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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柏家二少爷,臭名昭著的逆子,在父亲的葬礼上,罔顾伦理纲常,拐跑了五姨娘。
      宋小满被二少爷拉着,很懊恼:“你几时发现的?”
      二少爷笑意漾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若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出,岂不有愧摘花圣手之名。”
      初相见时,宋小满将二少爷送到门口,二少爷看出蹊跷,佯作调戏,一试即知。宋小满的脸孔再秀美,四肢再纤长,身段也不及女儿婀娜,亦不似女儿情态。他甚至……青涩。二少爷在脂粉堆里混,见多识广,宋小满焉能瞒过他?
      二少爷离家两年,只在母亲祭日时回来,闭门为她做场祭事,不料正碰上来历不明的宋小满,他以为宋小满是柏夫人的人,想搞清楚他们的目的,遂在府上多住了几日。
      二少爷探望柏老爷的时候,柏老爷盯着他钟爱一生却痛恨一生的儿子,一脸的专横:“若你能搞垮大房,我就修书一封,把你母亲编进族谱。”
      二少爷怒极,和柏老爷不欢而散,被不知就里的宋小满劝慰。二少爷抢白了宋小满,但隐约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因为一个心性赤诚的人很难被柏夫人差遣。
      宋小满愣了:“我听六少爷说,你娘亲对不住你父亲,你父亲对她不满,但他怎么对大房也有意见?”
      有一次,六少爷为了多吃两包芒果干,把见不得光的家事抖落给宋小满知晓。他娘亲四姨娘说,二少爷继承了生母三姨娘的聪慧,三岁即会背诵《逍遥游》,柏老爷重金请来先生教导他。二少爷五岁时,三姨娘收拾了金银细软,抱上熟睡的他,和先生私奔,在二少爷的哭声中,他们东窗事发。
      教书先生向柏老爷求饶,柏老爷扔掉防家贼用的铁杵,冷淡地问三姨娘:“你还走吗?”
      为保全情人和儿子的命,三姨娘留在了柏府。没人知道教书先生去了何地,柏老爷当年就纳了四姨娘,即六少爷的母亲,此后再不去三姨娘和二少爷的厢房。三姨娘独力把二少爷拉扯大,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十年,临终前说:“将来能帮娘去看看他吗?”
      二少爷发出孤狼般的痛嚎声,四姨娘远远望着,跟年幼的六少爷说:“别惹你二哥。”
      二少爷合上母亲的泪眼,痛心地领悟到,五岁时他那不合时宜的哭声,葬送了母亲的幸福。他恨自己,已无法弥补;他想靠近父亲,已无法修补。他安葬了母亲,远离家门,流连花丛,逐渐不被柏府提及。
      柏府的秘辛让宋小满久久无言,他想过的,凡事皆事出有因,柏老爷晚景凄凉,得不到妻妾子女的真心,必定是狠狠撕裂过他们的心。二少爷讥诮地笑:“大房伤了我父亲的心,我父亲逼疯了大房。”
      柏老爷年轻时是穷小子,庙会上对吴乡绅家的大小姐一见倾心,发狠挣钱,吃尽了苦头,坐拥三间铺面。他托媒人向吴小姐提亲时,却听闻吴家正在为大小姐和陈员外的儿子筹备婚宴。
      柏老爷正心灰意冷,媒人告知喜讯,吴小姐感念“柏郎情深意重”,力排众议,悔了和陈家的婚约,毅然嫁他为妻。
      柏老爷对吴小姐百依百顺,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夫唱妇随,堪称佳话。两年后,柏老爷携妻儿回吴家拜年,酒桌上多喝了几杯,被扶去歇息,半醉半醒时,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吴小姐当年嫌他三间铺面也洗不脱一身穷酸气,但老爷看准他脑子活,将来能成大器。
      “小姐别别扭扭地嫁姑爷,风风光光地回娘家,我看啊,功劳一大半要记在老爷头上,看人准,不服不行!”
      过完年,柏老爷娶进第二房,吴家小姐和他闹,他指着门说:“两条路:要么你带儿子改嫁,要么你继续当柏夫人,吃喝不愁。”
      吴小姐无奈,眼睁睁看着柏老爷先后纳了两房妾,子女生了好几个。吴小姐用父亲的话来安慰自己,不要紧,再怎样,我是柏夫人,儿子是大少爷,将来是要当家的,但随着二少爷一天天长大,形势不妙了。
      二少爷甚得柏老爷欢心,远胜于对长子的喜爱。柏夫人慌了神,她父亲已过世了,兄长想了个主意。
      宋小满问:“教书先生是他们的人吧?他引诱三姨娘带着儿子离开柏家……是这样吗?”
