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冥录》渡倾

159、第八章 末世

　　终卷：无量昆仑
　　第八章末世

　　荒漠，无名之地。
　　销声匿迹了近五千余年的上古神兽重现于世，天地霎时都变了颜色，天边一抹诡异的血红霞光照亮大地。

　　戚落仰头看着老友熟悉的面庞，笑着抬起手，蛟即刻温驯地低下头来，任由戚落抚触它坚硬的鳞片，天生骇人的脸上竟露出一丝享受的表情，叫人一时间似乎看到了小公寓里的那只缠着戚落要食的胖橘猫。
　　“它……”谢必安尽量收起惊愕的神情，试图理清思路：“所以它……一直都在……人间？”
　　“是。”戚落笑笑，目光仍温柔地停留在蛟身上：“它一直都陪伴在我身边，只是我不召唤，它就不会显露真身，所以你们永远都找不到它。”

　　“可……可上古神兽……”范无救疑惑不解道：“上古神兽是无法自由变形的啊！”
　　“那是因为……它不只是蛟。”戚落看着蛟的眼神带着一丝哀伤，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黎岸，对方点点头。
　　戚落没有问出口，却都懂了。
　　是有人牺牲了自己，将魂魄附着在蛟身上，才使得蛟有了自由变形隐匿于世的法力。
　　“扁舟子……”抚摸着蛟的脸颊，戚落喃喃念出那个五千载没有说出口的名字。

　　“我既选择追随公子，便绝不会离弃，即便是魂飞魄散亦是公子的人。”
　　当年，那个长着一双月牙小眼江湖郎中，曾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如此承诺。
　　当时的殷逸川，还以为这只是他冲口而出的戏言，却没想到，他当真兑现了。
　　五千年，他将自己的魂魄寄居在神兽蛟上，化身为一只猫，在这不知尽头的漫漫岁月中，日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他的“公子”重回人世间。

　　“你怎么这么傻……”戚落忍不住眼眶含泪：“你该去找你的娘子。”
　　蛟，或者说扁舟子，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吐息，热气喷薄在戚落身上，让他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殷公子。”谢必安此时开口，打断了旧友重逢的片刻温情：“既然蛟已重现世间，屠渊也已堕入二十四狱，你答应谢某的，也该兑现了。”
　　听着这阴恻恻的声音，戚落缓缓转过头。

　　“殷公子，绝不可啊！”没等戚落开口，苍绯率先喊道：“无常出世则三界危矣！他连联盟了这么多年的屠渊都能一夕抛弃，绝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你能信他啊！他绝不会放过你和度尘君的！殷公子万万不可被他蛊惑啊！”

　　戚落没有回应苍绯，也没有直接回答谢必安，只是一手轻轻抚摸着蛟的下颌，倚靠着它悠悠然地看着苍绯，轻声开口：“屠渊虽该千刀万剐，但他的一句话说得倒是不错。我和执风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我的冥魂乃是他的神格练就，此非长久之计，早晚不是我死就是他亡。苍姑娘，到了那一天，你要我们两个怎么选？”
　　“我……”苍绯语塞，这个两难的选择，她做不出。

　　“你知道吗？母亲为我取名为‘逸川’，为的是逃离寒川。但其实她错了，早在上一世被锁无量狱时我便知，我该逃的不是寒川，而是忘川。”戚落缓缓转过身，看向身畔的黎岸。
　　“逸川……”那眼神，让黎岸似乎瞬间回到了无量狱，那个五千年来日日夜夜如噩梦般折磨着他的场景再次浮现。

　　那些在死生之际诀别的话语，没有一日不在他的耳边回荡：
　　“下辈子，我要做个戏子。”
　　“做了戏子，我便可一直活在戏里，活在别人的世界里。”
　　“蔚执风，若你我有命出这无量狱，若我有命能入轮回，你可否应我一事？”
　　“若我当真有下辈子，若我当真做了戏子，若我当真用尽一生演了许多话本，过尽了他人的生活。待我将死之时，我要你蔚执风——三清天的度尘君——来了结我，我要你碎了我的三魂七魄，让我从这世间彻彻底底地消失。我不要黑白无常带我再去鬼门关过六桥入五道，我不要再一世一世轮回下去。做一辈子的戏子，我就足够了。”
　　“蔚执风，你且应我，好不好？”
　　……

　　戚落缓步走到黎岸面前，手抬起，轻轻拂过他墨黑的发丝，声音轻柔若风：“执风，五千年前，你就选错了。”
　　黎岸闻声方从混沌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看向戚落，眼神在恐惧之余还多了一丝疑惑。
　　戚落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不该救我，而该……毁了这三界。”

　　黎岸被这一句惊得瞪大双眼，他来不及反应，就感觉一股大力从后脑袭来，紧接着对面的脸无限拉近，一双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覆了上来。
　　戚落的双臂紧紧搂住黎岸的脖子，与他唇舌缠绵。
　　温热的、湿润的、柔软的、熟悉的唇，时隔这许多许多年，终于真切地碰触到，骤然而至的亲密动作让黎岸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喜悦。身体是有记忆的，前一世两人亲密的牵手、拥抱、亲吻、彼此相融的一切一切肌肤相亲，都在瞬间回归。
　　黎岸此刻仿若置身极乐世界，一刻都不想停下，只愿生生世世都如此这般拥着对方。

