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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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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慧连沈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她让人递上名帖,在马车里等着,里面出来个俊秀的灰袍年轻人,站在车下道:“这位夫人,我家姑娘说并不认识您,您还是请回吧。”
她忙道:“怎么会呢,昨日在长兴侯府我和陆姑娘才打过照面。”
对方只是笑笑:“既是在长兴侯府打过照面,有话自然该在那里说。”
不过只见了一面,就上门来攀关系,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就算要找陆幼宁,除非周仪宁亲自出面,不然她一个致仕阁老的孙女,凭什么进权臣府邸的大门。
饶是隔着帘子看不到,李兰慧的脸上还是红白交错,声音努力保持镇定:“既然如此,那只能改日与陆姑娘再叙了。”
她自幼家世不凡,生平从被人拒之门外过,心中烦闷得一时也不想回家,索性转道去尚书府找堂妹李兰茵说话。
李兰茵是李尚书原配所出,因她亲娘去世得早,膝下仅此一女,继室夫人也管不了她,故而让她养成了一副古怪性子。
过去在京城时,李兰慧并不喜欢这个性情刁钻的堂妹,不过听说李兰茵去岁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在郊外静养,不久前才回返京中,人看着也比往日安分了不少。
再加上她这次返京后,发现昔年的手帕交们不是远嫁,就是随夫到外地任上,如今大多已不在京城,唯独一个周仪宁竟也得了番造化,马上要一跃飞上枝头做皇子妃了,纵然对方还顾念旧情,可再相处来总觉得不如往日自在。
今时不比往日,祖父李阁老致仕在家,常言道人走茶凉,何况已经过去三年了,其他几位叔伯长辈都在外地为官,本家如今在朝中连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家在京中的人脉需要重新经营,她还想帮丈夫张褚打点关系,步入朝堂,就不得不借助旁支的力量。
进了里屋,堂姐妹二人坐在榻上寒暄。
李兰慧心不在焉,昨夜丈夫张褚的话还在脑海里盘旋。
他当时说罢便解释:“娘子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见恩人之女痴痴傻傻,沦为他人嬖宠,实在良心难安。若是可以,我只愿咱们能以亲人的名义,照顾好陆姑娘的后半生。”
张褚看过来的目光坦荡正直,毫无闪避。李兰慧忘了自己是如何反应的,不过说到最后,其实张褚也没有非要把人接到府上来的意思。
毕竟人已在沈廷炤身边,莫说他们,就算李阁老如今还在朝,也未必能要出人。最后他叹道:“……娘子你今后若是在后宅行走,还能再见到陆姑娘,愿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照拂她一二。”
李兰慧当时勉强答道:“你我夫妻二人,何必如此见外。”
哪怕人不可能接来,可她心中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憋屈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去沈府找陆幼宁。
如果对方心智还健全,李兰慧还能探听一下口风,问清她和张褚过往究竟有无别的牵扯,可对方偏偏是一个傻子,让她浑身使不上力。
这边李兰慧的心烦意乱,悉数落入了李兰茵的眼里。她眼波流转,轻声细语道:“慧姐姐,看你愁眉不展,可否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
另一边,被陆幼宁关在门外的青黛低头想了想,转头去找三七。
他今日轮休,没跟沈廷炤出去,没一会儿就来了,身上穿了件宝蓝色的袍子,是青黛亲手缝的,人也被衣服衬得英武精神。只是这么高的一个青年,站在青黛面前,也只能乖乖低头听她讲话。
自从上次被荣春堂那边抓到后,青黛觉得自己最近找三七时越来越没有顾忌了。反正无论做什么,府里的人都把他们看成一对,她使唤起他来好像也越发得心应手。
青黛一口气交待了一大串:“竹编的蛐蛐笼子买几个,天暖和了马上可以在园子里给姑娘抓着玩;罗家铺子的泥人再买一套,上次跌坏了一个姑娘心疼得很。别忘了再捎些零嘴回来,董记的杏脯最好,还有知味斋的枣泥酥……”
三七瓮声道:“这家的枣泥酥不好吃,苏记铺子的最好。”
青黛恼了:“可姑娘喜欢。”
凡事只要一说姑娘喜欢这四个字,就算是三七也没话说了
青黛把能想到的都交待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遗漏了,跟他道了声谢,转头就要回山月居去了,毕竟陆幼宁还在那边等着她哄呢。
身后的三七却突然叫住她:“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捎的?”