      二少爷点头,他的母亲血肉之躯,抵挡不了别有用心的勾引,上了钩。一切皆在柏夫人的控制中,惟一不受控制的是,私奔当夜,二少爷放声啼哭,惊动了柏府上下。
      三姨娘和二少爷没走成,但柏夫人依然达到了目的。三姨娘的不贞使柏老爷震怒,二少爷被迁怒,母子俩被发配到偏房,备受冷落。
      二少爷十五岁时,母亲三姨娘过世。他为母亲烧纸钱时,惊遇教书先生也来上坟,一别十年,教书先生内疚地将前尘往事细说分明。
      柏老爷的阴狠和他的刻薄寡恩同样出名,教书先生自问没把握顺利带着妇孺逃之夭夭,于是在最关键的当口,他怯了,偷偷掐醒了熟睡的二少爷,葬送了三姨娘对未来的希冀。
      “我骗了她,没脸再说情情爱爱,但我这一生,惟有她待我真心。”按大夏朝的习俗,人死之后,灵牌要进入宗祠,被后代奉香上供,否则将沦为游魂,入不了轮回,教书先生说,“我愿以发妻之礼,带她入我故土。”
      二少爷答应了。当柏老爷以三姨娘孤魂在外威胁他,二少爷倨傲走人:“爹爹,您大可算计您的儿女,但我不想算计我的兄弟。”
      二少爷不想算计兄弟,亦不觊觎家产,他从给人打零工做起,用了两年时间,在薄刀山南麓拥有了几亩地的玫瑰园,沅京勾栏不少姑娘都在用他提供的胭脂水粉和花茶。
      二少爷带宋小满去看被深雪覆盖的花田,笑问:“五娘,要不要帮我?”
      宋小满横眼扫来:“我已被你掳来,想当五娘也当不成了。”
      “我以为守灵的时候你就跑了,哪知还跟上了山,害得我牺牲名节,冒死救你。”
      宋小满挑起眉端:“你有名节可言?”
      二少爷问:“比你何如?”
      宋小满笑:“你劫走我,是存心的,你就是想让他们丢脸,当我不知道?”
      二少爷居然面有惭色:“这事的确是我理亏,一辈子都管你吃饭,怎么样?”
      宋小满斜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二少爷嬉皮笑脸说,“我死得早,你就得自力更生了。我做人就是这么诚恳,不拿花言巧语哄你。”
      宋小满笑了起来:“一开始我可没料到,你竟然是好人。”
      二少爷要管一辈子饭了,煞是惆怅:“一开始我也没料到。”
      葬礼上一场闹剧,二少爷顺理成章跟那个家庭再无瓜葛。流言也随之飞遍了茶馆酒肆,都传闻柏氏一门两代三个男人,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反目。有戏班子打算以此为蓝本,排一出《出阁记》,是祸水女子出阁,更是人伦道德出格。
      按普遍看法,柏老爷是被气死的。柏家人没能保住苦心营造的好家风,更没拿到柏老爷的那几处家产。柏老爷恨他们每一个人,情愿死后将家产落入不相干的人之手,也要让他们希望落空。
      宋小满明白,二少爷也恨他们,为此不惜拿他做戏,增强可疑程度,让他们一想到二少爷凭借那几处家产富贵逍遥,就会心生挫败,不得安生。
      夜阑人静,二少爷手枕在脑后,良久才冒出一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敬重过父亲。”
      雨水落在青瓦上,一声,又是一声。宋小满说:“我信。”
      那时候,午后阳光如黄金般迷人,柏老爷喝着好茶,注视着他心爱的二儿子背诵《桃花源记》。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墨香和三姨娘的发香,亭台外,落英缤纷。
      多年后,人们所熟知的柏家次子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孽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二少爷在薄刀山脚建了一栋木屋,宋小满把路远航接来,三人在一起住了三年四个月。
      二少爷帮宋小满弄了几副败嗓子的药,戏子们背地里会拿它害同门,很灵验,宋小满分三次服了,从此一开口,低沉沙哑,像老谋深算的奸臣在说话,这和他少年人的容貌不符,因此寡言少语,却分外让人信赖。
      二少爷奔走街头巷尾,经营花草买卖,宋小满则在花田劳作,把路远航抱到腿上,一碗白粥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入夜,宋小满和二少爷总是一人抱一坛酒,跃上矮矮的屋顶,微风送来花香,二少爷喝得极快,一坛见底,去抢宋小满的喝,宋小满松开手,酒坛坠地,又响又香,二少爷说:“孩子在睡觉,别吵他。”
      二少爷让路远航也管他叫爹爹,宋小满很反对:“你以后是要成家的,可不比我。”
      “以后?”二少爷笑笑看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柏老爷下葬后,柏家人上天入地寻找二少爷和宋小满,问到张二婶头上,张二婶倒打一耙:“你们把我表妹撵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怎么给她父母交待?他们年纪大了,你们管养老吗?”
