神思恍惚,张木匠也不多说,只忙着推敲如何对付一截木柴。很快,他从一个锯木头都不齐整的将军,蜕变成新手木匠,能接些简单的活计了。
      顾客上门挑选家什,看到恍惚如疯妇的她,好奇得很,张木匠解释:“我表妹,命不好,嫁的男人当年就死了,遗腹子出生第二年,被贼人掳走了,没找着,人就疯了。”
      大娘大婶揩眼泪:“真是苦命人啊!”
      她男人确实当年就死了,她也跟着死了一大半。若真怀了个遗腹子就好了,她一定寸步不离,不让人抢走,要像传说中那样,几年后带着小皇子杀回禁宫,找新皇帝复仇。
      可她一无所凭,两手空空,但张木匠不让她死,理由很强大:“我费尽心机保下你,绝不想被你辜负。况且……”
      他看进她眼睛深处:“况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死了,岂非显得我是个傻瓜?那我定要上天入地揪出你二哥,杀光他全家泄愤。”
      她成为太子妃,司家获得了很像样的封赏,父亲的品阶得到提升,大哥也调回了京城。但远在浙东小城的二哥回绝了父亲,他这个上门女婿当得挺快活,对当地的饮食气候赞不绝口,这辈子不打算挪窝了,父亲气得食不下咽,把家书撕得粉碎。
      皇叔路恒昀登基三天内,先帝亲手提拔的朝臣都被剐于市,路恒昀以狠辣残暴到极点的手段,迫使人臣服,山呼万岁。此后,再没人敢指责他承国不正了。
      坊间也噤若寒蝉,数月后,才有不平者敢于议论。议论的人太多,鸿和皇帝路恒昀料想杀之不绝,竟不再多问,坐稳帝位后,他自觉其实自己的目标是当一位慈眉善目的仁君,如同他的父亲,太宗路正宽。
      她的父亲和大哥,皆在被剐于市的官员之列,母亲则选择了撞墙而亡。大嫂未有所出,被扔进了教坊司,供人狎乐,当夜即咬舌自尽。
      生性闲散的二哥逃过一劫,消息传到浙东小城时,他已带着一家老小隐姓埋名,安全地活下去。路恒昀派去的暗探找了她二哥整整一年,无功而返,遂不了了之。
      宫变之时,太子安排暗卫,拼死护送她逃离,她拒绝:“我入宫嫁你,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你出去。既然不能,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太子抱住她,笑道,“放心吧,我已作安排,随后就去找你。”
      她被暗卫一拳击中后脑,昏厥过去,当她苏醒时,已身在某处民居。但路恒昀不愿放过她,命人一寸寸翻过京城,禁宫功夫最好的十二暗卫为保护她,流尽最后一滴血。路恒昀未能在禁宫找到玉玺,疑心在她手上:“交出来,就让你和顺祺团聚,否则……”
      她难以置信:“他还活着?”
      路恒昀一笑:“还活着,只要你交出来,我保证不为难你们俩,逐去守陵便是。”
      她说:“让我亲眼看到殿下,我一定交。”
      路恒昀和她僵持:“交出来,就让你们团聚。”
      她手里哪有玉玺,不过是还想再见太子一面,见着了,一起去死罢了。在一日日的拉锯中,路恒昀失去了耐心,威胁要送她去教坊司,待她见着女子们被凌辱的景象,怕是扛不住了。
      在被押去教坊司途中,她被张木匠一行救下。张木匠那时还不是木匠,他原本也有着好前程,武将出身,数年来镇守边关,打了不少胜仗,从兵士一路到将军,但他运气不好,班师回朝时,碰见了她。
      路恒昀初登大位,不便在明面上对皇族做得太狠绝,押送她的人马均是常服,被将军当成了强抢民女,一番厮杀,将她救走。
      她身中数箭,醒转后,让将军通知家人逃离。将军揪着头发:“我路见不平,居然惹了大麻烦。”她对将军抱歉万分,只想以命为酬,将军很生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不活了,我下辈子也饶不了你。”
      她死念难灭,但恩人在上,她辜负不起。将军和她大隐于市,在街巷深处的小院安顿下来,以表兄妹相称,外头风声很紧,他们日渐坐吃山空,有一天,将军成为木匠,摸索着伐木制箱,用来养活两人。
      她整夜难眠,很快瘦成一把骨头。将军坐困愁城,懒得多言,潦草的饭菜往她手边一搁,不向她提任何要求。如此一年余,路恒昀的皇帝之位坐得牢靠了些,不似一开始那样紧迫地寻找玉玺了,将军跟她说:“我忙不过来。”
      她念着将军的好,昼伏夜出,拎一把斧子,到山上伐木。山路险,夜色亦幽深,但将军丝毫不担心她,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样的血雨腥风都熬过来了,别的都算不得什么。
      她第一次上山,就拖回了上好的木材,将军很惊讶,她席地而坐,喝几口辣喉的烧刀子,不以为意:“我会用刀。”
      遥想从前,她红妆初嫁,太子对她百依百顺,他们常常一同听戏,坐在庭院,讲很多很久的闲话。禁宫的月季开得盛,细看叶子上都有虫子噬咬的痕迹,但依然一朵朵开着花。
      美和衰亡,只是几日之事,她侧过头,跟太子探讨,若舍弃储君之位,远离禁宫的可能,太子笑:“废太子历来都难有好收场。”
      要么被软禁,终生由人看管,永不能离开;要么顷刻被暗杀,走不了多远。试问几个新君会留下心腹大患?当然,是可冒险一试,或有例外,但这例外,将以众人的性命来赌。对太子而言,东宫之人和他情同亲人,他能逃去哪里?她默然,许久后,她笑说:“我想学点功夫,反正时光还很长。”
      太子为她请来禁军教头,她练武时,他就在春风里笑微微地看,给她备好茶。有回她练得投入,收招时才发现皇后来了,她给皇后请安,皇后摆摆手,让太子去取些蜜饯,随后朝她笑笑,亲手为她沏了一盏茶。
      皇后是明白她的,即使只是徒劳。禁宫波云诡谲,或终究难逃一死,但她想成为太子身前最后一道屏障。
      如果不能杀出一条血路,至少,她要死在太子前头。她说:“母后,我不能看着他死。”
      皇后微一颔首,盈盈远去。那次会面第五个月,皇叔路恒昀篡位逼宫,皇帝遇刺,皇后纵火殉情——皇后出身江湖,对危险的判断比常人都警觉些,她一早就在北宸宫布下机关,全身而退不在话下,但她没有。自杀,比被追杀,向来体面些,所以皇后不逃,安然接受死在禁宫的命运。
      身如不系之舟,太子也同样如此。但她一个闯入者,是不明白的,她刻苦练武,看在皇后和太子眼里,不过是螳臂当车吧。
      她的出现,是太子生命中的意外,他那样狂喜而悲哀地爱着她,但他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善终,所以从来没有相信过同生共死的誓言——她在鸿和二年的雨夜才悟到这一点,她为此恨意满腔。
      她是太子的内子,却只是外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根本没想过要带上她,自作主张地让她苟活于世这么久,这么久。

      “三哥,我做了个梦。”樟树托梦,说太子还活着,而她很想信一回。
      按鸿和皇帝路恒昀所言,太子自请为父守陵,张木匠在檐下喝酒,提议去皇陵找太子,让他们团圆,或者,是让她死心。
      但这要准备足够的钱财,上下打点。张木匠出去晃了一圈,找来一套骨画给她做参考,指了一条生财之道,让她绘制春宫版画。本朝女子十几岁即出阁,对情..事尚懵懂,家人担忧她入了帷帐闹笑话,会请人在嫁妆箱内壁刻上几幅画,隐晦称之为“压箱底”。
      她仔细一想,一张脸绯红,但这种营生来钱快。那年购书,小贩确实说过,艳情画本销量大。尽管她已是妇人,仍觉羞臊,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才绘出一幅,匆匆放在张木匠手边,跑开去烧水。
      张木匠没看,仍在劈柴,照例赤着上身,一身好肌肉。她默默坐回来,在廊下把他衣裳上的扣子钉紧,不期然想起他身披盔甲,把她救走的那一幕。
      当得知她真实身份,将军傻眼了:“怪不得外头闹哄哄的。你来头太大,我不能抛头露面卖艺挣钱,可我也不会别的啊。”
      他提防她再度寻死,在她床边守了一宿,有了主意:“嘿,我看过别人劈柴!”