青黛仔细想了想:“没了,暂且就这些,若是看到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你也帮忙买来,回头我把钱给你,再帮你做双鞋。”
沈府大丫鬟们的月钱足足有一两,青黛每月的钱不是攒起来,就是都花在了给陆幼宁买小玩意上。
三七执拗地问:“是问你想要的,不是姑娘的。”
青黛被他问得茫然不已:“针线府上都有,我不缺这个,吃穿也都够用……”
三七满脸奇怪地看着她:“你难道就没有自己喜欢吃的零嘴,想买的玩意儿吗?”
她、她想要什么呢?
回去以后,青黛还在想这个问题,闲下来就对着窗外发怔。
天色已晚,是时候就寝了。
今晚是她值夜,还没来得及抱着被子去里屋,就听人喊道:“姑娘跑了!”
山月居上下顿时慌作一团。
听小丫头说,陆幼宁刚刚突然说要去见大人,自己一个人闷头就往外跑。天已彻底黑了下来,要去前院还要穿过湖上的回廊,她这样乱跑一气,万一在哪摔着可怎么办。
众人赶紧去追,好在半路上,她们截住了陆幼宁。
那一带已离静思堂很近了,陆幼宁举目张望过去,只见远处漆黑一片,没有点灯,沈大人还没有回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没有点灯的院子。
她总以为,静思堂和山月居里永远灯火通明的,却没想过人不在了,这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大人过去深夜里回来,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片黑吗?
陆幼宁呆呆站在原地,心里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难过,对气喘吁吁的丹桂道:“让人把灯点上吧,大人回来会看不见的。”
丹桂迟疑着没有动,又听她催道:“去把灯点上,我就跟你们回去。”
她们一来一回不过片刻的功夫,陆幼宁只见静思堂方向逐渐亮起了灯火。
她也该走了。
陆幼宁慢慢地跟着众人往回走,才走出不远,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沉稳道:“陆幼宁。”
她立即想也不想地回头,拎起裙摆飞快往那人的方向跑去,一头猛地撞进他的怀里,险些撞得他一个趔趄,却还是被稳稳地接住。
沈廷炤被她撞得胸口生疼,眉头却都没皱一下,轻声问她:“怎么了?”
他今晚刚从府外回来,远远就见静思堂方向亮起了灯,知道必然与陆幼宁有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回去以后院子里并没有所想的那个人,下人们说山月居的丫鬟们刚走。
他知道陆幼宁肯定没有走远,便带人追了上来,果然看到她的身影。
陆幼宁伏在他肩膀上,小声道:“可不可以让他们都走远些,姑娘有话想单独跟大人说。”
她拉起沈廷炤的手,也不要灯笼,就带他站在阴暗的树影中。
今夜天上无星无月,没有一丝光亮,晚风从远处的湖面上吹来,湿润的水汽中携带着草木藻荇的清香。头顶婆娑的枝叶轻晃发出沙沙的响声,两人柔匀的呼吸声渐渐交叠,远近处皆是一片静谧。
树下的黑暗模糊了两人的神情,反而给人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饶是看不见,陆幼宁也知道大人正在静静等她开口。
陆幼宁认真道:“姑娘还是想变聪明,哪怕会移了性情,哪怕大人说不喜欢。”
这是她回去后想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确定的心意。
他问:“为什么?”
陆幼宁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能叹口气,慢慢道:“其实姑娘都明白,大家都喜欢聪明人,不喜欢傻子的……”
她从前一听到别人提傻子这个词就害怕得要命,如今却有勇气说出口了。
也不知从哪一日起,小傻子逐渐明白,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山月居的丫鬟们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说,可众人照顾她的方式,教她的规矩,无一不在提醒,她与正常人的不同。
府里的每个人仿佛生来都知道该怎样叫人怎样做事,记得从小到大的事情,只有她对醒来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明白。
“青黛更喜欢以前的姑娘。”
“她说以前的姑娘很厉害,和大人一样,好看会写字,读过很多很多书,懂得许多道理,不会总做被人笑话的事……”
每当这个时候,陆幼宁总会想,原来她以前是那么厉害的人。
她迟疑道:“不过就算姑娘变了,大人也不要怕,大人慢慢也会更喜欢变聪明的姑娘。”
黑暗中的沈廷炤却突然道:“不会的。”
他仿佛能看穿陆幼宁瞬间的茫然,声音沉稳有力:“我只喜欢眼前的人。”
四下再无旁人,只有两人静静而立。
沈廷炤默然心想,或许是由于这里太暗太静,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场,为了哄这小傻子,他居然连这样酸掉牙的话都说出口。
虽然他对小傻子并无男女之情,不过这话的确也出自他的本心。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聪明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风不断从四面八方吹来,时近五月,连晚风都暖柔柔的,拂在面上麻酥不已。远处虫鸣细细,衬得夜色格外深邃静谧。离得这样近,他们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沈廷炤终于感觉到有人轻轻怯怯地扯着他的袖子,便顺势捉住她袖底纤若无骨的手。小傻子得到他的应允,靠在他身侧:“大人说喜欢我,我好高兴。”
