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第七十四章 ...
-
陆幼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她的确没想到沈廷炤会出现在这里。
他此刻难道不应该在京中,忙着比她更重要的朝政,纵然朝政不忙,作为权臣,他也有大把需要劳心费神的事,怎么会从京城千里迢迢地来到怀州这么个小地方。
是京城出了事,延平帝狗急跳墙了,还是别的什么变故……
陆幼宁一时思绪纷然,可她身体上的反应远比脑海中复杂的思量来得快。
众人只见她呆呆立了一会儿,忽地上前扑进沈廷炤怀里,将她高一头的青年撞得往后踉跄一下,这才险险稳住身子,护卫们都吓了一跳。
那一下撞得可不轻,陆幼宁那不管不顾的架势,撞得沈廷炤胸骨生疼,却不是被撞出的闷痛,而是无由生出几分酸胀感,空荡荡的心口仿佛慢慢被什么填满了似的。
他却仍冷着脸道:“松开。”
襟前渐渐传来洇湿感,怀里的人好不容易忍着抽泣,闷声道:“不松,怎么也不松。大人既然来了,说什么我也不会放手了……”
一群护卫们大气也不敢出,面色肃然地持着火把,仿佛泥胎木塑般挺立。其中夹着程双这个已成婚的妇人在旁边看得又是脸热,又是替他们心急。
大人在那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拦腰抱进屋里去,再叙离别之苦,还有那陆姑娘也是,既然已把人抱住了,就该扯着袖子哭求说几句软话,那不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只好清清嗓子提示:“大人,屋里已让人收拾过了,您跟姑娘不妨移步说话。”
这一句总算把恍若在梦里的两人惊醒了。
沈廷炤大步走在前,陆幼宁低着头在后面扯着他的袖子一步步跟着。
程双看得分明,沈大人心里还是有气,在前头步子大走得快,硬是扯得身后的陆姑娘险些一个趔趄,可他的脚步也陡然收住,背脊似乎挺得更僵直了些,之后步子就越放越慢。
直至房门在众人眼前合拢,大家才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当日沈廷炤与三七率先离开后,很快与前来迎接的程双等人汇合。
程双此时早已探听到那贼窝所在,只等沈廷炤的命令。
可等人赶来后,潜进去的暗探却回禀,说是陆幼宁等人已不在山上,沿途追过去,可陆幼宁等人每每比他们还快一步,众人索性抄了近路,直抵陆家老宅,果然等到了人。
这期间,六安等人总算也累死累活地赶命追上了。
这会儿他腆着脸跟在程双身后:“双娘子,咱们可用收拾些什么?”
沈廷炤身边的心腹们皆有排名先后,六安在京城沈府时趾高气扬,可在外头这几个老人跟前却不敢高声。尤其这程双,据说在大人身边做事前是个女土匪,性子泼辣,脾气一急能提刀砍人那种,他也不敢摆架子。
程双专心致志地看着窗上的影子,不耐烦道:“要你多事。”
屋子虽然久无人居,可刚刚被人细心收拾过,空气中泛着淡淡熏香的气味。
两人进了屋,皆不知如何说话。一别多日,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仿佛中间隔着层什么似的,让他们除了沉默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
沈廷炤坐下,陆幼宁也拽着他的袖子在旁边坐。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推开,索性轻轻侧身靠在他肩上,最后又抱着他不出声。
沈廷炤也没有把人推开,背脊始终是紧绷的,明明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挣脱的柔弱桎梏,可他却怎么也动弹不得,直至感觉到埋在他怀里的人浑身打颤,细细地发着抖。
他这才皱眉将她下巴一抬,才发现她面色苍白,眉蹙不止,却还强忍疼痛不肯出声,直至被他扳过脸发现后,才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大人,您能不能先出去一趟,让程娘子进来。”
沈廷炤素知她有那腹痛的毛病,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心疼,转头命人把程双叫进来。
一切收拾妥当后,沈廷炤再进门时,屋内已生了炭盆。
程双背对着坐在床边,手里捧着盏白瓷盅正在劝,陆幼宁倚坐在榻上,面露为难之色一见他进来眸子顿时乌亮亮地瞧他,让他一时又不想上前了。可已经进了屋,走也不是,只能伫立在原地,仿佛脚下生了根似的。
程双却看不下去这两人磨蹭,不由分说地将手中那盏热姜茶往他手里一塞:“大人您总算来了,这劝人喝茶的活计就只能劳烦您来了。”
待她人退出去后,沈廷炤将那盏姜茶往桌上重重一搁,仍坐在榻边冷着张脸不说话,背后的陆幼宁安静了一会儿,便专心致志在他身上忙碌。
她抬手替他解去斗篷上的系带,他一动也不动;她将斗篷解下抽走,他也不管不问,背脊仍是僵硬挺直的;直至陆幼宁掀开身上的绸罗被,赤足下地准备将他的斗篷挂起时,他才终于皱起眉将人拦腰抱起,又扔回了被窝里。