      就这样,世间再无太子妃司雨雪,人们对她的称呼变成了木匠他三妹。三妹接连几个嫁妆箱都顺利售出,掂着碎银子颇困惑:“这么好卖?”
      “好卖。”张木匠仰脖灌酒,有了新主意,“每年出嫁的女子毕竟有限,我看不如直接改绘画本,谁都能买。”
      她想见太子心切,笔不停歇,绘出数幅交给张木匠。张木匠拿出去找人印制,回来跟她提意见:“别人都夸含而不露,优美动人,能当艺术品把玩,但是要多挣点,就得往俗里画了,改改。”
      她困惑:“怎么改?”
      张木匠指了指画中人:“好说!男人改丑点。”见她仍不太明白,遂坦率告知,这种画本多半是被男人买走,但是有几个男人生得眉目如画,风流倜傥?多半也就是村里的二保,其貌不扬嘴很甜,大姑娘小媳妇被他撩得春情满面,那就够了。
      她哦了一声:“我这两年只见过你,已经想不起平常男子长什么样了。”
      张木匠似乎很开心,凑近她:“听你的意思,我尚有几分姿色?”
      她瞅他一眼,不理他。张木匠剑眉星目,英气十足,颇具男儿气概,远比村里的二保讨女人喜欢。为了遮人耳目,他对外把她的身世说得惨,克夫又克子,命又苦又硬,没人肯来提亲,但他自己就不同了,两年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哪怕他如今只是个木匠。但他总笑笑地看看她,对媒婆说:“要嫁我也行,但得跟我一起照顾我家表妹一辈子。”
      媒婆不乐意:“虽说你表妹浑浑噩噩的,但嫁个鳏夫、老光棍也不是难事,你这又是何必?”
      张木匠不高兴了,把人往外推:“我不想让我表妹再吃苦。”
      她劝过他:“我怕是好不起来了,就这样了,你别陪着我熬。”
      张木匠瞪眼:“你以为我愿意?但沾上你了,一辈子都是麻烦,到时候必然会坑了我婆娘我儿子。”
      所以他干脆不要有什么婆娘儿子。她很愧疚,若非被她牵连,将军何至于沦为罪臣,平日外出还得乔装改扮。其实,将军救走她的时候,戴了头盔,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仍万分当心,一旦有万一,就会置两人于死地,马虎不得。
      生存已不易,更妄论娶妻生子,美满一生。她心难安,破天荒下厨,为张木匠烧了几道小菜。她厨艺不佳,简单的炖肉还弄咸了,张木匠递双筷子给她:“没事,只要有酒,这种猪食我能吃一大盘。”
      酒是上苍的恩赐,她说唐简说过:“喝酒才是活着的真正目的。”张木匠看她一眼,“你的话比过去两年都多。”
      她斟了一杯酒,小口喝完。两年了,唐简的《幽窗记》完结了吗?张木匠和她碰杯,问她:“想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想起前生很多事情。”
      仿佛已是前生了。她想悄悄去看看未婚夫秦岭,却偶遇唐简的小说,继而结识了太子路顺祺,从此一生颠覆,这真像唐简笔下的一场闹剧。
      张木匠喝着酒,谈着大好前景。一晃,皇叔路恒昀登基已两年有余,局势稳定,一直胆战心惊的达官贵人遂也放松了些,开始穷凶极恶地享受,玩得荒唐大胆,颇肯花钱,他打算跟仁寿堂谈买卖,研制各种闺房秘药。她也能出点力,在画本里提几句丹丸,广而告之,刺激销量。
      一个好端端的将军,竟被逼成了奸商,她惭愧:“如果没有惹上我这摊子破事,你……”
      张木匠打断她:“哪有那么多如果,命数就是命数。你以为路恒昀能放过先帝的军队?不救你,我现在过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她不说话,仗着酒意,躺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仰头望向星空。已是初冬了,地上沁凉刺骨,张木匠学她的样子,也躺下来,跟她讲起以前在边关,也经常枕戈待旦,一抬头看到天空,星子清明,像一盏盏酒杯欲坠未坠,只想伸手去取。
      她心震动,这样的感受,她也有过。在那年七月,她醉卧芳草丛,和太子交付了真心,太子说:“三郎,我想护你周全。”他确实做到了,可是,这让她恨上他。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死的。
      她眯起眼,寻找着牛郎和织女星,张木匠指给她看:“今晚只见牛郎星。”他坐起喝了几口酒,给她讲《浮槎》的故事,说是天上银河和地面大海相连,有个人突发奇想,立下大志,要去探访银河。他做足准备,乘上小筏子而去,起先不辨晨昏,茫茫忽忽,渐渐地星星越来越大,终于到达一处宫殿,宫中多人在纺织,又见一名男子牵着牛,让它边走边饮。此人归来,到蜀郡拜访高人,高人告之,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他核对时间,发现正是自己抵达银河的时候。
      听完故事,她静默良久,张木匠以为她睡着,回屋给她拿来一床被子。她不做声,泪水悄然滑落,不可断绝,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迹。
      她和太子的相识,也许亦是如此。偶然间相逢,是她生命中的神迹,但在旁人眼中,如一闪而过的星光,无法多停留一刻。

      仁寿堂制药的医师各有分工,有人以捣鼓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主,另有医师则精于研制催情丸,连药丸的名字都取得微言大义:貂蝉入帐来、白头翁喜乐膏,玉股清凉液……同性异性,包罗万象,还体贴地附上药性功能解说,既直白,又引人遐想:十八年来堕人间,吹花嚼蕊弄冰弦;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胜枚举。
      到了鸿和三年,张木匠和仁寿堂合作的生意越发红火,他早出晚归,忙碌异常。她担心他被路恒昀的暗探发现,提醒了几次,张木匠笑笑:“他的大位坐稳当了,对我们没那么盯防了,你改扮改扮,也能出来透气。”
      她保持警惕,绝不出门,托张木匠寻来种子,种了一丛牵牛,攀附于院里的银杏蜿蜒而上,朝开暮死。
      她喜爱在花前劳作,陪张木匠喝点小酒,思忖若有天彻底安全了,要换个向阳的院落,种上满园蔷薇——有天她发觉居然在设想“将来”时,倏然呆住。
      终于不再一味求死,竟然,对这人间苦海,有了些许眷念?她在案前枯坐,天黑透了仍未掌灯,把张木匠吓了一跳,飞扑进门,一迭声喊她:“三姐!三姐!”