      宋小满初进柏家门,柏夫人被他气病了都没敢明着整他,亦是顾忌他的泼妇表姐会闹得家宅不宁。张二婶这一闹,柏家于是相信宋小满是跟二少爷走了,把沅京的勾栏翻了个遍,堵住了二少爷。二少爷撂下话:“她水性杨花,我看得住她?”
      柏家人问不出那几处去向成谜的家产,都很失落。柏夫人日思夜想,苦捱了大半年,郁郁而终。宋小满说:“典型的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她本可以过得很好的,心太窄了。”
      二少爷问:“她坑了我娘亲,我坑了她,太不择手段了是吧?”
      宋小满摇摇头:“若我有办法手刃路恒昀,绝不放过。”
      便都想起了丁老将军,若非那可耻的叛徒,他怎会功败垂成?恨,真恨。二少爷无以为对,宋小满猛喝了几口酒:“今天在集市和你大哥迎头碰到了,他没认出我,看了两眼,走过去了。”
      二少爷久久怅然,忽道:“也许认出来了,但相认又能怎样?”
      宋小满单手抚着下巴,些微出神:“每次见了,他看我的神情总显得很痛苦,我一直没搞明白他想说什么。”
      二少爷闻声,眉间含着忧色,凝神瞧宋小满,却不言不语。宋小满被他瞧得一凛,敲他的胸膛:“喂!”
      二少爷忽倦极一笑:“五娘……”
      这声“五娘”十足是大少爷的口吻,宋小满扑哧笑了,二少爷霎了霎眼,问:“他是不是这样看你?”
      “对。”
      “那就是了,他也这么看我。他想不出怎么对付你我,肯定会忧心忡忡,十分烦恼。看在你眼里了,就当成痛苦了。话说回来,力敌很悬,智取不易,他当然痛苦。”
      宋小满不信:“瞎说!我不相信那样高洁的画作,出自一个小人之手。”
      二少爷大笑:“你是说,松鹤图吗?”
      宋小满呼地喝道:“乱笑什么?”
      “是不是还搭配着松树?”二少爷端详着宋小满,笑眉一展,“鹤好卖钱,松鹤延年嘛。你问问柏夫人,她儿子八岁至今画的松鹤图上哪儿去了?平时的消遣,也要全部换成钱,这可是吴家小姐柏夫人的家训。再加上我大哥自幼就被当成柏家的少主人培养,早不知不觉活成商人了。”
      大少爷对柏老爷晨昏定省,是出于真心,或是想用温情打动父亲,从而套出那无迹可寻的家产,已无从得知。二少爷幸灾乐祸:“我无法确定大哥是在拉拢你,还是情不自禁,但他已和钱小姐完婚了,再情非得已,苦衷一箩筐,你也没想头了。就算你肯从五娘变成他的二姨太,他说不定还惊讶你是男人。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海纳百川,他循规蹈矩惯了,不会为你离经叛道。”
      宋小满紧抿着唇,不吭声。他还记着,守灵的夜晚,天光最阴晦时分,大少爷在众人的眼皮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然而,温情时刻,一去不返,他们终成陌路。
      片刻静默后,二少爷叹:“我对我大哥是不是挖苦得太过分了?我大概是不希望你喜欢他……因为他不会为你改变,我对你挺善良吧?”
      宋小满正色,屈起一指,在二少爷眉心点了一点:“叶海冲这里有颗小痣,你大哥也有。我明知他不是叶海冲,但总忍不住看他。”
      二少爷郑重其事地点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嘛,同为浪子,我很懂你。”
      宋小满笑着:“他们年岁相仿,我总想,叶海冲和你大哥一般高了吧,但一定没你大哥文气吧……”
      叶海冲还像小时候那样虎头虎脑,遇事就瞪圆眼睛吗?宋小满不胜唏嘘,二少爷下意识地用指腹划过眉毛纹路,停在被宋小满点过的地方:“我会留意。”
      长沟流月,岁月无声,宋小满依旧没找着叶海冲,但日子照常过。二少爷的生意做大了些,宋小满也帮着送送货,一来二去的,宗人府丞家的四小姐看上他了,羞答答作诗相赠,宋小满歉意奉还:“小可自亡妻去世,心如死灰,愧对小姐错爱。”
      千金不信,宋小满抱出路远航,千金泪流满面,坚称不介意当续弦,路远航说:“姨姨没我爹好看,字也没我娘写得好。”
      路远航的生母岑贵妃写一笔秀丽小楷,宋小满在禁宫时,就照着她抄写的诗歌临摹,学得有六七分相似,颇能唬人。路远航随他姓了宋,宋小满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特地说:“航儿记好了,你娘亲是这么写字的。”
      千金以为这话是宋小满教的,痛哭离去。宋小满罚路远航在丁老将军的灵位前反省,路远航苦着脸,勾住二少爷的脖子讨饶,二少爷说:“要像丁老将军那样,懂得尊重女人。”
      丁老将军在老家听闻路恒昀篡了位,怒发冲冠,他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膝下无人,遂问老妻:“我去得,去不得?”
