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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深秋的时候,她从山里砍回一棵香樟,用来给人打制嫁妆箱。雨有些大,她坐在门廊喝茶,樟树突然开口,赞美她砍刀用得好,狠准稳,让他少吃了点苦头,她眯起眼,回想起这截木头可能是他的颈间,不免歉然。
      她把樟树拖到廊下避雨,樟树开始细说平生,前朝建安年间,他是金旗将军,奉皇命攻下宁城,屠城三日以震慑人心。上苍恼他杀戮太多,罚他受九世砍头之苦,如今罪刑已矣,他将去往天庭,荣升为南天门的门槛,从此不理人间事。
      她心念一动,托他打听太子的下落,都说皇帝是天子,太子是不是也已回了天庭?樟树却反问,你不知道他尚在人世吗?
      她大惊,从梦里醒来。窗外细雨绵绵,这是她失去太子的第三年。无人知道,这个帮张木匠打下手,在嫁妆箱底绘制春宫图的女人,是流落民间的太子妃。
      也不算是流落民间吧。她本就来自民间,出身于小门小户,十四岁时,父亲给她订了亲,对方姓秦,在边塞有个牧场,算得上殷实人家,她要嫁的是秦家二少爷秦岭。
      秦岭和表妹有过婚约,可惜表妹体弱多病,刚过门就去世了。秦岭大受打击,本来已考上进士,要到某县上任,索性推了。既然大哥已在朝中为官,他不如承继祖业,经商为生,以免一损俱损。家里赞同,于是那年暮春,秦岭远走边关,经营自家牧场。
      也该秦家发财,赶上明诚皇帝宠幸胡姬,对胡人大施仁政,边塞的贸易很兴盛,往来商人多半从秦家马场选购,秦岭便也收了一支商队,生意越做越大,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她父亲司清德长于丹青,有人求了他一幅字画送给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见是翰林书画院待诏手笔,起了结交之心,专程派人请司清德入秦府鉴赏藏品。
      司清德和秦老爷子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儿女亲家。司清德很满意,司夫人倒哭了好几回,疼惜女儿要给人当续弦。她被母亲的眼泪弄得心烦,续弦不续弦的,她不在意,但听闻秦二少对表妹情深意重,每年都回京给她上坟,心里自然有点计较。
      秦岭祖母的寿辰快到了,司清德早早就备下贺礼,乐呵呵跟女儿说,秦岭也会回来,到时他一定帮她好好瞧瞧。她笑笑,转头让丫鬟停月留意秦岭的行踪,她想亲自看看他。若他性情模样都好,她愿意花心思,使他心里有她;若是见之不喜,趁早暗自另觅良人,赶在婚期之前悔婚。

      京城西郊有座古刹,香火很盛。丫鬟停月说,初一当天,秦岭将偕母还愿。她点了头:“去!”
      临行前,她喊来一名小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转身闭了门,头发盘成髻,玉簪耳饰都取下,对着镜子一横心,把胸绑了个结实。丫鬟停月愣住了:“小姐,你这是……”
      她颇自得:“让他认不出我。”
      总得留条后路吧,她计划和秦岭攀谈一二,若被旁人认出她是司家三小姐,不太妥。停月也被她改造了一番,疼得直抽气。
      古刹门口人很多,她买了一束香,边走边看热闹。停月忐忑道:“小姐,我们都不认得他……”
      连父亲这种朝廷命官都想攀附的人家,当然会有眼尖之人冲过去寒暄,她感觉能认出秦岭母子,然而直到寺中响起晚钟,她和停月都没能发现他们。停月气馁:“小姐,他们临时决定不来了?”
      她走到一个香烛摊,问摊主:“刚才那边很热闹,是秦家的人吗?”
      摊主说:“你把我这对金烛买了,我就说。”
      旁边是个书画摊,她踱过去,随手拿起一册书,翻了翻:“多少钱?”
      小贩递上另一册:“看这本!《幽窗记》最新一卷!”
      那是一部布面精装书籍,她接过来,略略翻了几页,皱皱眉:“没头没尾,怎么看?”
      小贩忙不迭从纸箱底翻出两册粗糙的手抄本:“都怪前两卷卖空了,您凑合看这个!”
      她摸出碎银子,小贩殷勤地将三册书包好:“二位公子,你们来晚了!这佛门亦是势利人呀,老和尚与他们方便,大清早就让他们进去烧了头道香!”
      香烛摊主揶揄:“给秦家送礼送不进去,跑到这儿来碰运气吧?”
      她追问:“秦二少长什么样?”
      小贩挠头:“有钱人排场大,前呼后拥的,我们可挤不过去,跳起来看了两眼,看不清楚,哦,个头好像挺高。”
      停月要过两册手抄本,哇哇叫:“是□□啊!”
      “不然谁买它?”正经的书不用买,父亲的书房里应有尽有,虽然没见着秦岭,她不怎么惋惜,停月咂巴着嘴,“小姐,真搞不懂你,人没见着,还弄回几本歪书!”
      “没见着颜如玉,总要捧回个黄金屋吧,这叫……”她用方才从《幽窗记》里瞥到的句子回答停月,“贼不走空路。”
      停月嘻笑:“颜如玉,小姐对姑爷的评价真高。”
      “他最好颜如玉,否则被我休定了。”一个满心惦记着亡妻,又懂得利用钱财搞特权的人,听起来,可取之处不多啊。

      《幽窗记》实则是一部探案故事,写书的人自称唐简,原在官衙当差,因为平日爱喝两口,没少挨训,上司教育他:“你得有点自制力,毕竟喝酒难保不会做出些失态的事……”
      唐简答道:“这就是老子喝酒的目的。”
      为了喝得痛快,唐简撂担子不干了,但街坊们遇事都爱找他讨主意,大到谁家的儿媳上吊了,小到家养的老母猪肚子那么沉,却只生了三只崽,会不会是邻人趁夜色偷了几只?《幽窗记》便是唐简经手的离奇命案,案情扑朔,引人入胜,更难得是用词虽露骨,但时有妙趣。
      书里的唐简贪杯好色,应邀去某地查案,遇见此中的女主人,暗赞她身段颇佳,背影犹为曼妙,有个值得为之声名扫地的屁股,他想“既然上苍安排我生性好色,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所以就伸手一摸,就此摸出了一夜良宵,一条线索。
      她连夜看完三卷《幽窗记》,停月一觉醒来,瞪大眼:“这么好看?”
      “好看。”她合上书,在窗边失了神。在她想象中,写书的人住在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在草色掩映的窗前喝茶,石阶上种了一盆滴水的红花,平日不来人世摸爬滚打。要是能认识他就好了,带些好酒和茶去看他,听他讲讲故事,说说笑话。
      隔天,她和停月又去了古刹,直奔书摊:“《幽窗记》第四卷几时出?”
