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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陆幼宁仰起的头慢慢垂下,像被雨水打蔫的一截花枝,呆呆地把纸抱在怀里,小声为自己辩解:“……不、不难看的。”

      说着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

      山月居的丫鬟们都哄着她,从来不当面说她的不是。唯独那个凶巴巴的女先生对她怎么也看不上眼,可平日里也不会直说,只会用皱眉冷笑和漠然来表达自己的轻视,她甚至都不屑于跟她讲话。

      六安生怕她不知好歹哭闹起来,惹得沈廷炤不快,忙道:“大人,小的这就把这傻子带出去。”

      陆幼宁浑身剧烈一颤。

      这还是来到沈府以后,头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言不讳地说起傻子二字。

      一瞬间,过去的那些阴影卷土重来。尖细的声音,腻人的脂粉香气,仿佛要戳烂她脸上皮肉的指甲,一双双推搡的手和冷漠的面孔,以及无数讥笑的声音。

      她仿佛又被抽走了魂魄般,手渐渐垂下。那摞厚厚的字纸突然哗地一声纷飞乱落在地上散开,铺了一地。

      陆幼宁浑身发抖,脑子浑浑噩噩,一时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慌乱中钻进身后的长案下,捂住脑袋瑟瑟发抖,仿佛这样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这张书案可不像薛家小佛堂靠墙的供桌,四面都是通的,她根本无处藏身,六安弯腰只要往里一伸手就能够到她,吓得她大人大人地一阵乱叫。

      六安没忘她那个乱认人的毛病,生怕她一会儿冲着他再来一嗓子,把他的小命交待在这里,更想赶紧把人揪出来丢回后院,孰料身后的沈廷炤却冷声道:“够了。”

      他吓得一激灵,赶紧退出去,一脸为难地看:“大人,您看陆姑娘这……”

      沈廷炤没看他,径直俯下身,正好对上里面人恐惧的视线。

      桌案下的陆幼宁还在抽泣着。

      她哭得不像寻常闺秀那样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整个人鼻尖眼眶都红红的,还不时用力吸几下鼻子。饶是生得再如何好看,这个样子也未免太狼狈了。

      沈廷炤虽然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但也没有想过欺负一个傻子。更何况,这傻子如今只有几岁孩子的心智。

      他向她伸出那只惯于写字的右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出来吧。”

      陆幼宁被他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小声为自己辩解:“姑娘……姑娘乖乖的……”

      她什么都不懂。

      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听别人姑娘姑娘地叫她,以为那就是她的名字。

      旁边的六安似乎听见沈大人的一声轻叹,但又像是错觉。年轻的权臣放轻声音,耐心地纠正她:“你不叫姑娘,你的名字叫……”

      角落里的六安赶紧道:“叫陆幼宁。”

      沈廷炤平静道:“陆幼宁,你若出来,我便教你写你的名字,以后你会写更多字,就不会有人再说你傻了。”

      他的声音沉缓有力,有种奇异而令人安定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陆幼宁分辨不出他的喜怒,但在他平静的口吻中,渐渐忘了刚才被他惹哭的事,乖乖伸出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搭在他的掌心,被沈廷炤反握住。

      他的掌心粗粝,有一层薄茧,那是早年贫寒生活留下的痕迹。可这无关紧要,肌肤相贴的温热,足以让人渐渐放下戒心。

      在他无声的安抚下,陆幼宁总算往外一点点挪动,然而眼看快出来时,她下意识一起身,脑袋毫无意外地重重磕在长案边沿,咚地发出一声闷响,她发出一声痛呼,坐在地上捂着脑袋泪眼汪汪。

      就当沈廷炤以为她这下要嚎啕大哭时,她却只是手脚并用地从案下爬出来,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望着他,嗫嚅道:“姑娘乖,不哭的。”

      沈廷炤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仿佛也知道自己现在眼尾泛红、随时会哭出来的模样不太有说服力似的,她忙怯生生地补充道:“揉揉就不痛了……姑娘不痛就不哭……”

      她边说还偷看沈廷炤的脸色,乌黑水亮的眼珠里面闪动着天真的期盼,似乎在等着他也像往日的青黛一样来帮忙揉揉,却浑然不知,她这央求的口吻,分明是在胆大包天地向眼前的人撒娇。

      ……

      书房外。

      青黛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身后的人带到了院中。她失魂落魄看着紧闭的院门,里面似乎并没有传来姑娘惊慌失措的叫声,这才让她心中稍稍安定。

      她回头看拉她出来的人。

      刚好是她在沈府为数不多认识的人。

      当日她和姑娘落水时,正是这个名叫三七的护卫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就在刚刚,也是他阻止了她的失态,让她没有险些头脑发昏地顶撞沈廷炤。

      青黛小声叫了句恩公,迫切地问:“您可知道大人什么时候能放我家姑娘出来?”