      老妻反问:“不去,你忍得,忍不得?”
      丁老将军心中早有主张,他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不忍连累老妻,见老妻也和自己一样,作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杂念就都抛开了,老妻说:“活到六十三,还是六十五,有区别吗?去吧,地下见。”
      不贪生,不怕死。丁老将军舍生取义,老妻以一把短刀殉了节。路远航说:“老将军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但没有那个叛徒就好了,他弑君功成,更会是英雄吧?”
      宋小满说:“不对,不以成败论英雄。”
      路远航似懂非懂,宋小满隐瞒了他的身世。他手无寸铁,举目无亲,路远航想为父皇母妃复仇,实属无稽之谈,不如让他永不知情。世道再乱,也容得了一对平平凡凡的父子。

      宋小满把逃出禁宫那天视为他和路远航共同的生辰,每年都慎重对待,下馆子,放孔明灯,为路远航囤十石粮食,来年有饥荒也不用怕。饥荒没来,就送去寺院作布施用,年年如此。
      路远航五岁的生辰,宋小满驮他去赶集,路远航在零食铺子拆了一包芒果干,往宋小满嘴里一塞,宋小满所有的回忆便一齐涌来:柏老爷死去的第一夜,风雪扑头盖脸,迷住他的视线,大少爷为他拂开乱发,旧梦霎时逆回,像走在相依为命的逃荒路上,宋小满脱口而出:“害虫……”
      大少爷靠门站着,迎视宋小满的目光,宋小蛮陡然回神,讪讪笑:“……芒果干很好吃。”
      大少爷长身玉立,鹤般风度,淡静一笑:“我也喜欢。”
      分别后,宋小满只见过大少爷一次,隔着飞扬的雨雾,大少爷向他看来,他的脸宁静忧伤。宋小满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喊他,他已走进滔滔人海,撑一把黑伞,背影挺秀。
      桂树如盖,过路女子鬓边的小花散发着清香,宋小满拉过路远航的手:“走吧,你义父在等我们呢。”
      树荫下,有个短衣夹袄的男人等没什么人了,快步朝这边走来。夜风里,宋小满抬眼看他,他低唤:“小蛮。”
      小蛮,再过三十年,叶海冲都叫他小蛮。
      小时候,叶海冲拿树枝在沙地上划下“蛮”字:“亦虫,合为蛮,也是虫!” 宋小满没好气,“千年一条虫,御风化为龙,你我可不同!”
      路远航对高大黝黑的陌生男人很好奇,因为他从未见过养父绞着手指呆若木鸡,元神像去到千里万里。
      叶海冲单手一捞,把路远航扛上了肩膀,大步流星走开去,路远航下不来,急得哇哇叫,宋小满跟上他们,低哑唤道:“哎,害虫!”
      叶海冲稳稳当当地托着路远航,掉头看宋小满,咧嘴笑开花,明显松了口气:“我真怕你认不得我。”
      沅京最好的酒楼里,叶海冲和宋小满争先恐后颠三倒四地把这十几年说给对方听。叶海冲上了嵩山,跟人学了武功,如今给大户人家当护院,他始终在找宋小蛮,还一趟趟往家乡跑,但宋小蛮从未出现过。
      宋小满诉说了别后遭遇,他隐姓埋名,在柏家叫叶小曼,现在叫叶小满,路远航倒随了他本姓宋。
      近两年来,路恒昀似乎放弃了对路远航的搜捕,父子俩外出不用再草木皆兵。宋小满找回了叶海冲,就只剩一桩心病了——路恒昀还活着。
      世人皆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事隔三年,路恒昀竟然还狞笑着活着?为什么有人无耻到卖主求荣,害得丁老将军壮志难酬?为什么他身无长物,不能当个刺客,痛饮仇人血?
      宋小满拽住叶海冲的衣袖哭哭笑笑,倒头醉过去,二少爷叹气:“他和航儿的睡眠都很差,总在梦里拳打脚踢,醒时惊悸难安。三年了,还这样。”
      杯中残酒闪着零星的光,忽忽掠过路远航惊异的脸,二少爷拉着他走出屋去,在外面如水的月色下,站了很久很久。
      叶海冲呆呆地看小蛮,他醉得很深,但睡得浅,容色苍白,眉宇间有一种强烈的惊惶,叶海冲试着为他抚平眉心,他没一会儿就又皱起来,齿缝迸出嘶嘶的叹息声。
      这少年已是身世畸零人,今生今世,他身心残缺,再难拥有贤妇温酒,娇儿背诗的美满生活。叶海冲只觉得愧疚,多年前,若他有力气背着小蛮去找食物,若小蛮没被卖去皇宫……这一生,命运又会是怎样?