　　然而，片刻的感官愉悦却又再下一瞬被理智的恐惧取代。
　　黎岸伸手试图推开戚落，但胸前的伤口剧痛让他虚弱无力。
　　不行！
　　不可以！！
　　我不能碰你！！！
　　否则……

　　果然，黎岸即刻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在两人纠缠的唇产生，由此引发的钻心剜骨的剧痛从嘴唇处开始，迅速蔓延全身。
　　正如他所料，戚落身体内的魂魄感受到两个主人的召唤，无法选择，正在挣扎着想要出去又试图留下，在两人之间的围城疯狂流窜。

　　“难道殷公子……”嵬名靖神色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道：“他要将自己的魂魄拆开，分一半给度尘君。”
　　“什么！！！”听闻此言，苍绯惊愕不已：“胡扯！如果三魂七魄当真被拆分，他们两个谁也活不下来！！！殷公子！住手！！！”
　　话落，苍绯扑过去试图阻止戚落疯狂的行为，却还未近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开，狠狠摔落十几米之外。

　　“陛下！”嵬名靖飞奔过去，扶起倒地的苍绯。
　　下一秒，只见拥吻的黎岸和戚落缓缓升入半空中，两人周围似乎出现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结界，散发着血色与青色交织的谣言光芒，旁人根本无法靠近。

　　“殷公子！住手！！”看着两人，苍绯哭吼道：“你们都会死的！！！”
　　就在这时，一旁的谢必安突然笑出了声。
　　苍绯愤恨的眼神看向他，只见谢必安转头对她摇摇头：“一个自己都不想活的人，别人是救不了的。”

　　苍绯还未及反驳，就见一旁的蛟突然腾空而起，围绕在半空中的黎岸和戚落盘旋，发出一记悠远而绵长的长啸声。
　　“来了！”听到这一声，谢必安突然双眼闪烁出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紧接着，一记悦耳的鸟鸣自天边响起，似在回应蛟的吟啸。

　　饶是从没听过这声音，但作为东阴鬼门关王室之后、无常殿前的浮雕看了几百年的苍绯，也能直觉辨认出那是谁的叫声。
　　她转头望向叫声发出的方向，双眼中恐惧满溢：“毕方……”
　　下一瞬，一只巨大的燃着熊熊圣火的神鸟从天边飞来，双翼遮天蔽日，每扇动一下都会掀起惊世风暴。

　　看到等了数万年的毕方终于从远方振翅而来，谢必安和范无救脸上露出了扭曲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能有此等魄力，殷公子不愧为命定五阴冥主！”
　　“你是……什么意思？”惊恐之余，苍绯不解问道。

　　谢必安与范无救笑着腾空而起，迎向飞来燃烧的神鸟，兄弟俩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听不出彼此：“他不只自己求死，更是想要这三界众生，为他们两个陪葬。”
　　听到这一句，苍绯仿若瞬间回到五千年前。

　　那时，从无量狱中挣脱而出的的蔚执风，在殷逸川魂飞魄散后，亦是如此，欲与三界玉石俱焚。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椎心泣血，同样的生死与共。
　　历史，只是迟到了五千年。

　　一记响彻天际的鸟鸣声划过，黑白无常浸润在毕方的火焰之下，熊熊燃烧着。
　　黑白分明的衣衫在烈烈火焰中混合在一起，像是在牛奶中滴下墨汁，黑白纠缠，浑浊不清。

　　而此时，戚落和黎岸终于分开，两人周遭的光芒消散不见，从空中跌落，被蛟轻柔接住，带回到地面上。
　　“殷公子！度尘君！”苍绯和嵬名靖慌忙奔赴过去查看。
　　戚落和黎岸仍旧紧紧抓着手，两人面色惨白，气息都十分微弱。嵬名靖将手搭在两人的脉搏上，一阵面色凝重的沉默后，他放开手，对着两人的胸口无声念着诀。
　　下一瞬，两人胸口各自浮现出支离破碎的三魂七魄。

　　“不……”苍绯惊愕地用手捂住嘴。
　　殷逸川当真，活生生地将自己的魂魄撕碎了。
　　“他们现在尚有一息，但……”嵬名靖说不下去了，只能悲痛地摇摇头。

　　苍绯只觉得有人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一股悲痛掺杂着愤怒在她的胸口积聚起来，如火山般想要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的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他为他被挖去神格，他为他自愿献出冥魂，他为他甘愿在思落崖上承受五千年的风吹日晒雨打，他为他宁愿撕碎自己的三魂七魄，却最后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
　　天道，何其不公！

　　“咳！”戚落惨白的嘴唇中一口鲜血吐出，缓缓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殷公子！”苍绯泪眼婆娑地喊着。
　　戚落的目光有些呆滞，只是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黎岸仍在沉睡之中，胸前的伤口中，鲜血如海棠一般汹涌盛放。
　　看到这一幕，戚落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是轻轻附在昏睡之人的耳畔，柔声道：“很快的，你等我。”