      小贩咧着嘴:“我就说好看吧?不瞒你说,我也在等!”
      她问:“唐简还写过哪些书?”
      “早几年有个什么手札,官场秘闻录之类的,我找找。”小贩慢吞吞地说,“小老头的牢骚哪有看头?探案才刺激!”
      “小老头?”她没来由沮丧了一下,小贩已把《随行录》奉上,“看吧看吧!第一句就是余四十一岁那年,算到今天,可不小老头了?”
      她不仅看到了“四十一岁那年”,还看到小老头说,“等我胡子拖鸡屎,官场风气估计还这样”,她笑出声。小贩犹在叨叨,说这小老头嗜色如命,一有钱即携野妇浪游,挥霍一空再回来,找个破院子写下一卷换钱。
      她若出得起大价钱,就能设法堵他了。不过希望不大,《幽窗记》的读者遍布天下,不少人都试过找小老头,美人好酒重金大宅,统统都堆在面前,只求能率先看到后续。
      她笑:“但是没人见过他?”
      小贩气愤难平:“这绝对是他卖书的手段!心痒痒又弄不到手,才想得更厉害,对吧?”
      她摸出碎银子:“订金,第四卷到了给我留一本。”
      小贩捧着银子笑得欢畅:“秦家那位少爷最近在勾栏找了个相好的,被人瞧见几次了。你这几天去,肯定能和他攀上交情,同是天涯风流人嘛,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脸上一黑,掉头就走,停月跟在身后吞吞吐吐:“小姐,勾栏那种地方我还没去过,我……”
      她咬了咬牙,哼道:“去勾栏?是连哭带闹还是连抓带挠?”
      婚期在十一月,她最迟要在夏末秋初之际,找到意中人。如果运气不好,没找着,那就得逃跑,隐姓埋名几年再回家。到时候秦二少早就另娶他人,父亲再生她的气,也只能算了。
      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得设法攒点钱。金银细软她没几件,何况想要脱手都得贱卖,换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被贼人盯上,连命都丢了。《幽窗记》里,一根银钗就让二八少女横死,这样的事情,任何朝代都会发生。
      究竟怎样才能迅速地搞到一笔钱,或者爱上一个人?她陷入深思。

      暮春时节,她心浮气躁,一晃月余,她既没挣到钱,也没遇上哪位品貌不凡的男子。她尝试过挣钱,认真绘了几卷画作,拿去小贩处寄卖,假意说是表妹所作,女孩子家家的,不便抛头露面支个摊。
      小贩盛赞“表妹”才情过人,却劝她收回画作,有钱人要买名人字画,不会来他的小摊,老百姓呢,就爱瞧个热闹好看,顶多花上三五文,拿回家挂一挂。但问题是,令表妹缺这三五文吗?
      小贩说,女孩子琴棋书画有一样精通,就算是体面的嫁妆了:“就冲公子你的谈吐气度,也知出身不俗,令表妹也会嫁个好人家,绝不会沦落到当街卖艺的地步。”
      她只得坚持说,表妹不为钱财,只求知音,小贩哈哈笑:“真要觅知音啊,往这儿一搁,夸它的人少说几十个。”
      她卷起画作,不死心地问:“除了几句客套话,就没有别的办法证明表妹作品的价值吗?”
      “有啊,比如朝廷的司清德司大人那样。”小贩说出她父亲的名字,艳羡道,“经常有人来问他的画,但他只给皇上和达官贵人作画,我这小摊子可收不起。”
      愿意为之花钱,是最好的恭维之一,或是说,赞美。她犹豫着问:“司大人的赝品,你收吗?”
      她自幼跟随父亲习画,父亲好几幅名作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母亲都分辨不出。小贩笑道:“司大人在朝中为官,买他的画,多半是投石问路罢了,不借个东风,草船哪能借到箭?”
      她颓了:“就没有纯粹喜爱欣赏,就掏钱吗?”
      “有!《幽窗记》嘛!人们爱看,都肯花钱,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令表妹要是画些大家都爱看的,也好卖!”小贩摸出《闺艳秘图》,“每天都能卖几十本!公子也早就看过吧?”
      她含糊道:“看,看过!”
      “可惜这活儿令表妹干不了,未出阁的小姐见都没见过,只能由胡子拉渣大男人来画。”
      她丢下钱,胡乱抄起一册《绣榻春》。一进家门,她就把停月打发去做别的事,关起门看《绣榻春》,可没翻几页就罢了手。那些陌生的画面令她不适,不像《幽窗记》,香艳场景也不少,但唐简写得撩人,只会让她看得脸红心跳,生出无边遐想。
      未经人事,只能画点闺情春思,哪能拳拳到肉?看来,这条生财之路又断了。她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寄望于迎夏节。
      迎夏节是本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太..祖路得胜当年举事,正是立夏当日攻破富庶的大城康远,此后势如破竹,连取数十座城池,最终问鼎天下。
      每年立夏,皇帝都会大赦天下,亲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夏,举行盛大的仪式,开放禁宫西侧的皇家园林品园与民同乐。
      民间文人墨客自发涌进品园举办品茗会,既是踏青会友,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自我展示。神宗年间,就有落魄的士子凭借一阕《临江仙》得到工部尚书之女的青睐,一举改变命运,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往年迎夏节,她总和停月到京郊的薄刀山游玩,山腰有一大片粉白蔷薇,跟她一样不爱凑热闹,等到梅花梨花杏花都开尽,它才半睡半醒似的,慢悠悠地开。
      父亲品阶低,她家院子很小,只零星种了几丛兰花,她向来把这片蔷薇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但今年不同了,她的当务之急,是争取从迎夏节上给自己抓回一个好男人。

      她在那一年的迎夏节上,遇见了太子路顺祺。
      起先也平常,士子们围聚在桐花树下行酒令,输家赋诗或作画。她赏完园中百花,走累了,随手拎了一只空杯,无可无不可地观看。
      偌大品园,清俊男子颇瞧见几名,但好像提不起一棒子敲昏谁,拖去拜天地的兴致,还是琢磨如何挣到盘缠钱吧。
      有人抽到一句“偷得半日闲”,寥寥数笔,画了一地桂花,乍看好似米粒,画起来极快捷,旁人敲着酒杯斥他耍赖:“既是‘偷’,怎能没有人?”绘画的青衫少年摸摸头,笑道,“赏花是正经事啊。”
      若有半日清闲时光,不介意浪掷给廊下落花,但若这闲暇难得,想来更多人会做些更快意的事,这芳香落花终被忽略,沦为背景。唐简说:“喝酒才是活着的目的,别的事,不过是在无关紧要的混日子。”
      她猜少年也看过《幽窗记》,不禁仰起脸看他,会心而笑:“其余时候都在混日子啊。”
      少年身姿颀长,年岁很轻,黑发用缎带束起,站在风里,像是一株草本植物成了精,说不出的灵秀,他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快步向她走来,有点腼腆地问:“唐简?”