      火折子映照下,她和张木匠四目相望,她忍不住问:“三哥想过以后吗?”
      张木匠松口气,笑着去盛饭:“跟现在一样吧。”
      她去热小菜,张木匠拿起一片空白的画纸看了看,以为她是画不出来心头发急,找到她说:“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可以吗?”她肯为太子拼命,但是,她想为张木匠惜命,这条命是他给的。
      张木匠笑:“有头有脸的人都忙着准备皇帝的寿宴,戒备最森严的是禁宫,集市应当无妨,再说已是鸿和三年了。”
      她和太子分开,已经三年了。她细致装扮一番,镜子里是个眉目平静的小厮,粗眉大眼,皮肤暗沉,跟着张木匠出了门。
      久违的集市熙攘如故,她颇觉新奇,东张西望,不觉间逛到了一处书画摊,她脱口问小贩:“最新的《幽窗记》有吗?”
      小贩愣了:“您还记得唐简呐,他收了人家定金就跑了,搁笔好几年了!”
      一个看书的书生搭腔:“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空:“什么?”
      当年他写书说“余四十一岁那年”,到今天已然年过半百了……她喉头哽住,竟活不到他说的“胡子拖鸡屎”的年岁吗?张木匠看出她低落:“这个唐简是你什么人?”
      唐简不是她什么人,但在她的人生中,他很重要。她说起未出阁的时候,痴迷于唐简写的故事,还幻想过和他谈笑对饮,甚至在得知他是个小老头时,很是沮丧了一阵,好像他年方二八,她就能嫁他似的。
      张木匠笑:“写书人的花招,你也信?毛头小子写官场实录,谁要看?几朝元老,处事圆融,一肚子内廷秘辛,才好卖啊。”
      她怔住,张木匠压低声音说:“你绘制的画本,我给署了个名字叫玉娘,怎么样?”
      她摇头:“不怎么样,一听就像个络腮大胡子男人装的。”
      “嘿,好些男人猜是官宦人家的小妇人,圆脸白嫩那种。”张木匠颇有得色,“男人们在这方面很有想象力,所以你要画他们当主人公,巧妇常伴拙夫眠嘛,你看,就是那种——”
      她看过去,是个西瓜摊子,一群人围拢着买。收钱的女人长得颇美,鹅蛋脸孔,双眸晶莹生光,穿得寒微,仍是过目难忘的美人。张木匠饶有兴味,看看女人,又看看她:“你们两个有六七分相似,我上次见着了,就想带你来看。”
      她走上前,跟西瓜西施打了个照面,女人热情地招呼张木匠:“来啦?”
      卖瓜汉子弯腰挑瓜,他个头不高,黝黑壮实,剖瓜刀很锋利,一尺多长,麻利地在瓜顶戳了个三角长条,递给她:“不甜不要钱!”
      递钱找钱之间,又有几个男人来买瓜,但无一不是冲着女人来的,言语调戏两句,递铜板时有意无意蹭蹭她的手,或是脚下故意一歪,被她娇嗔着扶住,汉子也不恼,杀瓜称重,和气生财。
      张木匠捧着瓜,哗地一拳头下去,红瓤如鲜血飞溅,他掰了一块递给她:“在边塞,我们都喜欢这么吃瓜,快活。”
      她和张木匠蹲在墙角吃瓜,当她还是司家小女时,也热爱市井吃食,嫁给太子就再未吃过了。丫鬟停月从外面给她捎过几次书信和食物,但食物要被几人试吃,她没了胃口。
      停月在她的张罗下,嫁了当年的一个进士,夫婿到岭南就任,停月跟了过去,想来是躲过之后的惊天巨变了。想到停月,她轻轻一笑,掏出帕子让张木匠擦擦嘴,他问:“在想谁?”
      “停月和我二哥,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张木匠低声说:“皇帝死了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她点头又摇头:“那还要等上好些年了。”
      张木匠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和她不一样。”
      他说着,回头去看西瓜西施,她也看那女人,巧笑嫣然,眼波如水,确实别有系人心处。张木匠自言自语:“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的。”
      三年了,她一点一点地好转,张木匠拍她的肩:“回去好好画,我再带你来吃瓜。”
      往事似已杳远了,初相识她是何等狼狈,而他白马银枪,从天而降。她往回走:“是要好好画,想挣点钱,送你大氅。”
      张木匠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就是在想,你身量高,穿成那样一定很好看。她磨着墨,在纸上画卖瓜汉子,一不留神,让他穿了阔大氅衣,张木匠凑来看,夸道:“咦,能将女子裹得严实,倒是方便至极,多画几个场景吧。”
      葡萄架下竹榻上、麦浪翻滚的田间,书房黄花梨木的太师椅里,波浪隐隐的小舟中,菖蒲盛开的水边……她一页页绘着画作,星河历历井然有序,人世却多变数,若嫁了秦岭为妻,此时她兴许身在塞外,和他放马牧羊,漫步于星空下,他心里有谁,她未必在意。张木匠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又问:“在想谁?”
      她淡淡说给他知晓,嫁给太子之前,她有过未婚夫,对方放不下亡妻,让她心有不甘,不想嫁。如今回想,人家没什么大错,长情不见得是美德,但是当真伤天害理吗?