陆幼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惊得叫了一声,那灰黑色的斗篷也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待再回过神来,对方已欺身压在她身上,单手扼住她的脖颈,却并没有用力,只是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深邃漆黑的眼瞳里映出她的模样。
陆幼宁知道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必然不算好看。
一连数日的奔波劳累,再加上癸水来前的虚弱,必然是唇色苍白,憔悴不已,再加上刚刚初见到人时的失态,眼尾只怕也是红肿的。
可离得这样近,她才发现数日不见,沈大人居然也清减了不少。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下巴上也冒出了淡青的胡茬,往日关于冷静自持的人,浑身上下绷得极紧,仿佛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咬着牙低声一字一字地问她:“陆幼宁,你既已决定要走了,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陆幼宁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意,反而道:“我刚醒来那日,大人便是想掐死我的吧,为何不再用力几分,索性要了我的命。反正我当日便是大人救的,恩情我是还不清了,大人想收回去便一并收回去吧。”
沈廷炤的手背迸出青筋,稍稍用力压下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陆幼宁含泪笑道:“不是不敢,是大人舍不得我,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了。”
他甩开手蓦地起身要走:“我离开京城是有要事在身,你休要自作多情。”
身后的人没有再来拉扯他的衣袖,低低道:“我都明白,我在大人心里无足轻重。在路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时候,我曾想过,若是大人能出现在我眼前该有多好。可是我明白,这不可能的,从前大人不会为了我放下公务,如今就更不会了。”
“大人总是这样冷言冷语,我不难受,因为我知道大人口是心非,那些都不算数,”陆幼宁眼眶红红地指着心口道,“可是她难过。”
沈廷炤怔怔地看她,心里忽然一痛。
这股痛意来得如此鲜明而强烈,让他再也找不了别的借口粉饰太平。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刺痛她,好像只有把她刺痛得鲜血淋漓,他心里的煎熬才能停止。
陆幼宁红着眼一字一字道:“当日明明说好了的,就算是姑娘变聪明了,也要继续待姑娘好。可是大人小气,还爱骗人,一点也没变。”
他闭上眼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低哑道:“陆幼宁,你……到底想如何?”
陆幼宁咬着下唇:“大人,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这几个月以来的刻意疏远,仿佛只是他们茶余饭后闹的一次别扭。
梦醒过后,他们还可以和好如初。
沈廷炤微微有些晃神,他无从分辨起这到底是眼前这个人的真心还是假意,一时也不知道是否该答应她,居然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扯开话题:“你……把这姜茶喝了。”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记得那杯姜茶。
陆幼宁没有伸手去接,撇过头不肯看他:“没有和好,大人便不能管我。”
她垂下头,手指无意识揪着被子上的刺绣。
那是她的习惯,每当心里想着什么事的时候,手边总是要揪扯着什么东西,有时是手边的小玩意儿,有时是沈廷炤的衣袖。
“那我们……和好了。”
沈廷炤抿了抿唇,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就让陆幼宁得逞,可事实却是他说出这句话后,整个人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都松了下来,那无处发泄的躁郁和怒火都奇异般地消失不见。
好像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千里奔波和辗转反侧,就是为了这句话。
他要名正言顺地管着她,不准她一个人再丢下他乱跑,也不准她擅作主张让自己身陷险境,早就已经定下是他的人了,纵然清醒了又能如何。
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陆幼宁惊呆了似的看着他,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为了一盏姜茶这样随便地和好,等回过神来就一言不发地接过那盏姜茶,双手用指尖捧着,想也不想地一口灌下去,整个人顿时被浓郁的姜味呛得连连咳嗽,原本玉一样莹润的面容顿时飞上红晕。
沈廷炤忙给她拍背顺气,好不容易人停了咳嗽,却又低着头不肯看他。
他叹了一口气,“陆幼宁,你告诉我,我究竟该如何待你?”