      她心领神会,站起来,冲他晃了晃杯子,笑了:“我很喜欢那个酒鬼。”
      “谁会不喜欢他?”他浅淡一笑,让她暗暗喝一声采,好个温雅的美少年,他的母亲定然生得极美吧,见他说话声音很温和,尾音是南方人的柔软调子,她问,“你不是京城人氏?”
      “家母是扬州人。”他急切问,“第三卷出了吗?”
      小贩说过,《幽窗记》第三卷已面市多日,消息稍微灵通点的读者都已看过,她笑:“普通本早就一抢而空了,你问问精装本,兴许还有。”
      少年迟疑:“他们说唐简因病暂时封笔了,这书不写了,竟不是真的?”
      瞧他的模样,想必非富即贵,凡事只知摊开手,等着有人奉上。他若往街里走一走,就会知道他家的下人在骗他,她简直要心生鄙夷,转念却道:“我朋友有第三卷,但他说花了不少钱……”她刻意为难状,“只叹为兄我囊中羞涩,若你不急,等他看完,我想办法再借出来……”
      他眼睛一亮:“我急!”转过头,冲几步之外一个垂手静立的中年男子道,“阿楼,取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兄台。”
      二十两!她惊得头发要竖起,少年又问:“二十两够吗?上次他们帮我买了一卷《寒江图》花了五两。”
      这么轻易就筹到离家出走的丰厚盘缠了吗?她把手藏在身后,以免被他看出她激动得手直发抖。这少年必是高门大族,浑不知这笔钱已足够在京郊置一处像样的房产,见她不语,少年紧张了:“兄台的朋友是否愿意借出数日,容我阅后归还?”
      中年男子面目冷峻,但对少年很恭谨:“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少年和中年男子走到一边交谈了几句,少年一脸无奈,回来跟她说:“钱我能用,但要说明用途。”
      若他家中知道他花了一幢房子的钱,买了一册不上台面的歪书,恐怕不等她捂热银子,整件事就会传给她父亲司清德知晓。父亲在官场上一向谨慎,她不能给他惹麻烦。她颓然,撑起一丝笑:“算了,我讲给你听吧。”
      他立即制止:“唐简的书,细读慢品为佳。”
      她也有同感,跟他分头从桌上取了些小食,走到石榴树下,随意说些闲话。少年说要听故事,她搜肠刮肚,讲了些从前看过的志怪传奇,他听得入迷,倾慕不已:“兄台何不也学唐简著书立说?”
      她心说这少年真是好糊弄,任谁和他相识,都想敲点竹杠吧,他家人定然也早有防备,否则那中年男子怎会须臾不离?她拈了一只蜜渍青梅,命令他:“张嘴。”
      少年一呆:“啊?”
      青梅入口,好清新的酸甜滋味。她自己也含着一颗:“可能我每天吃上满满一盏蜜饯,才能哄自己写下数百字,不出一月,就变得肥头大耳,换了你,你肯吗?”
      少年被她逗笑:“是啊,撰文作画都是辛苦营生。”
      她忆起他画的桂花:“旁人瞧不出,我倒看得明白,教你习画的先生定是名家。”
      少年的眼睛又亮了:“兄台好眼力!确是高人,我练得吃力。”
      父亲对她也严格,但不过如小贩所说,一件体面的嫁妆而已。她对少年漫然而笑:“我懂不懂绘画,其实只有教我的人在乎。”
      她是司清德的女儿,所以她理应掌握这项技能,不然父亲会认为脸上无光。少年听懂了,朝那中年男子看了看,悄声道:“我也是。”顿一顿,又道,“你和别的人不同,我喜欢听你说话。”
      中年男子上前,对少年一揖:“公子,时候不早了。”
      少年起身,微微把住她的臂,往一旁去:“兄台可否给我一个住址?过几日,我让人和你同去借书。”他凑近了些,像只是随手帮她拂去肩头那片落叶,小声说,“我自己也有些钱,不教他们知道。”
      少年的气息温热,扑在她耳畔,似雨后的青草香,她没来由心下一窒:“我家住在栖霞路十九号。”
      栖霞路十九号,住着她幼年时的乳母,那妇人后来又给别的人当过乳母,但逢年过节,她都会去看望。她打定主意,不收少年的钱,她不想给家人带来祸事,即使只是可能,她也要杜绝。至于盘缠,再想门路挣吧。
      少年和中年男子离去,夕阳如金,他的发带闪过水波般的光泽。走了几步,他忽回过头,冲她眼睛一睐,像是订下小小的盟约。她坐回桐花树下的木椅,观看士子们新一轮的行酒令,不远处有谁大笑道:“三弟,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快给秦二少赔个不是!”
      她望过去,那群人正向园外走去,穿蓝衣的人背影挺拔,旁人闹哄哄,他却沉默如山,一言不发。
      她伸出手中空杯,刚好接住一朵从树上掉落的桐花。不看也罢,她在心里说,我并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

      晚饭后,她包起《幽窗记》刚要出门,父亲匆匆而来,劈头问:“下午带你到品园,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我和您说过,到旁边看看,但您在和郑侍郎说话,可能没在意。我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您,就自己回来了。”
      她父亲松口气,又说:“早说让你带上停月,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她说不爱诗啊词的,不如在家绣块枕巾。”
      她父亲脸上一恍神,明显没听进去,她看出父亲像在为某事斟酌措辞,主动道:“秦二少好像也去了,但我没和他打照面。”
      她父亲下定决心:“你下午和什么人说话了吗?”
      她和好几个士子都有过交谈,但顷刻就领悟到,父亲问的是青衫少年,一愣:“他是谁?”
      能让父亲如此忧虑,少年的家人必是朝中大员了。但没想到,父亲吁口气,坐了下来,还拍拍椅背,示意她也落座,一副长谈的架势。
      傍晚时分,司清德得知太子路顺祺微服到品园一游。据闻,太子殿下很亲民,不但和士子们打成一片,还和一个小书生谈了颇久。那小书生样貌气度都颇清雅,约莫也有些来历,好事者就在猜了,谁家儿郎这般机灵?攀上太子殿下,平步青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司清德没太听进去,直到那人说小书生最多十四五岁,清秀如好女,便问了一句:“装束如何?”
      那人回忆道:“月白色。”
      她对父亲说太子托她寻一卷诗书,但父亲何等敏锐,点破她的谎话:“寻常的诗书,他用不着找你。”
      既想看,又怕被宫人知道是何书,料想是不入流的市井读物,大概是宫中宦官私藏,被他偶然看到,一看便入迷。但让太子接触到秽乱读物是大罪,宫人不敢担责,便推说新章遍寻不获,然太子不信,故来问你,是不是?