      张木匠摇头:“那也不是,要我说,不算伤天害理,但伤人害己,最好是抱着亡妻灵位过一辈子。”
      她被逗笑:“你倒挺纯情的。”
      张木匠老老实实:“以前在边关,整天跟男人混,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整天跟木头混。”
      “你是说,我也是木头。”她笑,“所以没少去看人家西瓜西施。”
      张木匠不否认:“嘿嘿,看看,也就看看。”

      她对卖瓜汉子和他女人的面部做了处理,但此等艳色,哪会埋没于市井?画本面世,有人认出他们,按图索骥,摸到摊位处,吃瓜,调笑,也有人醉醺醺地摸上一把。汉子亮出刀,挡在女人身前,女人娇笑着拍他一下,继续跟人周旋。她见着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想想不能被人注意到,死死忍住。
      好在女人活络,次次都笑语可人化解了,她便多买两只瓜,照顾他们的生意。女人怕她拎不动,劝她等“你家公子”在场再买,汉子插嘴让她上点心,你家公子近来没少去勾栏,但勾栏是销金窟,挣再多钱也能丢进去,得悠着点。
      她脸一黑,女人拧汉子的胳膊,让他住嘴,赔笑说:“嗐,我看也不是大事,你家当家的左拥右抱的,跟好几个都熟,那就不算有事,要是只和一个人相好,才要防着点。”
      女人眼毒,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她勉强笑,这阵子张木匠总说要帮着仁寿堂到处送货,动辄几日不归家,竟在外头搞这些名堂。女人拉起她的手劝:“妹子别急,他挺爱找我们两口子说话,我见着了,也帮你说说他!”
      她客气地道了谢,汉子见她们投缘,说认个姐妹算了,美人常有几分像,她俩也不例外。女人喜孜孜地说好,她摆手婉拒了。不为别的,她不是常人,头顶悬着一柄利剑,不知哪天就被皇帝路恒昀找着,她不想再坑了别人。
      这几天张木匠外出,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买了酒菜,想为他接风洗尘,便从拎兜里分出大半斤兔肉,送给夫妻俩:“认亲难免拘束,我们常来常往就行了。”
      她向女人讨了几招,在院里烤着肉,小心地刷蜂蜜和油,门外,张木匠下马,大步走进:“烤糊了?又糟蹋好东西。”
      远归的人风尘仆仆,拎一坛酒,披大氅而来,如她料想般好看。她顺势把叉子往他手上一塞,接过酒,给他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自嘲道:“没想着能成功,我还买了几道熟食,饿不着你。”
      张木匠哈哈一笑,娴熟地烤肉,拿大剪子剪去焦糊的地方,着意观察她的表情,她试酒时皱起眉:“这酒烈,少说十年吧?”
      “是少说了,二十年状元红。”张木匠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她又给他斟上,他却不喝了,一径看她,她被他看得局促,“怎么了?”
      张木匠割下一小块肉,试了试味道,目光转向火:“我见着卖瓜两口子了,他们让我负荆请罪。”
      她烤些蔬菜,假装满不在乎:“嗐,你们男人嘛。”
      张木匠笑着点头:“是啊,我们男人嘛。”两人都不再说话,烤着各自的东西,张木匠把兔肉翻了一面,刷了一点油,“嗳,说是有一只兔子,误踩陷阱,奄奄一息时,旅人把它救出,一同作伴前行,后来不慎迷途,兔子见旅人饥饿,遂投身火中,以身相报。对旅人而言,要不要把兔子救出来,是个道德困境,换了你,怎么选?”
      她若无其事叉起烤好的馒头片,递到他嘴边:“就在旅人左右为难时,旅伴闻起来已经很香了,那么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
      后半句话,是唐简的口头禅,张木匠就着她的手,咬一口馒头片,将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掰给她。
      两人喝酒吃肉,二十年状元红劲大,她醉得极快,起身想抓个蜜桃吃,脚下一踉跄,几欲栽倒,张木匠将她一扶,放在石凳上坐着。她后背顶着石桌,身体本能往前一倾,一下子跌到他胸前,令人迷乱的男子气息扑来,她伸过手,抚上他的脸,看了又看,吃吃笑着:“原来你是这样好,竟是这样地好……”
      翻来覆去的,就这一句话。她醉笑着从椅子上跌落,张木匠将她抱住了,脸蹭着她的发丝,她安静下来:“对不起,我这么久、这么久才认出你来,唐简。”
      原来你是这样的好,比思量过千百回的更好。其实,唐简是小老头,她一样会觉得好,但眼前人无疑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她彻底醉过去,留唐简坐在原地,将她抱得再紧些。头顶一弯新月,温柔地和他对视着,他笑了笑,低头跟怀中人说:“还好,没那么笨。”
      白天,她和西瓜西施告别,摸回古刹那一带,想找当年的小贩打探唐简的书,小贩还在,并且还记得她,笑脸相迎:“我们有年头没见了吧?”
      她说是来买书,小贩吃了一惊:“咦,唐简没找你麻烦?”
      她这几年没露面,小贩以为是被洁本害了,大姑娘小媳妇都买洁本,摆明了挡了唐简财路,他找人教训得她销声匿迹。她惊问:“他知道我?”
      小贩说,她编撰的洁本和《幽窗疑云》相继问世,引起不少关注,颇有几人打听作者城春草木生是谁,他一概推说不知,其中一人很执着,问了好几次,还说她不比唐简差,有能力写自己的新故事,想找她切磋切磋。
      每回见面,那人都给小贩塞银子,小贩套他的话,确认他对她没有恶意,她最后来结账那天,前脚刚走,那人后脚就来了,小贩遥指她的背影,他拔腿就追上去。
      她茫然,回想了半天,并没人找她,要和她切磋。那时她已是准太子妃,得学习各种礼仪,抽不开身再去书画摊,小贩却很内疚,以为那人是唐简的人,对她出言警告,让她不敢再来。她想了一下:“那人长什么样?”