她不太习惯用我来自称,说得极慢也极认真:“可是我并不认为,人变得聪明了就变坏。姑娘刚刚跟大人习字时,现在一口气会写好多好多字了,可是姑娘还是没有变坏。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算不是,大人也要对聪明的姑娘好。”
“不然等到那时候,她也会很难过的。”
他一时说不上心里涌上的陌生滋味,酸涩中夹杂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躁意,是从未有过的滋味。好像是怜惜,又似乎是替小傻子不平。
他想说她大可不必这样委曲求全,明明如此在意,却还是设身处地为未来那个未来不知面目的人着想。
她太懂事了,懂事得未免让人心疼。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声略带干涩的:“好。”
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沈廷炤会遵守诺言。只是他很难保证自己再能如现在一般,也同样怜惜另外一个她。
不过荀大夫曾说过,虽然她的情况一天天在好转,可人究竟能否恢复到从前的模样,还要看上天的意思,这已并非他们能决定的了。眼下就想到那个地步,未免杞人忧天,只有小傻子才会这样怕这怕那。
沈廷炤从不信什么鬼神天意,可在拉起小傻子的手时,他忽然生出个念头,只愿这一天来得再迟些。当然他也知道,这样对陆幼宁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她如此坦诚直白地将心思剖给他看,他也愿意试着去珍重她的心意。
于是只是想想就忘在脑后。
见他们从树下的阴影走出,六安等人忙从角落里拎着灯笼出来。
暖黄的灯笼一照,沈廷炤低头只见陆幼宁的裙边露出赤.裸的足尖。在他目光落下时,那雪白的脚趾忙缩回。原来她一路跑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足衣也磨破了。
他索性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走回静思堂。
回去的路上,陆幼宁双手环搭在他的颈上,凑近他耳边偷偷问:“姑娘重不重。”
沈廷炤轻声道:“不重。”
她很轻,不比一片羽毛更重。
这让他想起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当时她伏在他的臂弯中昏迷不醒,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睫毛上沾着沉重的水珠,面容苍白而秀美,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破。
当时他以为不过是随手救了个人,并未把她放在心上,却远远没有想到,之后居然会放纵她留在身边,到如今竟是越来越难以割舍。
两人一路小声耳语着,穿过回廊来到屋内。
陆幼宁被放在榻上,丫鬟们早已打了盆热水备好崭新的鞋袜,丹桂正准备上前,却只见深大人俯身捉住陆幼宁纤细的脚踝低头察看。
陆幼宁也吓了一跳。
她试图挣扎,脚踝却被他握得很紧,几乎要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留下印子。
沈廷炤沉声道:“不许乱动。”
她不敢动了,只能傻傻地跟众人一样眼睁睁看着他确认了她足底没有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替她擦净灰尘,弯腰为她亲自换上足衣鞋履。
以往她跟沈廷炤再怎么亲近,也不过挨得近些蹭蹭抱抱,可哪里见他亲自来服侍她的。
陆幼宁并不知道什么叫受宠若惊。
可她能从沈廷炤突然有意为之的举动里,感受到他的专注与珍视。
虽然她只是个小傻子,可对这样的情意并不陌生。自从她在沈府睁眼醒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很亲切,其中待她最好的就是青黛。可就算这样,她隐约也能觉出沈大人待她的好似乎和所有人不一样,至少在她心里不一样,脑海里乱乱的,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沈廷炤做完这一切后,面色如常地在旁边的盆中净了手。
他倒没有觉得弯腰做这些事如何低下,只是今日想到便遵从心意做了。
再低头一瞥,小傻子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低着脑袋,鸦黑的长睫轻颤不已,耳根处渐渐漫上红晕。察觉到他的目光,她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扬起小脸来围着他转,反而头更低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侧脸上:“帮你穿了鞋,怎么也不说话,至少也该道声谢。”
陆幼宁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把玩衣带:“姑娘病了。”
沈廷炤唇角微翘:“怎么病了?”
陆幼宁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脸热热的,心也跳得好快。”
她语声清脆,却不知自己说的话多么引人遐思。
屋内的烛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时却没人记得去挑烛芯,屋内的人都低头默默看着鞋尖,旁边的丹桂更是耳朵都红得要滴血了。
“不是病了,” 沈廷炤十分笃定道,“陆幼宁,是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