      她彻底认输,推过《幽窗记》:“喏,就是它。”
      她很赧然,怕父亲责备她竟然阅读这种“诲淫之物”,但父亲只瞥了一眼:“哦,这书很出名。”
      “我买回来才知道写的是什么。”她见父亲面色缓和,大着胆子问,“爹爹,这唐简是何许人?”
      司清德沉吟道:“他早几年有一卷《随行录》,老辣至极,朝中无人不晓,我们都推断,此人恐是同僚。”
      她吃一惊:“可他每有收入即隐于市,若在朝中为官,很难做到吧?”
      司清德一哂:“文人谁不爱在文字里玩些虚虚实实的把戏?古往今来,几多闺怨诗都是男人所作。”说罢将《幽窗记》收入袖中,叮嘱她切不可贸然行事,太子从未出过禁宫,他若要借书,会安排亲信代劳,但人心叵测,稍有不慎,就会牵连诸多无辜之人,后果凶险。
      父亲言之有理,但她忆及那少年清亮的眼睛,忽然很不想让他失望:“可我答应过他了。”
      司清德点点头:“等殿下再来书画院习画,为父见机行事。”
      她料定父亲是在宽她的心,他是不会将这册书交出去的。一个寒门子弟,跻身翰林院殊为不易,怎肯为小儿女的约定涉险?她决心去乳母家小住几日,若太子的亲信来访,至少可以托他向太子说句抱歉。

      乳母一家在城东赁住,房子破败了些,但后院还算敞亮,她很喜爱,每次过来,都帮着做些琐事。
      乳母家的蚕豆长势喜人,她摘了半篮子,一阵风来,空气里隐有桂花香。乳母说邻居家新近种了一棵四季桂,春天也有花看。她蓦然想到《幽窗记》里,唐简夸过一种桂花做成的小食,乳母笑:“好像不难,我们试试看。”
      当天中午,邻居喝上了鲜嫩的蚕豆蛋花汤,她学会了桂花状元糕,蒸了一笼屉又一笼屉,想把手艺练得好些,回家做给父母吃。
      柴火灶边,杂院的小孩子趴了一排,她给蒸笼边再上一道水,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什么这么香?”
      她扭头看,是个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头,一边拿着罗盘,在院子里四处测量,一边向她乳母问起这栋房子的情况。
      乳母说杂院住的都是租赁户,房主在外行商,每季度她们只管将房钱交到城东一家烟纸店,店主是房主的堂叔,帮他代收。老头儿问清烟纸店的地址,像不经意才看到她:“这位小公子好生面善,如何称呼?”
      她拱拱手:“在下姓司,行三。”
      老头儿一笑,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出去了。乳母笑着看她:“别说,还真像个俊俏书生。”
      她住过来的时候就说过,近来不大太平,所以出门都作男儿装扮,乳母心有余悸:“是要防着点,大前天晚上,巷子口就有女孩子被歹人欺负了……”两人正说着话,邻居吴大娘来了,“你这边怎么样?他从巷头问过来,不晓得看中哪家。”
      乳母宽慰吴大娘,说那老头儿穿得不显山不露水,但举止气派,谈吐也文雅,不是一般人,这一带都是几十年的老宅子,他估摸着看不上,最多是问问行情。吴大娘这才松口气:“不教我们连夜搬走就好了!”
      不是一般人?她一呆,装好两盒桂花状元糕,追出门去。那老头儿正要上马车,她扬声喊:“老丈!”
      老头儿笑吟吟:“司三公子,何事?”
      她送上点心:“今日做了许多,老丈和家里人也尝尝吧。”
      老头儿接过:“三公子有礼了。”
      老头儿走后,她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在乳母家住了三日,除了走街串户的货郎,只有这么一位生人来过,会不会是太子的人?但是为何只字不问《幽窗记》?乳母在她身后问:“你认得他?”
      她说:“不认得,突然想起爹爹一个熟人想变卖房子回故里,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她回家临完了好几页字帖,亥时才等到父亲回来。司清德料定老头儿是太子派来的人,按她的形容,十有八九是宫中的老宦官。老宦官做事颇周密,出禁宫的由头很站得住脚: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能出宫了,用月假出来看看收养的孩子,顺便再物色物色将来养老的院子——任谁调查,都殊无破绽。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问过《幽窗记》,连暗示都不曾。”
      父亲敲敲桌子,问她:“你觉得太子殿下以前没派人出来购书吗?”
      她恍然大悟,不是买不着,而是没人肯给他买。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只适合习读圣贤之书,之外皆为糟粕。哪个人敢担这么大的责任?纵然会辜负太子的期待,最多只落个办事不力的小罪,但若顺了他的意,却被别有用意的人告发,很可能会掉脑袋。所有奉命而来的人,谁不是走个过场,给他一句交待就算了?
      她默然无语,一口接一口喝茶,那少年贵为太子殿下,本该享用漫天荣华,可是连想看一本书,都没人满足他。
      司清德像看穿她的心思:“人生在世,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圣上宠幸胡姬满朝皆知,姚妃和岑妃所诞皇子也颇得宠爱,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妥,怎可教人拿住把柄?即使他年岁太轻,吃不透个中利害,他身边的人可都不傻。”
      她没再说什么,入睡前却想到那两盒点心。唐简爱吃的桂花状元糕,太子会明白吧?他会明白的。再一想,又觉难过,禁宫御厨众多,说不定他早就吃过了,个个都比她这三脚猫的手艺好;又或者,老宦官只会将点心随手丢弃在路边,压根不带回宫。
      ……还是想想如何挣点快钱吧。

      端午节前夕,沅京满城都在盛传,太子路顺祺将在品园举办荷花节,广邀天下儒生淑媛前往。
      丫鬟停月说:“小姐,你可别再像上回,穿得像个呆书生!”