      小贩笑:“倒是个响当当的美男子,他女人绝对少不了。”正因为对方是讨女人喜欢的类型,小贩至今还记忆犹新,描述出他的样子,她站了片刻,在风里缓步走回家,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疑心去往银河,也不过这般远。
      后半夜,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手一摸,是在床上了。桌上搁了一杯水,她喝了几口,还是温热的,心知唐简刚走不久,便挣扎着起床,但怯于去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
      夜风很凉,像回到了禁宫,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悄然起身,在月光下跑步,跑得精疲力尽,再重新躺回太子身畔。
      那些深夜,她总以为太子睡着了,但两人其实都醒着。太子终按捺不住,去找了皇帝,请求罢黜他。皇帝却雷霆震怒,要治东宫上下的罪,太傅更是首当其冲,落了个渎职之罪,受了重罚——正如太子说过的那样,他的事,从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后来才晓得,连皇后都被牵连了,宠妃们向皇帝进言,太子如此惺惺作态,定是皇后授意,想为自己讨回些关注。
      皇帝听不顺耳,但还是去北宸宫找了皇后。那天她刚巧在,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笑道:“阿雪,每次看到她,都像回到那年刚认识你的时候。”
      皇后闺名唤作林霏,字飞雪,太子亦喊她阿雪,他说过,在他看来,雪是最动人的字眼,象征辽远的美和宁静。她静静看着帝后对弈,饮茶,说一说新近看的闲书,北方水果的收成,一如民间平常的夫妇。皇帝并没有兴师问罪,用了晚膳才走,他来去自如,皇后亦落落大方,教人看不出两人已疏远多时。
      太子私底下说,父皇和母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总还是有的,但有什么用呢,到底盟约总轻负。
      那夜回东宫的路上,梨花漫漫,他们携手而行,太子歉疚,说他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在父皇那里成了要挟,是在撒娇,是无理取闹,所以此事还得再加谋划。
      你的真心实意,被人指责为别有用心。太子苦笑:“阿雪,你看,就是这样,永远这样,你是在退让,他们却笃定你是以退为进。”
      不是你不肯,是他们不肯信。怕你反悔,怕你卷土重来,怕你报复……就算你去死,你的余党呢?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趁机谋取私利的人呢?
      怕,是最狠绝的力量之一,它引发的恶意,有时能超乎你的想象。她牵住太子的手,温和地说:“殿下,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太子展颜,亲了亲她的脸。三年后,她还记着那一晚禁宫的花香,跟初相识没有两样。但她那时不知道,所谓有生之年,是太子的,不是她的。
      那次之后,太子灰心了很久,再不提逃出禁宫,隐姓埋名当个庶民了。这不可能。他们两人的身后,都站了很多人,都将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就连他们自己,也会被千万里的追杀,永无宁日。
      有个午后,她和太子到北宸宫陪皇后听胡琴,她不甚喜爱那声音,拉着内侍小满下棋,下了几个回合,小满笑看着她:“您气色好了些,最近睡得好吗?”
      她嗯了一声,小满又说:“您别怪奴婢多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来了,就接着;还没来,就放着,您说是不是?”
      且把烦心事放在一旁,如同门廊装饰用的雕花立柱。它日日存在,但你熟视无睹,若有天它倒下砸死人,那也不过是瞬间之事。如果死亡是件很迅疾的事,那就不怎么可怕吧。
      她把小满的话学给太子听:“我知道你怕我担上心事,才去找陛下。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你也不要怕。”
      若说我惟一的心事,只是几年后的你,爱上了别的人,疲倦地对我说:“阿雪,她为人善良,你想多了……”
      太子拥她入怀:“阿雪,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她坐到天亮,唐简照例赤着膊,边活动筋骨边往外走,看到她在,咧咧嘴:“快去熬粥,昨天吃太油腻了。”
      她坐着没动,抬眼看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唐简慢条斯理拉伸筋骨:“让你一层层抽丝剥茧,最终查出真凶是我,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她反击:“扮将军让你有成就感吗?”
      唐简挑眉笑:“我更喜欢扮木匠。”鼓起肌肉块让她欣赏,“你以为真是怕热,我才整天光着膀子在你眼皮下晃的?”
      她一愣:“那是为什么?”
      唐简啧道:“证明我孔武有力,血气方刚,不是小老头啊。”他走过来,捞起水杯喝水,含糊不清道,“没想到会认识我,对吧。”
      她再一次想起太子,最初的时候,太子对她充满愧疚,让她快走,可她动了心,走不了。有些人注定会相遇,她盯住唐简漂亮的腰线,低语:“……哎,想再看你扮一回将军。”
      “行,再过几天,我们去皇陵找你的太子殿下,你就能看到了。”唐简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指指肩膀,“来,帮我捏一捏。”
      她依言上前,学着捏肩,唐简又说:“给你一个把玩我的机会。”
      她拍了他一巴掌,问:“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找我算账?”
      “那时候啊……”唐简眼看要追上她了,迎面来了一位老妇人,亲亲热热地拉她的手,喊她太子妃。他得承认,她那卷《幽窗疑云》灵气四溢,既缜密又时有妙趣,帮他补了漏,还提供了下一个案件的新角度,堪称知音,若能与之闲饮东窗,说彼平生,想来甚有滋味。但哪知小贩口中的小哥儿来头这么大,他悻然走开了,“你哪是我一个野路子惹得起的?算了。我喝酒的朋友多的是。”
      她不信:“就为这个?唐简哪会是谨小慎微之辈。”
      唐简夸张地叹气:“就因为生活里谨小慎微,才想到要用文字发发梦,痛快自在啊。”
      她掐他:“可我晚了这么久才认识你。”
      唐简不在意:“只要还喝得了酒,嚼得动肉,晚一点有什么打紧。”
      就为了那点儿惺惺相惜,唐简雇了数十名死士,扮成兵士,冒险救下了她。她承了这份情义,忍不住说:“好吧,虽然你去了勾栏,我也只好原谅你。”
      唐简好笑起来:“我去我的勾栏,为什么要你原谅?”
      她一时语塞,羞恼地又掐他:“喂!”
      唐简笑,悠悠问:“你就没想过,魂断勾栏那个连环案,我还没写完吗?”
      她眼睛亮了:“你还在写?”
      “在写啊,但躲躲藏藏的,哪有心思写。”唐简说,“今年起,皇帝对你的追查松了,我才好四下走动,捡起来再试试。”
      她很感兴趣:“那个案子是真的吗?我还没去过勾栏呢,你也带我去查查吧。”
      唐简故意的:“谁说我去勾栏是为了查案啊?你也知道我,孔武有力,血气方刚,还不是小老头……”
      她怒了,抓过水杯,砸他的头。他一躲,她脚下一绊,倒在他怀里,刹那间,风停云驻,世间万物都静止了般,他也静了下来,目光凝定,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闭上眼,紧张得攥紧拳,唐简却没有亲上来,在迷醉般的眩晕中,她听到他咕哝道:“长得还挺好看。”
      随后他丢开她,赶她去熬粥:“守在灶边,没事多搅搅,别又熬稠了。”
      “知道了。”她出了个糗,急忙逃开了。

      她总算熬了一次像样的粥,唐简一气喝了两碗。她给他剥咸蛋,他把蛋黄夹到她碗里,说仁寿堂来了个大生意,他得押货去外地,来回约莫一个来月。这趟回来,钱就攒够了,之前铺好的人脉关系再巩固巩固,就能带她到皇陵找太子了。
      她手一顿,放下筷子:“三哥,这件事,不用再继续了。”
      《幽窗记》里,跟唐简最要好的小哥叫作三哥,从一开始,她就这么喊他,他也不多问,顺嘴就喊她三姐,她习惯这么喊他,懒得再改口。他问:“在怕什么?”