      往事如一头凶猛的野兽,咻咻地跟了一路,口口声声说放下,但不找到小蛮,怎能罢休。叶海冲低头看小蛮,小蛮从小身体就差,十几年了都没养好一点,瘦骨支棱,触目惊心,当时他看了又看,才敢上前和他相认。
      宋小满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叶海冲守了他一夜,想出了对付路恒昀的办法。他想拿着传国玉玺去见卫王,卫王是先帝的胞弟,他十四岁就离京就藩,王妃是路恒昀的外甥女,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数年来,卫王偏安皖南不问世事,但叶海冲深信,当传国玉玺摆在眼皮下,卫王不可能不动心。路恒昀不得人心,朝野多有腹诽,而卫王是大夏民众公认的圣主神宗路长河的嫡子,形势大好,显而易见。
      宋小满制止叶海冲:“玉玺扔了可惜,本想它能证实航儿是皇室正统,留着无妨。可我们平头百姓,光有玉玺造不了反,复不了辟,把航儿一瞒到底,倒还好些。”想了想,又说,“我是恨路恒昀,但不能让你去送死……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多这一件。能再见到你,我已然觉得此生不枉了。”
      叶海冲低叹:“你做了噩梦,喊着‘老将军,快逃’……我听不得。”
      叶海冲不愿小蛮有心病,宋小满也不愿自己的心病梗在叶海冲心上,两人扯了二少爷商量了对策,推敲到晌午,才胡乱吃了点东西。叶海冲在嵩山学武时的小师弟在卫王府当差,托小师弟引荐,探出卫王的口风,呈上玉玺再动之以情,不愁举事不成。
      宋小满很谨慎:“若卫王假意答允,却将你绑了,向他的皇帝岳父邀功,表明心迹?”
      叶海冲成竹在胸:“皇帝猜忌心重,卫王邀功反倒会引火上身,百害无一利。况且,就算卫王合作,要杀我灭口,也将是事成之后,但我会把条件谈在前头。”
      宋小满不舍叶海冲涉险,劝他断了念想,但叶海冲去意已决,他给丁老将军上了香,正色拥住宋小满的肩,令他看向自己:“放心吧,饿都饿不死的人,出外谈个事会死?”
      宋小满仍在担心,叶海冲扭头再看一眼丁老将军的灵位,不疾不徐道:“我做不到那么伟大,不会硬来,我会跟卫王府的门客攀些交情,让他们指条全身而退的路。”
      叶海冲一过冬至就动身去皖南了,宋小满牵着路远航,和二少爷把他送到路口。许多年后,路远航亦难忘这一日,叶海冲骑一匹黑马,猩红的斗篷飒然掠过黄昏。
      叶海冲扬鞭远行,二少爷默不作声,伸手给宋小满系好披风结,掌着一盏灯,带他和路远航穿过庭院。光影跳动间,宋小满说:“我们认识那天也下了雪。”
      大概是风太大了,二少爷没有回答。

      半个月后,叶海冲抵达皖南,托小师弟递进名帖。名帖下方绘了一只螭虎——玉玺上雕刻的图案。卫王身为皇族,一看便知。
      卫王到了第二天才约见叶海冲。对方越冷静说明越上心,叶海冲由此掌握了主动权,他单刀赴会,和卫王在僻静的小院手谈,落子间已在言语上过了几招。卫王问:“那东西在叶将军手上?”
      “叶某不才,有负丁老将军所托,足足花了三年才找到它。”叶海冲告诉卫王,三年前,他是老将军旗下十二死士之一,老将军自知凭十三人之力,很难得手,故和他相商,以叛变之名,潜伏在路恒昀身边,一方面寻找玉玺,一方面寻找明主,“纵然弑君功成,天下必定大乱,国不可一日无君,老将军为路家江山效忠了一辈子,自然也想为天下苍生着想。”
      卫王的目光沉凝不定,迟迟才落下一子:“本王真没料到,叶将军和丁老将军竟苦心经营至此!比起丁老将军,本王看,叶兄弟更为难得,忍辱负重,受尽天下骂名,竟只为给予龙椅上的那个人最致命的一击!”
      卫王从称谓上拉近了距离,叶海冲顺杆爬:“见星深受丁老将军知遇之恩,他以性命为见星护航,见星岂可辜负他的遗愿?”
      卫王拊掌:“义烈师徒,甘于洒血输命舍名节,有荆轲之风啊!”话头一转,“本王有玉玺在手,又能如何,朝野这三年来,都被换成今上一手栽培之人……”
      叶海冲在三年前改名为叶见星,是皇帝路恒昀的御前带刀侍卫。他对宋小满说,在给大户人家当护院,倒算不得是欺骗,不能直言相告,只因他正是宋小满口中那个叛主的败类,害得丁老将军含恨九泉之人。
      别人怪责他背信弃义,叶海冲丝毫不羞愧,但他不能被小蛮瞧不起。他换下朝服,以寻常装束和他相认,当宋小满醉里梦里痛恨叛徒害得丁老将军惨死时,他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雪后的风刮得凶,叶海冲向卫王吐露路恒昀的秘密:三年前,北宸宫的那场大火中,昭睿皇后的炸药炸伤了路恒昀的右手,经由最高明的御医接续,乍看无异,但伤及筋络,连一支笔都拿不稳。御医被灭口后,仅有极少数的近身侍卫知道此事。
      卫王眼睛一亮:“他右手残了?”