陆幼宁竟然当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苦恼。
沈廷炤惊才绝艳,从少年起便名动天下,唯独在人情世故上领略得比常人迟钝。曾经,他在骨肉至亲身上吃过亏,此后纵然凭借过人的才智和洞察力,他可以利用人心弱点,摆弄满朝文武,可在身边人的事上,他引以为傲的把控力却无济于事,尤其是在陆幼宁身上。
从前她还痴愚时,他尚且只是被牵动些微小的情绪。
毕竟那时候的陆幼宁十分乖顺,从来也不会让他担忧。
可自从她醒来后,一切却开始不受控制,他心绪扰动,日夜不宁,竟是平生从未尝过的滋味品尝俱全,其中掺杂着无法言明的恼恨、恐惧,恼恨她对他退避三舍,至于恐惧……
终于洞察到这点之后,他非但不解其意,反而只觉茫然。
无论权势地位,还是别的什么,陆幼宁在他面前都是一个弱者,只要他愿意,她可以任由他囚禁在府中,一生一世都不得逃脱,或者是干脆再让荀令鹤下一副药,让她永远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傻子,可为何偏偏如此,他还是任由她出了沈府,甚至离开了京城。
“大人,您别怕我,我不乱跑,也不会丢下您,”陆幼宁眉眼带着笑意,却微微有些哽咽道,“以后我如何待大人,大人便一样待我可好?”
沈廷炤感受到她虔诚地捧着他的脸,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面颊上。
他的呼吸一乱,却只见灯下的人满面红晕,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轻颤。
纵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这一室之内抛却所有顾忌,可到底已经不是从前心无挂碍的小傻子了,这已是陆幼宁平生所能做的最出格的举止。
沈廷炤扳过她的肩头,笨拙却也认真轻柔地吻去她颊上残存的泪痕。这段日子所有的隔阂、误会与不甘,在这一记记轻柔的亲吻下,都如日光下的新雪一般迅速消融。
等再回过神来,两人已不知不觉倒在榻上,面对面说着话。
陆幼宁轻声讲述着自当日离京后沿途所见的一切,那些事有的她在信中提过,有的在程双转给沈廷炤的那本手札上有记过,讲着讲着,眼皮也渐渐沉重。
她疲累至极,再加上来癸水时的腹痛虚弱,没一会儿便窝在他的臂弯中沉沉睡着。
而沈廷炤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陆幼宁醒来后,他便没有一日安眠,这些日子长途奔波,更是熬得数日都没有好生休息过了。哪怕后来被劝着好生睡一觉,可一阖眼满眼还是乱七八糟的事。
到如今,终于能搂着怀中人纤细的肩背一同睡去。
……
翌日一早,陆幼宁最先醒过来。
她起来后察觉到身边躺了个人,先是悚然一惊,等慢慢回想起昨晚上的事。
屋里的炭盆早已熄了,可被子里还暖烘烘的,暖融融的日光透过天青色的帷幔照进来,一切都温暖舒服得让人只想像只幼猫一样蜷在枕边人的怀里。
她心安理得地侧耳听了一阵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才慢慢坐起身,
睡梦中的沈大人仍然清俊逼人,只是浓黑的眉宇轻皱,也不知是在为京中的事烦忧,还是为别的什么事而不快。
陆幼宁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单手托腮跟他苦恼了一阵,才伸手替他将眉心抚平,口中轻声嘟囔道:“还年纪轻轻的,怎地整日皱眉……”
说来也怪,被她细白的手指轻抚了几下,那眉心便奇异地舒展了。
陆幼宁看着心里也随之一松,蹑手蹑脚试图从他身旁起来,却发现沈廷炤的一只手臂还压在她的长发上,让她一时不好乱动。
瞥见纸窗上有个影子,想来是路过的仆役,她忙轻轻咳嗽几声。
过了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来,分明是六安想来献殷勤。
陆幼宁赶紧叫住人:“六安,你先站住,我有话要问你。”
六安警觉道:“陆姑娘,你有什么事?”