      是在怕,怕此去自投罗网,葬送了两人的未来。这三年来,在唐简的陪伴下,她缓慢地好了起来——她原以为,经历过那样的哀痛,这一生都不会再快乐了,但是快乐这回事,无论有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在人的一生中,本就不会时时发生。快乐偶尔,平静有时,大多时候,是习惯成自然,她想要的,就是这些。
      她说:“我放弃找他了。”
      樟树所言,不过是她的执念,她如何不明白,太子不会苟且偷生。他的祖父神宗路长河执政谨严,深得民众爱戴,但皇后另有看法:“他致力于爱民如子,但爱平民,免不了损害高位者的利益,单说人人平等这一点,就有违人性,起码在现阶段很虚妄。”
      她犹记得太子问皇后:“母后是说,我们还不够高尚吗?”
      皇后嗤一声:“高尚者寥若晨星,是用来仰望的。世间几人不逐利?匮乏者追求丰足,丰足者追求富庶,富庶者追求特权……而平等意味着高位者向低层者俯就,高位者如何肯?”
      冷寂的后宫中,皇后冷眼看世情,对时局有着精准的洞悉。神宗路长河驾崩后的第十年,他的皇弟路恒昀就窃走了他继任者的皇位,而且进行得异常顺利,兵不血刃,禁宫内外理应外合,大行方便。
      区区十年,皇叔路恒昀就攻下众多被誉为清流的重臣,很难说他们心里对神宗没有积怨。
      神宗的嫡长子明诚帝继位五年后,嬉乐后宫,疏于朝政,但上苍厚他,国库充盈,百姓安乐,边关亦稳定,没出什么乱子,皇后却从这平稳的顺境中,看出暗礁和壁垒,对太子和自己作出了宁为玉碎的规划。
      宫变之后,宫里传出皇叔路恒昀和皇后有过一场交谈,她猜测极可能是真的:玉玺遍寻不获,路恒昀以太子路顺祺的性命威胁皇后:“你就不为顺祺想想吗,他还那么年轻!”
      皇后轻松道:“他还那么年轻,所以我不希望他被软禁一生,他自己也不想。”
      路恒昀试图劝她,脱口喊出她的闺名:“霏儿,听我说,顺祺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皇后打断皇叔路恒昀的话:“可我不想看着顺祺长成您这种眼露凶光的老头子,明白吗,皇叔。”
      然后她启动了开关,那场火腾地烧起,蔓延四散,皇后在烈火中大去。而那时,十二暗卫正护送着太子妃远离禁宫。
      鸿和三年,她告诉唐简:“玉玺一定在皇后的人手上,你信吗?”
      唐简说:“当然。你让我活不了,我让你睡不好,日夜磨心,害怕亡者归来,手持玉玺,索还皇位。”
      她和太子的情缘,今生今世已经尽兴用完。从今往后,她要珍惜的人是唐简,在他还是张木匠,一个傍晚,他在冲凉,井水从他后背飞溅而下,溅到她小臂上,而她心悸难言的时候;在西瓜西施熟络地和他寒暄,若有若无飞个眼风,她竟然很介意的时候;在听到他去勾栏,她满脑子在想“我刀呢”的时候。
      她轻轻把手覆上唐简手背:“我等你办完事回来,还有,我不找他了。”
      唐简笑道:“我外出的时间也许会比预计的久,你还能再想想。”
      他没问她,倘若太子还活着呢,这让她很感激。他尊重了太子的人格,也尊重了她对那段感情的信任。
      在一起的时候,太子对她极尽温存,分开时,他兑现了誓言:“我想护你周全。”她迟迟不接受太子的死,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余生还会有别的可能,还能好起来,还有机会坐在蔷薇满园的庭院,享受宁静和欢欣。是她死心不息,但唐简耐心地改变了她,天高云淡,宛若新生。
      她为唐简打点行装,他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劲装,腰间有个小小的黑痣,她以为是一粒细尘,随手一拂,唐简迅速捉住了她的手,在肌肤上游走。
      触感滚烫,粗糙,她的心燎烧起来,手被他带到了小腹处,触到几丝毛发,她喉头发干,脸红透了,扭向一边,唐简顿了一下,笑着问:“我想在这里纹个图案,你推荐推荐?啊,你脸红什么啊,又不是第一次看我——”
      我的将军大人,你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很诱人的男人吗。唐简仍在笑,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和他对视:“我想纹只老鹰,会不会太俗啊?快,给点意见!”
      她被唐简吓坏了,不晓得他是在逗她,她极力挣脱他,把包袱砸到地上:“你外出的时间也许会比预计的久,你还能再想想。”
      她躲去厨房择菜,烦躁得要命,心头有个可怕的猜想,如果唐简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这是很有可能的。唐简游戏花丛,笔下女子众多,但都是风情女子,身段玲珑有致,一嗔一笑,眉目含情,远比她引人入胜。诚然,他难得夸过她好看,但她几次都称得上是投怀送抱,他却从未如自己所言“既然上苍安排我生性好色,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那就是不想作为吧。
      她心情黯淡,在炉火的烟尘中呛出了眼泪,唐简站在门口说:“别烧水了,我不渴,来,送我一下。”
      她擦擦眼角,起身接过他的包袱,很轻,他连换洗衣物都不带,她发作了:“你一套衣裳穿一个多月吗?”
      “我又不是去乡下,到处都能买成衣啊,轻装上阵不好吗?”他无辜地看她,“你哭了?我这次是会走得久一点,让你抱抱吧。”
      他作好被她推开的准备,她不吭声,抱住了他。他束手手脚地被她抱着,她心一横,脸贴上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得激越,她喃喃问:“那时候,我要不是太子妃,你会喊住我吗?”
      “岂止是喊你,肯定会拉着你去喝酒啊。”
      “还有呢?”
      唐简笑:“喝痛快了就去赌钱,我跟几个赌坊的老板娘都很熟。”
      她郁卒:“你这么有女人缘,应该能看出我是女人吧。”
      唐简连连点头:“是啊,知道你是女人,多半没赌过钱,那就更好了,新手手气特别好,更要扯着你去。”
      她气得松开他:“就这些?”