      一个靠篡位登基,却连奏章——官民的呼声都批示不了的皇帝……卫王打着神宗皇帝嫡子的名头,手握传国玉玺登高一呼,民心向背,一目了然。叶海冲说:“家里有人在等我,我想活着。”他一掀袍角,向卫王下跪,“只求王爷能护见星全身而退!”
      卫王思忖着,忽而抬头:“本王办得到,但本王需要叶兄弟里应外合。”

      路远航在薄刀山下住了大半辈子,某年深秋,他在月下合目而逝。在他六次修葺木屋期间,都依稀望见养父魂兮归来,倚窗静坐的身影。
      路远航五岁那年,宋小满去世。每到这天,二少爷都闭门谢客,长久地坐在黑暗里。路远航靠在他门上无声痛哭,在那个飘雪的冬日,他被宋小满抱上膝头,喝到了人生第一口酒,他以为好日子在前头。
      宋小满怕冷,秋风渐凉时,他就不大出门,镇日在窗下饮酒,教路远航念半阙词,为二少爷烫一壶酒,烧两道菜,他们一贯吃得简单。
      路远航很乖,不到亥时就睡下了,那晚却在一个个噩梦里打滚,吓醒后趿着鞋子找宋小满,一头扎进他胸前。
      宋小满和二少爷都没睡,在灯下浅斟慢饮。宋小满一手揽着路远航,一手端起酒杯,极慢极慢地喝着酒,偶尔平静地朝二少爷举一举杯。
      二少爷骂:“骗子。”喝一口酒,又骂,“骗子。”
      宋小满罕见地不回嘴,任他骂。路远航打抱不平,骂二少爷:“义父,你骂人!”
      宋小满制止他:“让他骂,骂人最大的乐趣是指着鼻子骂,他往后没这机会。”
      路远航问:“爹爹,你骗义父什么了?”
      宋小满喝着酒,低咳起来,二少爷说:“我跟你爹爹说,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俩饿着,你爹爹同意了,说他要对我好点,让我活得久点。骗子!”
      路远航听不懂,他认为养父对义父很好,三餐饭,四季衣都细心准备,还操心他的生意,送货收账样样都来,义父分明在无理取闹吧?义父一定是喝醉了,一定是,他对爹爹说话向来带着笑。
      屋里生了火盆,宋小满咳着咳着,对二少爷笑笑:“真冷啊……我以为毒酒是最快的,但还是觉得冷……可见是怕死吧?”
      路远航一听“死”字,似有所感,急了:“爹爹,你怎么了?爹爹!”
      二少爷弯腰再加几块炭火,好让盆火烧得更旺些。他没以前爱开玩笑,对宋小满规规矩矩的,时常在家待着,懒懒散散地靠在躺椅里,看看路远航,又看看宋小满,脸上常见莫可名状的笑容。路远航问他:“义父,你在想什么?”
      二少爷仍看着宋小满:“在想……把生活弄得好一些,自己也要更好一些。”
      宋小满凝眸看他,目光很迟滞,只将路远航抱一抱,说话声音很沙,尾音是南方人柔软的调子:“好到天上去那样吧?已经是了。”
      这晚他说:“如今我倒惟愿你跟以前一样,醇酒妇人,花前月下的。”他用筷子头蘸了二少爷的酒,让路远航舔一舔,“好喝吗?”
      酒真难喝,但爹爹那么若有所待,路远航咂咂嘴:“好喝!”
      宋小满抓着路远航的手拿过二少爷的酒,声音暗哑:“来一杯看看?以后就该是你陪你义父喝酒了。”
      路远航被辣得直抹眼泪,宋小满混混沌沌地哄:“航儿听话,难喝就不喝了,不喝了。”
      路远航逞能,去拿宋小满的杯子,宋小满将二少爷的酒推过去,逗他:“真能喝?”
      二少爷直起身一望,突然说:“哎,别动。”
      男子气息直扑到脸上,宋小满恍恍惚惚,几乎要闭上眼睛。二少爷半倾身体,扶正他的肩,眯着眼看他,静了一静:“像,真像。”
      路远航问二少爷:“像什么?”