      她笑了起来,停月瞪她:“这次是太子自己搞的节日,有限制,不是人人都去得了。”
      太子要求参与者年纪在弱冠以下,入园者须提交一份与荷花有关的诗文字画,经审核通过方可入园。停月说:“能进去的人在才学方面多少会有两下子吧,且不得超过二十岁,很可能尚未婚配,小姐,我劝你扮女人比较合算。”
      她啼笑皆非,停月风一样跑了,要去给她张罗一身最美的衣裳,使她那天艳压群芳,如愿寻到意中人,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到秦家退婚。
      端午节当天,她照样书生装扮,一袭白衫出了门。停月赌气不陪她,她慢悠悠地走路去品园,沿途瞧些热闹。快到品园时,路边摊刚蒸好的粽子太诱人,她买了两只,寻思到品园找个避人的地方吃,牡丹园就挺好,此时花期已过,不会有太多人。
      品园太大了,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很难再和太子偶遇,她便不急了,缓缓游园。士子们互相猜疑对方是微服的太子,空前彬彬有礼,一路都有人冲她友好颔首,她暗自发笑,拐到牡丹园。
      如她所料,牡丹园人很少,除了大内侍卫巡查而过,只有不远处的两名园丁各自忙碌,其中一人要将一丛牡丹嫁接到一根手指粗的树干上,笔直地长上去,到顶端才展开饱满的花冠,凉亭一样。她很感兴趣,过去讨教一二。
      身后忽传来一声笑:“你在这里。”
      少年向光而立,一身雪青色长袍:“想着你一定会来,我一直在找你。”他说着话,想去执她的手,“还没看过今年的荷花吧,走,一起去。”
      她一慌,摸到腕间挽着的布兜,往他面前一送,以免被他牵住:“吃粽子。”
      话音刚落,她就反应过来,太子哪会随便吃市井食物?忙不迭要收回手,太子却很高兴,拿了一只解开,还赞叹粽叶清香,她就不慌了,让他坐到石凳上慢慢吃,她想看完园丁的劳作。等她把这招学到手了,就能把山谷那片粉白蔷薇请一根枝条回去,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养成花树,尽量往上长,往院墙外面长,不占院落太多地方。
      太子见她观看得细致,问她:“很喜欢这些?”
      她羡慕不已:“能在这里当园丁真幸福,三四月间,下点儿小雨,雾蒙蒙的,看梨花看海棠,哪儿都不想去了吧。”
      太子瞧着她,温柔说道:“那就来当园丁吧,这儿平时很清净,适合你备考。”
      “备考?备什么考?”她霎时就明白了,太子是把她当成博取功名的读书人了。她语塞,太子又说,“我找人收集近几年来的试题,你想要借阅哪些书,随时说,文渊阁都有。”
      忽然就说不出话。太子吃完粽子,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拭手,看她的目光很柔和:“我托王公公转达的话,他都告诉你了吧?”
      她不能连累那白白胖胖的老头儿,装傻:“哪句?”
      太子说:“不论你有没有从你朋友那儿帮我借到书,我都会想办法再和你见面。”
      并肩走在花香浮动的小径上,太子不无惋惜:“其实荷花还未到最佳观赏期,但我想见你。”
      这是一生当中,听到的第一句情话吧。她的心莫名剧烈地跳起来,情不自禁看太子,太子也在看她,露出一个非常非常害羞的笑容:“一直没想出办法,直到那天在书画院习荷花图,司待诏说起他平生所见,以品园的荷塘为最美,我一下子就松快了。”
      她心情复杂,攥紧衣袖,生怕言多必失。太子没有再问起《幽窗记》,想来王公公早用一套说辞对付了他,他只说当他吃到桂花状元糕时,在想,王公公向她透露他真实身份之前,她就为来访者准备了点心,且拒收王公公带去的银两,她,也是真心愿意和他相交吧?
      她默然,这少年常年生活在各种谎言中——即便是善意的——才会把萍水相逢的人一点点好意,就看得珍贵,她鼻子发酸,忍不住问:“你以前没吃过吗?”
      “以前听都没听过,从《幽窗记》里看到就想吃,但可能很费事,就算了,以后再说。”
      “做法很简单,不费事。”
      太子苦笑,御厨只按照御医们开出的养生食方准备膳食,不会给他开小灶,万一吃坏了,他们会很惨。大前年,岑贵妃诞下皇子路远航,月子期间想念家乡的银鱼羹,皇子的乳母拗不过,做了一小盅,不想岑贵妃用过不到半个时辰,腹痛如绞,乳母差点被以投毒治罪。所幸查出是虚惊,但乳母仍受了二十杖刑,丢了大半条命。
      太子怅惘:“母后告诫过我,不要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就让别人大费周章。”
      他铭记在心,但为她破了例。荷叶田田,人潮攘攘,布局盛大,只为成全他和一人相见,她为此动容。太子说,不知为何,刚跟她分开,就恨不得立刻再相见,栖霞路十九号,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幻想中,无数次去过她家门前,夏天的午后,绿树生烟,他的脚步轻快。
      “你亲手做的桂花状元糕,他们挨个为我试毒,才让我吃了两块。”太子咂咂嘴,“但我一块都舍不得给别人吃。”
      她扑哧笑了,只有在这时,太子才流露出符合他年龄的稚气来,她鬼使神差道:“你想吃的话,我下次带给你。”
      “你来当园丁吧,我让人少给你安排点活计,我来看你也容易些。”
      可是,她并非那寒窗苦读的书生司家三郎,而是即将嫁进秦府,成为人妇。她含混道:“我在朋友开的私塾教书,等他找到替代我的人再走。”
      满池荷叶寂寂,暮色降临,太子说:“真想跟你到市井里走一走,吃红糖冰粉,烤肉串,粽子要蘸白糖,还要到茶楼听说书,看人捏泥人……书里讲到的所有。”
      她再次鼻酸,将来,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江山如画,称孤道寡,她下意识道:“好,我带你去。”

      司清德对她和太子这次会面问得详细,她也不瞒他,连太子邀她入品园当园丁都说了:“他好心让我有个舒适的读书环境,还能有收入。”
      至于他那句想时时见着她,却决计说不出口,太子把她当男儿,话才讲得亲厚,但父亲难免多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回味起来,浑身都乏力得很。
      司清德叹:“你比你两个哥哥都擅长念书,他们若有你一半聪颖,断不是如今这样。”
      她大哥连考三年,勉强中了个举子,靠父亲多方打点,才得以在千里之外的县衙谋了个文书一职;她二哥从小贪玩,十几岁时背上行囊,说要自力更生,到海边做生意,没两年捎回一封家书,他和当地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当了上门女婿,小两口盘了个铺面,卖些海产,日子过得很凑合。
      去年年末,二哥带着妻儿回来过年,父亲早想好了要教训他,但一看到三个粉团子般的孙儿孙女,气就消了,让二哥在祖父祖母的灵牌前跪了一宿了事。但不管怎么说,她两位兄长的前途是父亲的心病,秦家给大少爷秦原捐了官,父亲让她嫁过去,自是打了算盘的,两家相互借力,方可路面顺畅。她在暗中掐住了手心,生怕父亲要她下次再见着太子时,为她大哥说句话。
      司清德却只提醒她要慎言:“热乎的东西谁不喜爱?你烤个糕饼,都一堆人眼巴巴地望着,何况太子殿下身居高位。”
      她这回深有体会,整个荷花节上,品园侍卫云集,她和太子相处,总有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自嘲过:“我这个储君当得谨慎,想出禁宫都得劳师动众,干脆就不出去了。”
      在司清德的印象中,太子被刺杀过三次,万幸都化险为夷。最惊险的一次是代皇帝祭天,大内高手为保护他,死伤大半,血流成河。这都是明面上的,据传在东宫,也搜出过断魂草和针扎小人之类的蛊咒。
      她忆起太子吃粽子时,那几个人冲过来制止,顿觉口燥舌干,可太子当时毫不迟疑就接过,他低头剥粽子,她望见他的脖颈,雪白洁净,似冬日的树枝,一场雪就能摧折它,清脆一响,应声而断。
      ……刺客们在袭击他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残忍而快意的想象吗?司清德离开后,她独自坐了很久,抬起手,像能闻见指间青翠的汁液。
      她从《幽窗记》里看过很多命案,但太子路顺祺,才真切地让她感到,生命是如斯脆弱的事。他为她好,想让她住到安适的地方,又替她的前程作出安排……她想了又想,能回报的惟有一册《幽窗记》吧。
      帮太子删减一切血腥暴力和秽乱的字句,手抄一份洁本,会不会能让他避免麻烦?就算被人发觉,告到皇帝处,皇帝一翻,并无不雅之处,处罚也会轻些吧。
      原本,她是要讹太子的银两的,竟变成想为他做点儿什么。她去拿新出的《幽窗记》第四卷,小贩说:“你倒启发我了!你的洁本我要收五本卖卖看!没准大姑娘小媳妇就想买这种!”