      被她称作恩公的高大青年生了张俊秀的娃娃脸,若不是身形挺拔英武,看起来只是个不大的少年。

      三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我哪知道啊。”

      青黛:“……”

      明知道他说得在理,可她还是不想问了。

      她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望着里面,神情看上去很是萧索。

      三七看她可怜,本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可想起这是个姑娘家,忙把手背在身后道:“你放心好了,我们大人是个好官,不会对你们家的傻姑娘怎么样的。”

      青黛只是看他一眼,低头不语。

      见她不信,三七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也不敢上手拉她,只拉着她的一点点衣角就闷头往外走:“走,我出去跟你说。”

      青黛被他气得直瞪眼,又怕他拉扯,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被带出了院子。

      见她出来,候在外面的甘草和女先生等人都忙迎上来:“姑娘怎么样了?”

      “大人可问什么了?”

      青黛愁道:“我也不知道,我被大人赶出来,留姑娘单独在书房里。”

      三七嘟囔道:“你们不要打岔,我还没跟她说完我们大人的事呢。”

      说着,竟是又要拉青黛说话。

      青黛可是怕了他了,忙往旁边躲:“恩公,您的恩情我改日再报答,今日我家姑娘还在里面,我实在没空。”

      三七歪了歪头,好奇地瞅她:“那你打算如何报答。”

      青黛一时哑口无言。

      她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位恩公的脑袋大约跟姑娘不相上下。

      只这么一想,她忙在心里跟陆幼宁道歉,她可绝对没有嫌弃姑娘的意思。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看见胡嬷嬷跟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人远远走来。

      青黛顿时喜出望外:“是李姑姑。”

      一群丫鬟们没想到今日正好赶上李姑姑有事回府,这下可算找见了主心骨般,忙拎起裙摆向她跑过去,七嘴八舌地事说了。

      李姑姑摇头笑道:“这算什么事,大人还能为这点小事责罚姑娘不成。”

      看她这样平静,众人才冷静下来。她们关心则乱,一时居然忘了,这本来就不算大事,就算大人要责罚,也是怪她们这些人不尽力,怎么能怪到姑娘身上呢。

      李姑姑转头看向三七:“你怎么也跟着人出来了?”

      三七执拗道:“她不信大人是个好人,我正要跟她说呢。”

      她哑然失笑:“多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好了,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

      等书房的门再打开时,李姑姑的视线越过开门的六安,落在他身后。

      只见书案后的两人一坐一站,陆幼宁正笨拙地用笔写字,沈廷炤在她身旁站着,竟像是在指点她的模样,看得李姑姑心里一动,这和她任何一种想象都不同。

      见沈廷炤目光看来,她笑道:“来的路上碰到了小厨房的常三娘子,她新做了桂花藕粉糖糕,听说大人从宫里回来不久,估计还没用过饭,陆姑娘也在,托我捎来给您尝尝。”

      她边说边拎着黑漆螺钿的食盒进门,揭开盖子,露出洁白如雪的糕点。

      陆幼宁眼巴巴看着,等着旁边的人先动,沈廷炤淡淡道:“你吃吧。”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抓起一块糖糕,看一眼沈廷炤再试探性地咬一小口,见他当真并不介意,甚至也不往这边看一眼,才放心地大快朵颐起来。

      见有李姑姑在,六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合上了房门。

      陆幼宁专心致志地吃着点心,沈廷炤他们在旁说话。

      她偶尔抬头,努力想听他们说几句,但那些复杂的言语在她的脑海中犹如点掠过水面的蜻蜓,稍纵即逝。

      说完了要禀报的事后,李姑姑终于想起来看着她道:“……大人莫怪,恕我直言,就算是让陆姑娘这样住着,也要早早定下个名分。底下的奴婢们是把她当沈府的姑娘待,还是当作您房里的人来待,这里面的讲究,可大了去了。”

      沈廷炤平静道:“她只是个痴儿。”

      李姑姑沉默。

      被他们谈论的人还在无知无觉地吃着点心,其实陆幼宁也不是不想偷听他们谈话,只是她怎么也听不懂,短暂地沮丧一下,但很快又径自开心起来。

      沈廷炤静了静,忽而又道:“你与她倒是很投缘。”