      宋小满穿着三年前逃出禁宫的那身孝服,盘腿陷在椅子里,路远航被他揽在臂弯,二少爷说:“送子观音啊。”
      宋小满又是一杯酒入喉,意识飘忽得几近睁不开眼,居然还懂得笑:“没错,其实我叫宋小蛮。”
      宋小蛮入宫,报名字时,皇后听岔了,巧笑嫣然:“是生于初夏吗?小小的满足就好了,好名儿。”
      宋小蛮出生后,村人都啧啧称奇,男生女相呢!这种面相命格要么极贵,要么极贱,老宋冥思苦想了半年,给儿子取名为宋小蛮,宋词里最美的词牌名之一,《菩萨蛮》。端庄的、娇蛮的、男生女相的观音菩萨,有他护佑,宋家小子的路会走得顺畅点吧。
      若名字蕴含天机,为何太子路顺祺的路途不顺祺?皇子路远航历经生死,也只从禁宫到了京郊,不曾扬帆远航,但他的人生还长,有无限的可能。宋小蛮忽敛了眉,左手抓住桌沿,用力之下指节发白,显是疼痛非常。
      二少爷抓紧宋小蛮的右手,好冷,像冰棱,宋小蛮侧着头看他,眼色温存,渐渐散开:“往后,你……”顿一顿,才勉强压住喘息,二少爷仍将他的手攥着,默然移开目光,转向灯火,像看见一群白衣服的小人儿在月光下跳着舞,亦真似幻的,都像初识的宋小蛮,白净的娇憨面孔,松松发髻,神态里满不在乎的劲儿。
      那时并不知道会有怎样一个往后,现在知道了,往后也知道了。
      宋小蛮低咳了几声,左手抵在心窝,忽抬手掩到唇边,一口黑血猝然渗出指间。路远航惊叫失声,慌忙去扶,宋小蛮双目团起水雾,身子晃了两晃,从木椅跌落,杯盏撞落一地。
      宋小蛮十六岁的时候住在禁宫,对死亡有着过于美妙的想象,渴望有朝一日,猝死在阳光下的鲜花庭院。五年后,他死于自己高价搞到的毒酒。事与愿违,这让他失望。好在毒性发作得极快,没什么时间失望。
      大雪纷飞。

      两天前,京郊行宫,鸿和皇帝路恒昀海冲前来泡温泉驱寒,叶海冲等人护卫。城墙上,路恒昀信步而行,赏着雪景,随口吟哦诗章,大学士跟上记录,叶海冲等近卫军紧跟其后。
      不远处,卫王已埋伏了三百弓箭手,只等叶海冲将路恒昀引至他们的击杀范围内。
      冬雪茫茫,银装素裹,叶海冲回想起这一生所有的往事,最快乐的好像都和宋小蛮相关。
      极年幼时,叶海冲在沙地上写着老宋为他的姓名所作的诗句:“飞叶横刀劈四海,驱龙腾云冲九霄。”宋小蛮警觉地用鞋底擦去,“我爹爹说,你娘做的梦太大了,会惹祸事。”
      叶海冲盯住路恒昀的背影,路恒昀一步步地向前走,一步步地,接近生命中的深渊。老宋的诗得到了应验,叶海冲正在驱逐一条恶龙,他没能摆脱命运的拘捕,但平步青云就罢了,他只想活着回去见宋小蛮,带他和路远航回家乡。
      雪落苍茫,叶海冲目视路恒昀走到了一个随时被索命的风口,惘然地记起了一些恩怨旧事。三年前,他是丁老将军的十二死士之一,抱定必死信念,但就在丁老将军发出暗器之时,叶海冲认出了路恒昀是自己的恩人。
      叶海冲和宋小蛮失散后,东奔西走耗尽气力,连草根都挖不到,缩在路边,饿得濒死,一架马车呼啸而过,又折回来,乌木大车里有个人丢了一包羊肉到他脚边,绝尘而去。
      靠着那包羊肉,叶海冲活了下来,在嵩山学武四年,下山时遇上征兵,进了丁老将军的军营。丁老将军于他有知遇之恩,但路恒昀于他是救命之恩,他死死记着,那包羊肉的主人拇指上戴了一枚黑玉扳指,马车的标记依稀是盘蛇。
      鸿和皇帝路恒昀的黑玉扳指刺痛叶海冲双眼,情势逼人,他依从本心作了选择,用胳膊肘干扰了丁老将军的举动。
      丁老将军死不瞑目,叶海冲抬掌劈向自己后颈,被羽林卫拦下,他以死谢罪而不得,被五花大绑,丢到路恒昀脚边,路恒昀问:“为什么?”
      叶海冲一径问:“您是王爷时,马车上有标记吗?”
      他问得无礼且无理,路恒昀很诧异:“朕有一架马车绘了异蛇……是静王小时候的涂画。”
      静王是路恒昀的第三子,叶海冲放下心来:“是黑背白腹吧?皇上是罪民的救命恩人。”
      不等路恒昀回答,叶海冲又抬掌劈向后颈,仍被制住了,路恒昀看着他:“如果你有未竟的心愿,就活下去。没有,朕不拦着你。但你既已辜负丁至南,以命为偿更像无可奈何之举,人们只会认定朕杀了你。你是想让你的救命恩人被误解吗?”
