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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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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昏黄,屋内传来水波扰动的哗啦声。
灯下的人螓首低垂,随着巾帕的擦拭,原本那张蜡黄的病容下赫然一点点露出清透如玉的肌肤以及昳丽的眉目。只见她眉若远山,目凝秋水,清丽无暇犹如画中走下的人。
李月红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饶是早就知道陆幼宁容貌之盛,她眼中还是流露出惊艳之色,怔怔地站在门边望着,一时忘了上前。直至陆幼宁在盆中净了手,回身冲她微微颔首:“月红姑娘。”
李月红忙命丫鬟把水盆端出去,坐下跟陆幼宁寒暄了没几句,就状若无意地打听起来:“陆姑娘,不知今日跟您一路的那群人是什么来历?”
陆幼宁早在她进门前就编好一套说辞。
她只道是当日青黛带她上京,找到了陆通判昔日的一位同僚。对方好心收留了她们主仆,并专门延请名医为她诊治,几年下来她的病早已好了。
这次她回家为父母扫墓,那位大人才特意派了大量人马一路护送她。为避免一路太过张扬,他们扮作行商的车队,没想到却撞上了李月红一行人。
李月红听得不住点头,也唯有这个解释才算合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想起来,语调微扬道:“大哥听说你来了,他高兴坏了,一会儿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口中的大哥乃是她的亲兄长李剑平。
李剑平好行侠仗义,早年曾被卷入一起谋杀案中,中间有贪官污吏上下勾结,他险些没被屈打成招。那案子恰巧被递到陆崇文跟前,他发现了端倪,最终帮他洗刷了冤屈。
李家兄妹因此对陆通判感恩戴德,曾想跟在陆通判身边做事,此后虽被婉拒,可还是隔三差五就会拎几条腊肉去陆家拜访,也因此认识了陆幼宁。
陆幼宁却并没有立即回答,抿唇不语。
李月红察觉到她的态度有异,不由得道:“……陆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陆幼宁抬起眼轻声道:“月红,你我心中都明白,今日若非巧合,你我本不该相遇在这里。为避免刀剑相向,我来这里走了一趟,可情势若此,大家还不如不见。”
李月红被她说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没说几句话就匆匆走了。从头至尾,她只敢打探陆幼宁这几年发生的事,对她和她哥哥李剑平的事只字未提。
待门扉掩上,陆幼宁唇畔挂着的一丝笑意立即消失。
她当日醒来后,青黛曾经跟她提起过一嘴李家兄妹的事。
当年她出事后,陆家上下没有了能依靠的人,只余下几个旧仆。她天生这样一副容貌,又无人庇佑,招来不少人的觊觎。当地的官吏士绅尚且顾及名声,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在她孝期就把人抢走,可泼皮无赖却没那么多顾忌,隔三差五就要上门生事。
李家兄妹曾经暗地里派人保护了她们一段日子,这才免了被宵小之辈欺凌。可这俩人白日几乎不露面,偶尔前来送东西,也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
青黛跟陆家的其他人商量了一阵,都怀疑李家兄妹干起了豪强的勾当。可纵然怀疑她也不敢问,陆家如今无人,她们还要借势保全陆幼宁,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好景不长。
李剑平早就对陆幼宁有意,陆崇文虽然官位不高,可她到底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二人的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他也只能将此事埋藏在心底。
可陆通判已死,陆幼宁只是个没有亲族的孤女,人还痴傻着,便让他又动了念头。
只是陆崇文生前毕竟对他们兄妹有恩,他为表敬重,一直并未强迫于她们,只是话里话外总会捎带上这么几分意思,有一次竟是直接说出要接陆幼宁去山里养病。
这可还了得,青黛一咬牙,带着陆幼宁躲去了隔壁州县买了栋宅子整日深居简出,孰料一天夜里有一伙贼人翻墙而入。她还没来得及叫喊,那伙贼人就被斩于刀下。
原来李家兄妹早就派人悄不做声跟他们到这里,暗中保护,直至她们有难才出手相救。
尽管对方并没有做什么,可一想到对方居然能在隔壁州县摸到她们的踪迹,还不声不响地盯了那么长时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前有狼后有虎,青黛被吓破了胆子。
她孤注一掷带陆幼宁去了京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陆幼宁本不欲计较过去的事,毕竟当日李家兄妹虽有异心,可一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二来他们毕竟也曾经护过陆家一段日子,她可以假装浑然不知。
可听青黛话里的意思,早在三四年前,他们便已落草为寇。