      她乐了:“我也就给表妹弄一本,拿给你卖,唐简把我告到官衙,我得赔多少钱?”
      “新章没交出来,他绝不敢露面。”小贩啧啧叹,“依我看,他写得最入味的,还是怎么杀人怎么查,但话说回来,没成家的毛头小伙最爱看别的,嘿嘿,别的。”
      她端坐桌前,摘录《幽窗记》,停月缝着布袜,埋怨她:“大好机会又被你错过了!我挑布头时听人说,荷花节起码撮合了四对!个个欢天喜地的,说要请太子殿下当主婚人。”
      “太子是不会去的,但他听了会很高兴吧。”她将一沓书稿塞给停月,“这布头拼起来不好看,你帮我誊抄五份,我送你新的。”
      停月嘀咕:“说好了要挣钱呢?又瞎花钱。”
      “钱,马上就有。”为了改写出一册清清爽爽的洁本,她把前几卷拿出来重温,越看越清晰地发现,疑点、漏洞和伏笔不少,若再对第五卷作些猜想,编撰成册,会有人看吧?
      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与唐简商榷》。他若告官,她就拎两坛好酒登门赔罪。往好里说,若写书的人和书中的唐简性格相仿,绝对懒得告官,那她卖书的钱就成了盘缠,逃婚去也,过几年再设法还他的人情。救急不救穷,他胡子都快拖鸡屎了,人老境界高,一定会理解。
      小贩对她的《与唐简商榷》大加赞赏,连拍大腿:“哎哟!分析得好!早该有人写了!公子,你不如帮他把第五卷写了吧?我们发一笔小财!”
      在小贩的提议下,她给《与唐简商榷》加了个正标题《幽窗疑云》,署名为城春草木生。两人谈好分账条件,这五册手抄本放在小贩的摊位寄卖,卖多少钱都归她。若卖得好,小贩会找熟人自行付印一百本,再和她四六分,每十天结算一次。
      她回了家,一进门就被停月喊住了:“老爷在书房等你半天了。”
      父亲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对坐饮茶,她对老者客气一礼,老者捋着胡须夸她:“女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她入座,细听父亲介绍,家中老仆阿成在集市买粮,老者也在问价,阿成从他的口音中听出是同乡,一问,竟是邻县人氏,两家只隔了十几里路,老者甚至还记得,司清德早年在他家乡当过县令。
      阿成和老者熟稔之后,走动得颇密切,父亲得知老者在品园当园丁,便请来相商:“小女年内就要嫁了,夫婿常年客居边关,她也要跟了去,往后啊,这沅京的景致是难得一见了。小女自幼钟情园艺,王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她到品园住上数日,绘制一册《百花图》?以后也好有个念想。”
      昔日的父母官对自己口称兄长,礼数有加,老者诚惶诚恐:“司大人,品园位于禁宫一隅,戒备森严,在下虽在品园多年,但人微言轻,请给在下一些时日。”
      父亲步步为营至此,真像《幽窗记》里冷静缜密的凶犯,每一步,都在谋划之中。老者告辞后,她径直问父亲:“阿成和他结识绝非偶然吧?还有,太子举办荷花节,也在您的意料中?”
      司清德叫冤:“荷花节一事,为父也只有口无心一提,但入品园是得疏通关系。”
      她问:“若您想让我在殿下面前,对您或大哥美言几句,只消等他下一次举办节日即可,为何想送我入品园?稍有差池,司家就有风险。”
      司清德喝口茶:“节日嘛,一次是佳话,多了就不合适了,太子殿下何必落下骄奢的口实?为父不图别的,只盼将来太子亲政,乃至登基后,还能记着和司家小女有过一段情谊。”
      太子的确视她为友,但她一开始就不诚恳,由不得她不内疚。但另一方面,她理解父亲。区区六品文官,在朝中根基浅,攀不上权臣,满腹才学施展不得,正为前路费尽思量,却发觉女儿误打误撞和太子结交,惊惶之后,想维系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司氏一门的前途竟系于自己一身,她穿过木廊,回了闺房。停月已入睡了,她俯身帮停月盖好毯子,满心只想《幽窗疑云》能卖得好些。
      不愿嫁一个满心惦记着亡妻的人,也不愿跟他去大风沙的边关,还是得逃婚。

      盛夏到来之际,她入住品园。
      事情比计划中顺利,她以老者义女的身份,被带去见陈友生,整个品园的园丁都听命于他。哪知一抬眼,她就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在荷花节上,她向他请教过牡丹嫁接之法。陈友生也认出她,那日她和太子走开后,他才得知,方才那个被众侍卫亦步亦趋跟随的,是太子殿下。
      既是和太子相熟,岂有阻拦之理?陈友生笑道:“入夏了,园中蚊蝇多,女公子作画时可要注意了。”
      她也笑:“那就多画些驱蚊植物吧,据闻品园有上百种?”
      陈友生很懊丧:“一度是有的,但有些珍稀品种不适应沅京气候,花了大力气,才存活了数十种,还需再寻些方法。”
      她和陈友生谈得投机,几成忘年交,每天跟着他劳作。一开始,陈友生还会劝她走走看看就行了,见她是真心喜欢,就顺着她了。女子装束多有不便,在品园,她仍作男儿打扮,疏枝除虫施肥,全然不在话下。
      《幽窗疑云》果真卖得不错,她和小贩分了几回账,神清气爽。她绘画时盘算攒够盘缠就走,寻一座小城客居,到大户人家当花匠,也该够吃饭穿衣了,等到待腻了,就换一座城,世间这么大,总能遇上良人。
      七夕节,太子来了。她蹲在牵牛花丛里锄草,忽听见他的声音:“不用跟得太近,我想自己走走。”
      她等太子的脚步近了,才直起身,嘴唇嘬出一个唿哨,笑望着他。这招是跟义父学的,他说草丛里常有蚱蜢青蛙等等,先惊走它们,免得被它们吓一跳。品园虽大,但对蛇类早作了措施,她行走其间,从不害怕。
      太子绽开笑颜:“你来了?”