      叶海冲无言以对,路恒昀留了他的命,让他协助揪出在登基大典上为丁老将军开道之人,从而查出路远航的相关线索。
      丁老将军如入无人之境,确有内线,但大多是昔日的同袍兄弟,叶海冲进退维谷,仍想去死,却在翻阅卷宗时,得知宫变当日,有一个名叫宋小满的宦官葬身于北宸宫的大火中,他祖籍东洲,年龄也对得上。
      宋小蛮已死?叶海冲拒绝接受,他思前思后,决定不死了,最终花了三年时间,如愿找回了宋小蛮。可是,重逢竟如斯残酷,叶海冲再一次要作出选择,路恒昀和宋小蛮,救命恩人和骨血至亲。
      宋小蛮那句“老将军,快逃”的梦呓,逼得叶海冲在丁老将军的灵位前热泪长流。一边是救命恩人路恒昀,一边是骨肉至亲宋小蛮和亏欠终生的师父丁至南,叶海冲握紧拳,作了抉择。
      风声。
      淬毒的箭凌空袭来,叶海冲心下一寒,朦胧间涌上最深的惧意,我活不了了。
      路恒昀亦有奇异的直感,惊心动魄的一刹那,竟用左手两指夹住了箭杆。对面的箭簇发不可收,在同僚“护驾”的喊声中,叶海冲心间一静,随之是极大的悲恸,不行,我不能让小蛮憾恨难消,他来不及多想,竭力飞扑向前,挥刀刺向路恒昀。
      路恒昀一窜,残废的右手护套里飞出柳叶刀,他直视着叶海冲:“你是谁的人?”
      宋小蛮祭拜的灵位一闪而过,叶海冲猛地拔出插在心口的刀,捅进路恒昀胸膛,恶毒且愉快地笑:“昭睿皇后。”
      江山如画,怒雪飞扬,路恒昀身中寒刀,眼神穿过叶海冲,漏进无边无际的追忆。
      那一年春天和她初见,她和太子穿过人群向他敬酒,他惊动于新妇好颜色,像冶游少年般,向偶遇的少女询问芳名:“你叫林、林……”
      “林飞雪。”
      一袭红裳,月亮般狡黠的美女子。她死后三年,余威犹在,对她念念难忘的少年为她复了仇。
      箭如流星而来,众人蜂拥而来,死亡呼啸而来,叶海冲遥遥望见两个勾肩搭背的少年,他红袍夸官,马蹄轻疾,他白衣黑发,美如菩萨。
      我要带你回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但要了我命的飞刀正中心口。怎么办,小蛮要难过了。我该怎么办呢小蛮。
      时值隆冬,史书记载,鸿和三年冬月十七的这场大雪百年不遇,到了第三日午后,积雪五尺深,路有冻死骨,宋小蛮在窗前据案饮毒酒,坦然望望对坐的人:“我一句梦话,让他赔了前程送了命,那就把这条命赔给他吧。”
      白雪漫天,叶海冲心口鲜血喷涌,魂灵向贴着红窗花的家飞奔。暮春的傍晚,点着昏黄的灯火,母亲在灶边烙槐花饼,他咬着手指等待,不搁葱花的那张一烙好就端去给宋小蛮。
      原来,一辈子是这么过来的。御前带刀侍卫叶见星面带微笑,在槐花香气里跌下城头。

      2013年8月

      番外
      林皇后讳霏,字飞雪,不知所出。霏少孤,萍迹四海,慷慨犹胜须眉。
      初,上居东宫时,偶自私服外入,得见霏于闹市舞剑器,豪荡流丽,沽酒相赠。霏欣然同酌,言谈甚欢,由此往来昵甚,上欲言而止者再,乃明告身份,欲迎为妃。霏初闻甚惊,上长跪曰:“愿终生待汝如新妇,绝不相负。”
      霏终允,是年,上继位,册立为皇后。后宽仁容众,生子顺祺,立为太子。上无所别宠,同起居,有如民间伉俪者。
      如是五载,上接见使节,既饮,舞娘云姬得幸。云姬妖且丽,上纳为妃,大聚乐戏於行宫,疏于朝政,后数谏不听。上先后纳岑、刘、姚等众妃,饮食乐而忘人。
      明诚九年秋,上崩逝,宫中鼎沸。太子顺祺大恸,亲往渭山为父守陵,诏禅位于皇叔恒昀,继统万机。是夜,后闻变举火自裁于北宸宫,不屈其节,年三十余。鸿和二年上尊号,谥昭睿。

      ——《旧夏书-列传-后妃-裕宗昭睿林皇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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