今日两拨人对峙,她往对面粗略扫了一眼,打在阵前的至少有四五十匹好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顿知李家兄妹的买卖不简单。寻常盗贼落草为寇,能抽出几把像样的刀剑已算不错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能养得起马的,无一不是为祸一方的悍匪了。
他们的买卖非但干得不小,只怕所图也不小。若是今年不幸被父亲言中,当真有黄河改道之祸,届时流民四起,再有对方在旁虎视眈眈……
陆幼宁的眉头轻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
李月红离了陆幼宁的屋子,便去找她哥哥李剑平,虽是夜晚,可一路行来,山寨中处处可见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大半幽暗的山林照得灯火通明。
她所到之处,值夜的山贼们都会客客气气地喊上一句二当家的。
他们兄妹出身贫寒,虽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可日子却越过越穷苦。兄长李剑平更是因为得罪了人,不慎卷入牢狱之灾,若非有陆通判相助,只怕他们早就没命了。
然而陆通判救了他们一命,却不愿意留下他们在身边。
为了谋生,他们做过买卖,可险些没把陆家赠的本钱都赔个干净。最后他们按捺不住,便瞒着陆家做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
经过三四年的经营,寨子的规模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几十号人,变成了连同有上万人的规模。他们藏于深山,平时足够小心低调,至今还未引来官府的大规模围剿。
只是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山上能种些粮食,可到底还是养活不来这么些人口。今日这次下山,他们劫了一个方圆数百里闻名的富户,光粮食就装了几十车。
因对方也算是当地大族,怕事后官府追查不放,招来报复,这才趁着下雨能抹除沿途的痕迹,没想到半路上却撞上了护送陆幼宁的队伍。
沉思之间,李月红已来到哥哥李剑平的房门外。
她抬手敲了几下,里面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进来。”
等她进门时,屋里的人还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写字。
见来的是她,李剑平搁下了笔。
他往日不通文墨,还是最近这几年才学会了附庸风雅。
起初他是学着陆通判的为人处事,约束手下的人,虽是山贼,却从来不为难穷苦人,只挑着为富不仁的下手,每逢灾年还收拢逃难的流民纳入寨中,这才让寨子里渐渐有了兴旺之象。他这才渐渐察觉到了读书的好处,开始学起士子们的做派。
见只有她一个人来了,他不禁露出意外之色道:“幼宁呢?”
若无知情人在场,听他这般熟稔自然的口吻,只怕以为他与陆家的关系如何亲近。
然而李月红却再清楚个中实情不过,她干脆道:“你还是不要想了,从前陆姑娘眼里便没有你,如今你已经成了山贼,人家更不可能看你一眼。”
“她在京城遇到了陆大人的故交,那位老大人把人家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宠爱,就是这次回老家扫个墓都派了几百号人。”
李剑平听后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道:“她只怕没有跟你交底。”
李月红嗤笑一声:“人家凭什么跟我交底。从前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我是街头卖艺的丫头;如今我是山贼,人家在京城还有个做大官的叔叔或是伯伯,犯得着跟我做姐妹。”
听得出妹妹话中的意思,李剑平叹道:“你明知道我曾经倾慕于陆姑娘,又何必拿这话来刺我。当年她那丫鬟带着她不告而别,一直是我心中的憾事。如今好不容易得见故人,就算是我痴心妄想,怎么连她的人都见不得一面了。”
“不如你说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李月红沉默不语。
平心而论,她兄长人生得不错,称得上是一句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可站在那位陆姑娘的身侧,也不过只是个伧俗的武夫。
连她看了都觉得不相配,何况是人家呢。
她不愿让陆幼宁再在他们这个贼窝里待下去,免得夜长梦多。
这几年山寨发展得越来越大,兄长的性情也渐渐有些变化。她拿不准如今的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刚刚便有意拿话来挤兑。
听他还能听得进去,她打起精神道:“在这山上你什么不缺,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看在陆大人当年的恩情份上,赶明儿见上一面,让陆姑娘待过这几天,也别等时日了,赶紧把人送下山吧,免得再招来是非。”
李剑平沉吟片刻,最终缓缓道:“好吧,就听你的。”
李月红在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还好,兄长听进了她的劝,却没有察觉到李剑平眼神微暗。
当年他只是个穷小子时求不得美人芳心也就罢了,如今他已经坐拥一寨,手下有数千兵马可以调遣,可还要对一个女人求而不得。
他虽不愿意招惹陆幼宁背后的势力,可到底还是不甘心。
……
“大人,您就在此将就一晚吧。”六安苦着张脸道。