      她心头一热,他是真心欢喜看到她呢。两人站在花丛说着话,太子说那日回宫,就找到品园的侍卫长,让他留意一个姓司的少年,但半个月过去,侍卫长却说并无司姓少年来问讯。他又等了数日,终按捺不住,过来走走。
      她解释说由义父带进来看看,一到黄昏就回家住,并未算在品园的名册内,太子犹豫了一下,问:“今晚能不能例外?”怕她拒绝似的,急急补充,“宫里有夜宴,但父皇大概要去云妃那边,我不想去。”
      自从西域来的云妃得宠后,皇后所在的北宸宫无限冷清,连她都有所耳闻,她颇歉意:“可我酒水小食都未准备。”
      太子在木椅上坐了:“能听你说些市井见闻,我都觉得好。”
      她瞥一眼十来步开外的侍卫们,咽下为他改写《幽窗记》的消息,讲起民间传说。讲了几则,摸到腰间的水壶,喝了几口,发觉太子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非常的专注,她心一跳,挪开眼光去瞧初开的牵牛花,想找点话来说:“陈老伯说,这个品种来自东瀛,名字很雅,叫故都的秋。”
      太子浑然不觉她不自在,嘴角噙笑,依旧瞧着她,她扯了扯领口,一股莫名的燥热感在四肢百骸里冲撞,涨鼓鼓的,难受得紧。太子这才回转神,面上一红:“你相信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他们总在今晚相见。”
      “不信。”她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多惨啊,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太子刚要说话,侍卫已走来:“殿下,夜宴早去为好。”
      夕阳西斜,她低下头,望到自己的影子和太子的影子交叠,像亲密的抱拥,她脸孔发烫,刹那间,心惊肉跳地明白,她为太子心动,她渴望时时见到他。
      侍卫又道:“最少要去一趟娘娘那边,若您不去……”
      她怕太子为难:“殿下,明日小的再为您辨别牵牛花的品种。”说罢不敢再看他,利落地收起工具箱,背起来走了。
      走出老远,回头一望,太子的身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她在晚风里只觉惘然,良人在此,却远如星辰。
      她想,我得走,在我尚能迈开脚步时,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赶紧走。

      终究没走成。
      太子身边一刻不离人,她若将《幽窗记》洁本呈上,只会害了他。她去找小贩,让他给洁本做个封套,里头再塞些花卉图页:“表妹看的时候,不会现出破绽。”小贩哈哈大笑,“《植物详解》?亏你想得出来!不过,公子你画花花草草的水平厉害!”
      她说:“我画几册卖卖看?”
      小贩仍笑:“不收!太冷门了,卖不动!”又道,“有好几个人买了《幽窗疑云》,对你赞不绝口,非要我说出作者是谁不可!”
      她惊道:“没说吧?”
      “那哪能说!”小贩很得意,“在这点上,我就佩服唐简,侠探嘛,神秘点好,老拆坏人台,谁不记恨?一旦把身份亮得太白了,下一个就被杀!”
      她笑了:“那可不行,他要活到胡子拖鸡屎的年纪,还给我们讲故事。”
      小贩循循诱劝,让她假唐简之名,写出第五卷,等不及的人肯定想买。若她怕被唐简追究,封皮印上细小的“伪作”二字就行,价钱不会太高,但预计也能卖不少册,能赚点小钱。
      她谢绝了:“我写《幽窗疑云》已是迫不得已,等日后缓过来了,要向唐简致歉,冒他之名万万不可。”
      小贩嗤她迂腐,她笑而远去,回品园劳作了几个时辰,可是直到太阳落山,仍未见太子人影。她闲不下来,便在两棵杏树之间搭了一只秋千,来年春天,一旁木香的枝条垂下来,就正好盘绕在绳索上,游客们会喜欢吧。
      她荡了一会儿秋千,躲到栀子花丛吃红豆糕,是从南市的老字号买的,本想着要和太子分享,他不来,就都归她独享,再从水井里取出一坛梨花白,细斟慢饮。这梨花白是陈友生去年酿的,品园的园丁都用它解暑,她喜爱它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小杯。
      也许是和太子分别在即,她心绪嘈杂,索性在草坪上躺倒,天空繁星密布,像长桌上浮满酒杯,而她只管取来一杯又一杯,痛饮不休。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后劲足,小半坛下肚,她就晕眩不已,努力想坐起,试了几遍,终力不从心,跌落花中。
      朦胧中,一把很动听的女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不必太担心我,这日子过一天,且享用一天。”
      隔了半晌,太子道:“母后这样说,孩儿更难过。”
      皇后轻笑:“我以前也不太懂,入宫后才看得分明,你祖父那人,太过天真了些,我不得不早作打算。”
      她张口结舌地意识到,皇后说的是神宗路长河。作为大夏朝第三代帝王,路长河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连史官都称之为旷古明君,他执政的北辰年间史称黄金盛世——这是她从书中了解到的,但皇后似乎不这么认为。太子显然也始料不及:“父皇说,本朝立国以来,以神宗最圣明。”
      太祖路得胜只当了几年皇帝就驾崩,太宗路正宽继位时,时局尚不稳,为防万一,他将幼子路长河匿于民间,交由死士抚养,路长河在民间长到十来岁才被接回禁宫,立为太子,继而是皇帝。
      神宗路长河自小目睹民间疾苦,登基后广施仁政,是万民爱戴的君父。于皇后,他是君,亦是父,对他提出质疑,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但皇后说来散漫:“我敬重神宗皇帝,但很难说他是可亲之人。”她点出前朝若干大员的名字,“爱民如子,难免会伤及官僚阶级的利益,树敌甚多。强权必会导致反弹,王公大族表面为他收服,隐忍不发,但他驾崩后呢?”