      当年杀伐果断的内廷女官,居然也会为一个认识不久的傻子求情。

      李姑姑的笑容渐渐敛起,叹道:“也并非投缘,只是我老了,看到可怜人竟也会生出怜悯之心,想为她求条生路罢了。”

      李姑姑原名李绣云,曾是东宫的女官。

      当年怀庆太子感染风寒,竟一病不起,永平帝痛不欲生,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实,怀疑太子的死因。

      尽管他明里暗里查了无数遍,也没发现任何端倪,可东宫的旧属却多数死在当年的那场动荡中,余下的也因照顾先太子不周而身首异处。

      李绣云虽被沈廷炤救下,不至于被卷入其中,但也因此心灰意冷,远离宫廷,为偿还沈廷炤的恩情而在他手底下做事。

      因昔日这层身份的缘故,她跟沈廷炤的关系与其他心腹略有不同。除了公事外,私下里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

      两人在书房内交谈的时间很短,只有一刻钟左右,除了一个懵懂的陆幼宁在场外,就连六安不知他们谈了什么。

      从沈廷炤的院子出来后,李姑姑把山月居众人叫在一处,只交待了两件事。一件是自今日过后,她把后院管事的权利转交给胡嬷嬷手中,以后她一心打理府外的生意,不再插手后院其他事宜。

      而另一件是定下规矩,让以后丫鬟们不准许再插手陆幼宁的课业,哪怕她是个傻的,也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下去。

      众人皆知,她在府外的事务繁重,而自从陆幼宁搬进山月居以来,后院多了个主子,事情也渐渐增多,她一个人分身乏术,这次交接不过是迟早的事。

      至于第二件,大家却都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也只能听从。

      回到山月居不久,也到了该歇下的时候。

      众人服侍陆幼宁梳洗毕,青黛照例留下来守夜。她吹灭了灯,室内只余一片漆黑。今晚甘草、丹桂她们都去旁边屋子歇下了,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在。

      青黛轻声问:“大人有没有为难你?”

      姑娘一从书房里出来时,青黛就注意到她的眼尾微红,一看就刚哭过,好在肿得并不厉害,她当时就想问,奈何那会儿人多眼杂,只能私下里说。尽管明知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她总要问过才能安心。

      陆幼宁摇头:“大人,是好的。”

      虽然他起初说她的字难看,把她说得都哭了,不过小傻子心性澄澈,并不记仇,反而只念着他的好。

      她努力地回忆着在小书房时的细节:“糖糕是好的,他不吃,李姑姑不吃,只给姑娘一个人吃。”

      青黛笑了:“姑娘,怎么只记得吃啊。”

      陆幼宁急急地为自己辩解:“还有名字,大人说教姑娘写名字,陆幼宁。”

      她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大人把她从书桌下拉出,抬手为她揉了揉被撞痛的脑袋,然后履行了诺言,说要教她写名字。只可惜还没把她运笔的姿势纠正过来,李姑姑就进门了。

      大人还说,先教她写名字,以后等她认识的字更多,就不是小傻子了。只要一想起这个词,她就忍不住攥紧被角。

      青黛听说沈廷炤要亲自教她,有些惊讶,但她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带上了倦意:“大人是很厉害的人,那以后若他真要教姑娘写名字,你一定要好好学。”

      陆幼宁乖乖答应:“姑娘好好学。”

      她一向很听青黛的话。

      青黛便不说话了。

      她白日里也累了一天了,这会儿一躺下困意渐渐上涌。没过一会儿,角落里传来青黛柔和绵长的呼吸声。

      而一片黑暗中,陆幼宁眨了眨眼。

      她还是睡不着。

      她想起平日里青黛总会看着她怔怔出神,陆幼宁知道,青黛不是在想别的什么人,只是怀念以前的她。

      青黛曾告诉陆幼宁,她是被歹人推倒碰到了头,才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不记得老爷是怎么落水的,不记得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人也变得不太聪明。

      因为这场病,她们吃了好多的苦。如果陆幼宁还好着,她们或许就不会上京,然后碰到那么多的人和事了。

      每当青黛说起这些事时,总会流.露出几分伤感。陆幼宁看她难过,心里也闷闷的,喘不上气般的难受。

      她想,要是能变得更聪明就好了。青黛不会难过,她们也不会受人欺负,女先生不会瞧不起她,也不会再有人叫她傻子。

      这样想着,她蜷缩在被子里渐渐睡去。

      当天晚上,陆幼宁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突然开了窍,能一口气写好多好多的字,每一个都像书上刻印得那样好看。

      那位大人看了,也不由得点头称赞她写得好,冷漠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向她伸出手,递来一块糖糕。

      桂花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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