他们此时正位于荒郊野外的一间破庙里,寒风呜呜地从瓦楞上吹过,地上的杂草早已被护卫们扫过,正中生起一堆火,总算让这寒夜生出一点暖意。
饶是如此,这也比在府里是差的远了。
自打京中收到消息后,他们便一刻也没有停留,连夜离京南下,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便日夜兼程地赶路。一路上不管刮风下雨、路途泥泞,从没停过。
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一路上被甩掉的护卫越来越多。如此接连跑了三日,沈大人的脑子也总算渐渐退热,想起命众人就近找了这处破庙歇息。
可这哪里是人能睡的地方,就连六安心里都觉得委屈,何况是给他们大人睡呢。
然而沈廷炤并未出声,他走至角落里那被精心铺好的干草坐下,便阖上了眼一动也不动。因他素来不喜睡觉时有旁人接近,其他护卫们都退得远了些,就连六安也悄无声息地退下,唯有护卫三七抱着剑坐在就近的火堆旁替他守夜。
枯枝在火中燃烧着,不时迸溅出几点火星。
沈廷炤虽闭着眼,可仍是没有半分睡意。
连日以来的疲惫在骤然松懈后,化作某种尖锐的刺痛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翻江倒海,整个人头痛欲裂,明知此时睡过去便能纾解,可他还是睡不着。
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念头,那人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一念及她的名字,他心中只觉百般滋味交荡,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剧烈震颤。可再要等他细细去分辨,却怎么也理不清纷杂的头绪,所能忆起的只有她的颦笑。
沈廷炤一闭眼,一会儿是往日她还痴傻时,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撒娇时的模样;一会儿是她面颊苍白地披着外衫坐在书案前执笔,偶尔回望过来一眼,目光清明得可怕。
昨日程双等人已传来消息,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那伙山贼的头目是陆家旧人,当时的情况一触即发,打起来就算是他们也讨不了便宜。事后他们沿着陈大陈二沿途留下的标记,虽半途跟丢了人,但在周围一带探查了几日,已摸到了对方老巢所在。
虽然他常在心中嘲她蠢笨,可他只是恼怒于她的不知好歹,但是他相信她行事有分寸,若无把握,绝对不会轻易以身涉险。
她会没事的……
可他心底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郁,烧灼得他躁动难安。若是此时那人在跟前,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一贯引以为傲的理智还能维持下去。
旁边的三七突然瓮声道:“我想回家。”
青黛听说陆幼宁出了事,二话没说把三七给赶出家门,让他务必跟去寻到人再回来。
他这几天日夜兼程地跟着沈廷炤赶路时一声也没吭,心里也存了早点走完这趟好回去哄媳妇孩子的念头,毕竟青黛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
沈廷炤跟他没有任何共鸣,反而皱眉冷声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他闭眼心道,回家,回去那个地方做什么,让他一个人再去对着冷冷清清、空旷无人的院子吗。自从那人走了以后,静思堂像个荒芜的雪洞。
沈廷炤的冷言冷语向来颇有威慑力。
不说他手底下的那群人,只说沈廷烨,若是被他说上那么一句,定然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然而三七却瞅了他一眼,很不服气道:“你又没成家立业,你懂什么。”
沈廷炤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好在三七性子闷不爱说话,只反驳了这一句,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两人复又沉默不言地对着那一堆篝火,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直至角落里传来其他人如闷雷般的鼾声,沈廷炤才淡淡道:“你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早些歇息。”
三七却突然没头没脑道:“你觉得这像不像当年咱们上京的时候。”
沈廷炤微微愣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年他们为伸冤而进京,结伴而行的一路并不太平。
各地官府为了拦截进京告御状的人,早已有一套完备的流程,一旦被人抓住,轻则遣返原籍,重则直接消失。他们东躲西藏,想尽办法避开有人烟的地方,尽量走荒僻的小道。
当年他们两个人就能走完的上京路,为何如今就不可以了?
翌日一早,破庙内传来六安慌乱中夹杂着愤怒的咆哮声:“大人呢?你们都是怎么看的人,三七不见也就算了,大人怎么也跟着没?!”
留下的一众护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虽都在骂六公公大惊小怪,面上却干笑道:“大人跟三七护卫说是让大家伙先好生歇息,他们已经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