      “啊,你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去喝花酒吧?想去也行,我认识几个倌儿,都挺俊俏,又会哄人,我是男人都觉着赏心悦目,哎……”
      她大怒,又想扔包袱,被唐简抢过:“好,好,我错了,你那时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不爱玩这个,我还有别的花样……”
      “滚吧!”她扭头走,飞起一脚把门踢上。
      如她所愿,唐简滚了,并且胆敢音讯全无。她把活计都拿到院里做,生怕错过他捎回来的信,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枯守了十日,再一次梦见樟树,梦中他有了人的形体,是个憨实汉子,脸膛黑得发红,神情很萎靡,找她讨酒喝,郁郁半天才说:“我被贬下界了,当不成南天门的门槛了。”
      她问:“发生什么了?”
      樟树垂着脑袋,说东边那几位结伴来赴蟠桃会,为首的醉鬼被他绊了一跤,跌破了进献给王母娘娘的酒,玉帝盛怒,罚他回凡间,给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当儿子,从此永世都将在人间轮回,入不了仙籍。她替樟树急了:“你在凡间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学会遇贵人先自动矮上三分?”
      樟树佝偻着背,快要哭出声,她不忍心再多说,烧了一壶茶,让他缓缓。樟树捧着粗陶杯,忽想起一桩事:“对了,我以为太子还活着,其实只是元神在凡间逗留,恋恋不去。”
      顷刻间,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樟树沉思着:“我尚存最后一息法力,带你见见他吧。”
      鸿和三年夏,她和太子路顺祺重逢于梦境。他依然旧时容颜旧时衣,跟她对坐在草地上,握着手说着话——过去所有的日子里,他们总是这般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开。
      太子的脸贴上她的,无限依恋,无限低回,喊她的名字:“阿雪,阿雪。”
      她用力抱着太子,像是从未抱过任何人。太子在她耳边说:“阿雪,我一直放不下你,我舍不得你,时间并没有用,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你,可是……”
      可是他的时间到了,若再不离去,将魂飞魄散,永不能再踏入轮回。他说:“有人对你好,你愿意对他好,我该放心了。但是下一次我回到人世,你一定要一眼认出我。”
      她泪不可抑,太子亲亲她的脸,含泪微笑,在黑暗中隐去。她惊醒坐起,一室暗灯,幽幽离离,这场梦前所未有的真实,她的心痛到抽搐,眼泪大颗落下。
      一生之中,那样迷狂爱恋的夏天,永远过去了,再也不会重来。不论她是多么不愿面对,都清晰地知道,这一世的余生里,太子和她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十七年的生命里,所有的大雨都纷纷倾落到了此时此地。她眼前濛濛,至为想念唐简,想跟他诉说这个梦,想告诉他,生命是绝处逢生的奇迹,她喜欢了他。
      她熬到清晨,摸到仁寿堂问讯,掌柜却说,张木匠说家里有点事,有日子不能来了。她走在人群里,失魂落魄,唐简骗了她,他的离开并不是公事,而是一个要瞒着她的原由,会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想找人说说话,踱到西瓜摊,却只见汉子一人,她蹲下来敲瓜,问:“铃姐呢?”
      汉子不语,她奇怪了,汉子的目光躲了一下,垂下眼:“是我没用,对不住她。”
      几天前,有个华服中年人来找汉子,说他婆娘被人看上了,想跟他打商量,放她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汉子恼火,要对那人动手,那人狞笑着说:“你也不问问,那家人是什么来头,随便捏个名头,就能把你丢进大牢,关个十年八年。”
      汉子作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女人伸手,按下他的刀,娇笑道:“你们出得了多少钱?”
      对方给出一个巨大的数字,再买三十年西瓜,他们也挣不着的数目。女人点了头,被连拖带拽上了马车,汉子窝囊地抱着银票,哭得伤心。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疾草一样,利器一样,齐刷刷黑压压扑上来,他不是对手。
      她义愤填膺:“强霸民女,无法无天!是哪家人?”
      汉子扯住她:“别去,别去,你单枪匹马,去了是送死。”这口恶气,他没打算咽下,他和女人承包了几亩瓜地,今年大丰收,还能再卖个把月,等钱都踏实落袋了,再加上对方给的,请上二十个好手,趁女人出来烧香拜佛,伺机抢回来,连夜就逃。
      女人待她友善,她担忧女人受辱,就像她大嫂当年被扔进教坊司,是她难消的痛:“快说,是哪家人?”
      汉子嗫嚅着:“是秦家。”
      她心急如焚:“哪个秦家?”
      “就是做盐买卖发家的那个秦家,他家有钱不说,大少爷去年还升到了两湖总督,势力很大。”汉子很慌,“你讲义气,我们心领了,但这样的人家我们都惹不起,千万别想着上门讨公道,搞不好还没见着人,连命都丢了!”
      汉子口口声声“从长计议”,她听不下去,袖子一挽,径直杀去秦家。若是别人倒也罢了,但这个强抢人妻的恶霸少爷不是别人,是跟她有过婚约的秦二少秦岭。
      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对策,到了秦家大门,以真名实姓递进名帖,成功将了秦老爷子一军。
      秦家人似如临大敌,她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被管家毕恭毕敬请进门,秦老爷子在厅堂备茶相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老爷子,相貌英挺,两鬓微白,连声叹着:“真的还活着,不容易,不容易……”
      她听出秦老爷子语气里饱含欣慰,顿觉迷惑,自己是打上门来,他却以礼相待?秦老爷子给她倒茶,端详着她:“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若那时她屈从婚约,已改口喊他为“爹爹”吧,可是自家爹爹已不在了。她没喝茶,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让秦家放了那女人。
      秦老爷子的手指在案上轻击着,像在权衡,她很笃定,不怕他不答应。这明摆着的,她的名帖是战书,就凭两家儿女亲家的渊源,秦家收不收,都脱不了干系。她的逃脱,使皇帝路恒昀如鲠在喉,若知道她还活着,岂能不找来?
      一找来,秦家就要遭殃了。她既能说三年来藏匿秦府,亦能说秦府不愿收留她,但提出暗中送她走——换句话说,她单是作为人证,就能成为钉死秦家的罪证。路恒昀手段残暴,决计不会放过秦家。
      她强硬地栽赃,逼他们只能合作。她喝着茶,玩味地看着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表情如常,欠身问:“常常想起父母兄嫂,是不是?”
      这话问得家常,却要逼出她的眼泪。她何尝不知道,纵使时光重来,以父亲的性格,仍会铤而走险,可她的母亲何辜?
      还有大哥。她七八岁的时候,大哥就去外地小城就职了,但一直很疼她,逢年过节都会捎回当地土产,总记着小妹爱吃甜食,一买就是一箱子。她被封为太子妃,大哥调回沅京,和父亲大吵了好几回,父亲问:“你是想看到你妹妹给人填房,还是嫁给情投意合的人?”