      神宗的执政理念是“富人玩好,穷人吃饱”,但照皇后的说法来看,神宗实则并未好好落实它,政策仍向平民倾斜得厉害。太子沉默了许久,真是有些久,久到她的酒意彻底散去,他才出声:“……所以母后未雨绸缪,将发带送与孩儿。”
      皇后歉然:“母后本不愿如此,但近几年,你父皇……”
      皇后没能说下去,但她和太子都已会意,当今圣上明诚帝疏于朝政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有人谋于暗处,将不堪设想,皇后必须有所设防。
      太子喟然:“孩儿明白了。”
      接着她听到有侍卫走过来,要护送两人回寝宫,太子说:“孩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人声远去,夜来了。她悄然向外张望,太子站在秋千上,微仰着头看天上的圆月,衣袂随风飘拂,她情不自禁起身,想要走近他,侍卫们以为有刺客,从数步之外飞掠而来,太子已听出是她,但没有回头,只对侍卫道:“退下吧。”
      品园的灯笼都点亮着,太子大半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太子依然没有回头,语气竟含有恳求:“三郎,别过来。”
      她陡然明白,太子哭了。
      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幕,所谓萧索,是红衣的太子两手各抓一根绳索,站在秋千上,仰面望天,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在无人注目的夜里悄声痛哭。
      灯火跳动着,映上太子的侧脸,发带垂在肩头,那一瞬,她突然想抱他一抱。
      那就从身后抱他一抱,不言不语,抱住了他。
      太子束住黑发的发带,藏着一个绝不苟活的秘密吧。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浸湿太子的锦袍,太子艰难回过身,从秋千上跌下,还未站稳就把她抱紧:“三郎,可能我自身难保,但不知为何,仍想护你周全。”
      大千世间,她要遇见的人,在这里。

      明诚八年秋,当朝皇后一纸懿旨,宣她入宫觐见。
      丫鬟停月说,她父母有过激烈的争吵,司夫人哭骂夫婿处心积虑,自得知她偶遇太子,便步步为营,将女儿推向火坑,她父亲却颇欣慰:“早料到我的女儿会成功,她生得多美。”
      坊间传闻里,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故事,六品小官司清德家的小女慧美无双,太子对她一见倾心,不顾她已有婚约,执意牵她的手,向皇后请求赐婚。然而无人得知,其实她和太子之间误会丛生,直到那晚秋千架下,他们才真正彼此明了。
      路顺祺是帝后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他五岁时,皇帝纳胡姬为妃,转年再立岑妃、姚妃等人,从此耽于逸乐,皇后数次谏言,反遭冷落。路顺祺自六岁起,束发所用的发绳都是皇后特别备下的,咬破外层的缎带,夹层暗藏的金丝,嚼一下就能瞬时毒发身亡。
      皇后和路顺祺约定,发带是属于母子二人的隐秘,连皇帝爹爹也不能说。路顺祺似懂非懂,哪怕他要很小心,才控制自己不去拆下发带察看。七岁时,他学到一个词,叫命悬一线,于是坐在斜阳里,悄悄哭了。
      只哭过这一次。再次掉眼泪,是十四岁这年,母后问起:“你最近常去品园,是和一位读书人投缘?”
      “他如今在品园当园丁,赚些生活费,好安心备考。”太子路顺祺很想跟母后直言,“他一定会考上的,将来入朝为官,永远伴我左右。”
      这情愫萌生,润物无声,但宣之于口,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太子夜夜忧虑,想为两人的未来寻一条万全之策,却在那天被母后提醒,就连他自己,也是没有未来的人。
      他说:“三郎,别过来。”
      三郎不理,坚定走向他。他不想被三郎看到他哭,但三郎也哭了,两人的眼泪落到一处,三郎说:“殿下,我是司家小女。”
      平生从未尝过的甘美,如轰天的雷炸下。太子抱着她,语无伦次:“你是男孩子,我也这么喜欢你,我也是要和你在一起的。但你是女孩子,我们就不再有任何麻烦。”他叹息着,“你是女孩子……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那一天,太子试探地问出唐简,而她心领神会,他背上仿佛长出十八只手,跟她一一击掌相和,而在这一晚,他们在月光下抱拥,除了赞美神灵,已无话可说。
      司清德在绸缎庄买下华美裙裾,店主亲自送上门为她试穿,腰身稍稍宽松了些,就尽心尽责拿回店里返工,她说不必太费心,司清德眼一瞪,让雇来的两个巧娘给她梳妆打扮。她盯着镜中人,不得不说,父亲这几笔重金花得值当,妆容端庄雅致,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之家。
      丫鬟停月对她夸了又夸,末了却像司夫人一样,哭了起来:“小姐,太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伴君如伴虎,你要是说错一句话,会不会很惨?”想一想,继续哭,“皇上和皇后以前也是佳话,皇后那么美,却也失宠了……你这么笨,如果失宠了,可不就成守活寡了?”
      她换好衣裳,开个玩笑:“就算没失宠,我这么笨,搞不好被哪个妃子算计毒死,对不对?”
      停月激灵灵打个冷战:“小姐,我要去求太子殿下,准我陪嫁入宫,我要守着你。”
      她心坎一甜:“傻,当宫女也跟守活寡差不多,我哪里舍得你去。”
      旁人都艳羡她攀上了高枝,只有最亲近的人在发愁,母亲哭了又哭:“总想你嫁得好,但嫁得这么好,又很不安,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说着说着怨起她父亲,完全是在卖女求荣,丧心病狂。
      她和太子的交往,在父亲算计的铺排中,她对父亲是很不满,不想和他说话。但她跟太子的情感,并不受旁人掌控,自然而然产生,前路吉凶难料,她都领命。
      太子是第一次见着穿女装的她,拉着她的手看个没完:“真好看,和母后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
      她摇头,太子又在说笑了,皇后也从民间来,在她看过的话本里,她的美貌,就跟她的身世一样让人惊叹。从前,她是艳烈的侠女,皇帝当时还只是太子,微服外出,为闹市舞剑器的她惊艳,迎入东宫,许下一心一意的誓言。
      她本以为,色衰而爱驰,所以皇帝的盟誓转眼成空。但她错了,皇后穿寻常的深蓝色,依旧美如神明。
      她被赐座,马上就有秀美的内侍上前奉茶,皇后笑吟吟:“名唤雨雪?却又难得姓了个司,真是妙不可言。”
      司,有掌管的含义,确实有人劝过,名字取得太大了,命压不住,但她父亲视为得意之作,接到皇后的懿旨那天,他说:“我说得没错吧,我女儿早晚会是天上人。”
      皇后留她用下午茶,她起先有些紧张,但皇后只谈些家常,她放松下来,一句句答得从容,皇后吩咐那秀美的内侍:“小满,帮殿下给司小姐选几样首饰。”
      皇后是有意支开太子了,太子面露忧切,她朝他轻笑,示意他宽心。太子随小满去了,皇后招呼她用茶,忽很慢很慢地问:“……你家里给你许了人家,但你颇不情愿?”
      她说:“他惦着亡妻,但民女想嫁心里只有我的人,我心里也只有他。”
      皇后又问:“将来,是不会后悔的了?”
      皇后在提醒她,或许自己的今天,会是她的来日,她摇一摇头:“若不和殿下在一起,现在就后悔。将来……将来怎样,我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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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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