陆幼宁压低声音道:“京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人怎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六安心里就来气,要不是因为她,怎么至于这几天让他们赶路赶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当下阴阳怪气起来:“陆姑娘问小的,可小的不过是一个跟前伺候的,哪里知道朝堂上的事。”
陆幼宁一听就知道这位六公公又在摆谱,正要说话,却听身侧的年轻男人带着些许鼻音淡淡道:“你问他做什么,有什么来问我不是更好?”
六安吓得瞬间就哑了音,鹌鹑似的一缩头,把门又掩上了。
明明睡了一晚,他好像还是未能从疲惫中挣脱,眉眼带着浓浓的倦意,慵懒地抬手一勾,将陆幼宁带得整个人跌回他怀里。
陆幼宁的耳侧贴着他的胸口,脸上热意渐生,却认认真真问他:“大人,您告诉我一声吧,您和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廷炤闭着眼揽着她单薄纤细的肩头,不疾不徐地将给她听,那一场师生失和的惊心动魄,在他的轻描淡写下仿佛小孩子过家家一般,而他当日拂袖而去后的发展,也确实那般可笑。
他还在时,延平帝百般猜疑;
可他离京之后,延平帝反而怎么也不肯批准他辞官的奏折,对外只说是见沈廷炤思乡心切,允他暂回故土探望亲朋,一切等他回京再说。然而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沈廷炤到底何日才能返京,谁也不知道。
昔日沈廷炤在位,把底下的人压得死死的,他这一走,无数人心思活络起来,正逢新帝即位不久,各方都有自己的算盘,京城此时可谓乱成一团,暗流涌动。
可远在千里之外的风波,早已惊扰不到眼前的人。
陆幼宁听得忧心忡忡,她自然是相信沈廷炤的,可他在外一日,不说京中的局势不好把控,就是他自身的安危恐怕也不好保证。
她下意识抬头道:“京中的局势瞬息万变,您……”
这一抬头,却恰巧撞入沈廷炤深邃的眉眼中。
他问:“你想我如何?”
陆幼宁一时忘了言语,好半天才低下头怔怔道:“我想又有什么用,您又来欺负我。”
她明知道这人就是想让她求他,但她心里闷闷的,怎么也不想说。
可身下的人哪里肯放过她,硬是翻身把她压在身下,热气徐徐喷洒在她的耳边,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蛊惑她似的:“陆幼宁,你可还记得昨日你说的话,若是说想让我留下来陪你,那我便留在这里陪你。”
陆幼宁张口道:“大人不想留……唔。”
多余的话被封缄于唇舌之中,这一次不必等谁先低头,一切都融化在满室暖融融的日光中。
……
等程双被叫进院子时,沈廷炤早已衣冠俨然,又恢复了往日的端肃。
见他神清气朗,眉头舒展,程双知道要么是沈大人把里面的姑娘哄好了,要么是里面的那位把他给哄好了,心头顿时一松。
这一路上沈大人面色阴晴不定,连带着他们做下属的日子也不好过。如今总算雨霁天晴,她不禁笑问道:“大人,您接下来如何打算,咱们是回京城还是……?”
沈廷炤淡淡道:“暂时不必回去。京中的事自有人盯着,你命人在沿途放出消息,说我正在回乡的途中,等怀州的事处理完了,我再露面。”
原本自京城到这里最快也要十余天的路程,他一路快马不分昼夜,再加上行程隐秘,压根没有人能想到他此时人已在怀州。
沈廷炤早已有打算整治河南当地的吏治,此前一直在徐徐布局。如今既已回来了,依照他的性子,自然是要亲力亲为。再加上陆幼宁之前所说的黄河改道一事,也需要在伏秋大汛来临前布好局,所以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他都不打算回京了。
公事说完了,余下的时间该是私事了。
程双见他心情不错,便打趣道:“大人,昨晚匆忙,没来得及给陆姑娘收拾屋子,让您二位挤了一间,既然大人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离开了,我回头命人收拾好了,便去喊她换一间。”
沈廷炤自然听得出她的意思,想起刚刚在榻上的耳鬓厮磨,不由得面上微微发烫,清了清嗓子道:“不必惊动她,我搬出来便是。”
他总算想起来,陆幼宁虽已是他的人了,可到底还没有真正成婚。若是他再不知有所收敛,底下的人看了说不定会在心里轻慢于她。
从前在府里时他并未察觉这点,向来只凭心意做事,如今才觉出以前的不妥来。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缘故,六安才敢在她面前抖威风。
想到这里,沈廷炤的眼眸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