      父亲拂袖而去,大哥颓坐在椅子里,她说:“哥,不要为我难过,我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后宫清冷险恶,将来失宠了,你要怎么办呢,小妹。大哥痛苦地看她:“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是爹爹一步推波助澜,逼得你泥足深陷……”
      大哥从不认为太子是她的良人,而变故来得比他预料的更快。她哆嗦着手,反反复复握不住一只茶杯,秦老爷子虚扶了她一把,温和道:“随我来。”
      她跟到秦老爷子的书房,不大,书也不多,秦家本就是商户,笔墨纸砚多为装饰之物,可是,她父亲的画庄重地挂在墙上,刺痛她的眼睛。
      秦家和司家结交,源起这幅画。秦老爷子自言喜爱备至,托人宴请司清德,两人相谈甚欢,往来频繁,为她和秦岭定下婚约。
      她凝视着父亲的画作,久久无话,秦老爷子说:“你父母兄嫂和家人,我们都想办法找人收敛了,葬在青阳山。”
      她一震,秦老爷子拧着眉:“当时风声紧,等到能够上下活动时,尸骸已经……”
      她眼泪涌出来,擦之不绝。际遇如深渊,葬送了她的慈母长兄……尸骸已经不成样子了……
      秦老爷子把椅子推到她面前,她坐了,秦老爷子坐她对面,低咳了一声:“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心和你父亲相交。”
      她寻衅叫嚣的气焰,在父亲的画作前崩塌,溃不成军:“一码归一码,那女人毕竟是别人的妻子……”
      秦老爷子笑了:“你为他们出头,计划很不错,但是有一点,为了一对唯利是图的夫妇,舍得一身剐,值吗?”
      她惊怔,睁大眼睛看他。秦老爷子跟她推心置腹,秦岭在婚姻大事上不顺遂,颇为意兴阑珊,连边塞牧场都交给亲信代管,自己骑了一匹骏马,说去云游四方,再未露面。他母亲和祖母牵挂他,派人满天下查访,却都无功而返。
      小半年前,听说秦岭现身于沅京集市,秦家去找,一找,果然找着了。他搬个小板凳,跟卖西瓜的女人谈笑,你来我往郎情妾意。
      那女人长得美,据说坊间还流行一部以她为主角的艳情画本,很多人赶去看她,秦岭正是其中之一。秦母素来不喜儿子和风尘气的女人厮混,但秦岭年岁已不小了,还孤身一人,秦母烦心,试着问:“娶回来当妾,如何?”
      秦岭笑,不承认自己钟情于对方,但是第二天又往西瓜摊跑。自从他表妹过世,他很难像这样,发自肺腑露出欢容了,秦母远远望着儿子这副鬼样子,心里一疼,知道他是为对方着了迷,遂私下找人和西瓜夫妇谈,是否愿意改嫁,两口子倒也爽快,嘀咕了一阵,开出了价钱。
      秦岭是被祖母亲自带大,跟她很亲,入夏以来,祖母沉珂染身,已至卧床不起,没几日活头了,秦岭寸步不离守在床畔。祖母最记挂在心的,是孙儿的终身大事,秦母思前想后,同意了两口子的条件。
      西瓜汉子有艳福,以往也有人跟他商议,让他出让美妻,但价钱都谈不拢,两人嗤笑别人不是真心实意,依然搭伙过着日子,待价而沽。此番终于得遇好主顾,西瓜西施入了秦家,端茶倒水,乖巧柔顺,祖母很喜欢,敦敦叮嘱秦岭要好好珍惜人家,尽快完婚,秦岭和西瓜西施甜蜜相望,满口答应,秦母看着两人,自得于办了件好事。
      秦老爷子告诉她:“那女人没说不愿意,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
      她不信,那西瓜汉子明明是那样激愤,那样不甘心……
      秦老爷子爽朗笑:“雨雪,你没有想过,有的人很擅长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男人嘛,总归是想讲点面子的,怎肯承认卖妻求荣?她很难受,绞着手指,不晓得如何收场,秦老爷子拿她当女儿般劝:“看不过眼就要替人出头,还拿自己的性命跟我们叫板,我们断然拒绝,你也无计可施,是不是?我们怕死,你就不怕?就没有留恋的人和事吗?”
      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下去,她想到了唐简,瞬间没了斗志。时光流逝,她已和那个万念俱灰的太子妃不同了,唐简让她再世为人,生有可恋,她诚恳地跟秦老爷子道了歉:“是我鲁莽,对不起。”
      她深深对他鞠躬,转身离开,秦老爷子让管家送送她,管家不快,拉长着脸:“你家当初悔婚,害得我们二少爷在沅京丢人,还被人写了一部《孤星传》,笑他孤星入命,他好几年没缓过来,现在总算快娶亲了,你却跳出来坏事!真要伸张正义,何不学佛祖割肉饲鹰?自己嫁进来,才能弥补二少爷受的气!”
      管家吹胡子瞪眼,恶声恶气,秦老爷子很赞同:“倒也是解决之道。”他望着她,“雨雪,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司家没人了,你飘零在外,不是长久之计。”
      惟坦诚才有望获得体谅,她站定:“我有喜欢的人了。”
      秦老爷子是真心关切她:“哦?哪家儿郎?品貌如何?几时成亲?”
      她没什么把握:“还不知道,我得先问问他肯不肯娶。”
      秦老爷子意外了:“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她坦然承认:“确实没底气,怕这怕那的。”
      怕他以为我还只记挂亡夫,怕他喜欢的不是我这一种,怕他喜欢的不是我这个人,怕自己不够好,辱没了他……
      秦老爷子边听边笑,和管家互相看一眼:“越是在意就越患得患失,你们两个还真是一样的呆。”冲门后喊道,“小子出来!没出息,这点事还要我和你张叔帮着套话,早点承认会死啊?”
      门开,秦家二少爷慢慢走了出来。她抬头一望,惊住:“是你?”
      那人笑得很愉快,说:“是我。”

      2016年7月

      番外
      她的裙裾闪过,消失在门后。唐简几乎是愤怒了,我意志力一向薄弱,你却动不动就考验我。那双手抚过他的腰肉,是挑逗,是撩拨,是邀约,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改了口,其实多想说:“你想用的话,就好好用用,好用……”
      难以言说的暧昧,惊心动魄的诱惑,他靠在门上,平复着喘息。他以为毕生都将忠于早逝的表妹,孑然一身倒也不难捱,可她凌厉而温情地闯入了他的余生。最初相遇的时候,他没想过会这样。
      早些时候,我是别人的;晚些时候,你是别人的。恰恰在此时相遇,你才是我的,我才是你的。

      ——《全夏文-幽窗记-卷五-故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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