　　此时，一个高大的身躯从天而降，双足落在地上，地面被震得生生裂开。
　　苍绯仰头，看到那一张黑白交织的面孔，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
　　上古凶神无常，复归神位。

　　“殷公子，多谢。”喜悦地看着自己失去已久的身体，无常浑厚而空旷的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
　　戚落只是抬头看看他，没什么反应，眼中依然是无悲无喜的漠然。
　　无常也没在意，凭空变出一面巨大镜子，悬在几人面前，笑充道：“既有殷公子的一臂之力，也当公子也亲眼看到这成果。”
　　说罢，他腾空而起，飞升到高空。

　　“师父！！！”苍绯最后一次喊出那个曾经亲昵如今刺痛的称呼，嘶吼的声音在寂静的荒漠中分外清晰。
　　无常闻声停下，低下头，遥遥地隔空望着她。
　　苍绯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求你放手吧！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无常笑笑：“为师要做的，殷公子不是已经预测到了吗？”
　　说罢，凶神无常举起手。霎时间，乌云遮天蔽日，无日无月，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镜子中，出现了幽城CBD的商业街。
　　平日里川流不息的路口，路人皆停下来，惊恐地看着天地突变，忐忑不安的氛围像是病毒一样散播开来。
　　“妈妈……”人群中，一个小女孩害怕地拉着母亲的手，弱弱地问：“为什么天突然黑了？”
　　“因为……”母亲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安抚地摸摸女孩的头，勉强挤一个笑，解释道：“因为太阳公公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

　　高级住宅区里，记者蹲守聚集的房门口，汪浅突然冲出家门。
　　只见他对着记者们指着天空，伴随着刺耳大笑声：“你们看你们看啊！一定是那个男人！一定是那个害我的男人！哈哈哈是他！世界末日！世界末日要来了！你跟我都得死！！！”

　　相关的新闻报道蜂拥而出，群体恐怖进一步加剧。
　　“速报！今晨突然全球陷入黑暗，原因至今不明，引发市民惶恐不安……”某新闻频道的主播面色严肃地播报着。
　　“有环保组织专家称，此次天气异常原因尚无法解释，会延续多久不能确定……”某社会栏目的主持人眉头紧锁地评论着。

　　“异常天气导致‘末世论’甚嚣尘上，大批教徒赶赴梵蒂冈，罗马全城交通瘫痪，这种情况真是千年不遇。”某直播访谈节目的女主持人转头看向身旁的搭档：“尹老师您怎么看？”
　　然而，这位尹老师只是面容呆滞、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问话。

　　“尹老师……”女主持人疑惑地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那位尹老师突然拿起手中的笔，转头对着女主播的脸猛地一顿戳刺，瞬间血溅当场。
　　“啊啊啊啊啊啊！！！！！！！！！！”
　　在女主持人的尖叫声伴随着现场工作人员的惊呼声中，直播被掐断，多少屏幕前的观众看到这一幕，惊恐得无法相信。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毫无预兆地，成万上亿的人们开启了永无止境的杀戮：
　　儿子杀瘫痪在床的母亲，姐姐杀分遗产的妹妹，丈夫杀年老色衰的妻子，同事杀竞争岗位的同事，孩子杀成绩比自己好的朋友，销售员杀只逛不买的顾客，司机杀过马路迟缓的残疾路人……
　　一时间，大地沦为一片血海。

　　“你……在……做什……”呆呆看着镜中世间真实发生的一切血腥杀戮，苍绯几乎丧失了语言组织的能力。
　　“我其实没做什么，不过是把他们内心的恶意无限放大而已。”无常大笑道：“你看，谁都有杀人的想法，只是没有胆子付诸实践罢了。人心无常，此乃天道。”

　　“殷公子……”
　　苍绯脸色惨白地转头看向戚落，但见他仍然是神色淡然，根本就没注意镜子里发生了什么，而是温柔地拥着怀中仍在昏迷的黎岸，手指在他的眉宇间轻柔划过，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殷逸川！”苍绯忍不住吼出声：“你看看啊！他都做了什么！如果我们还不阻止……”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想到，戚落只是不耐烦地抬眼瞥一下苍绯，眼里尽是与己无关的冷漠：“死几个人而已，你至于这么大反应吗？死的又不是你认识的人。”
　　“你说什么？！”看着眼前这张脸，苍绯一时间不认识了，这还是当年那个为了一个承诺护她从鬼门关远赴浮壁的殷逸川吗？

　　“再说了，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了吧？”戚落说着，甚至脸上浮起一个笑：“不过是当年的酆都王城盛景再现罢了。”
　　一句话，让苍绯的神识瞬间回到当年的酆都王城，刑场高台之下，没过脚腕的浓稠血河。
　　还有相拥着从高台上义无反顾坠落的，那两个决绝的身影。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准备抛弃这个世界了。

　　无视苍绯的神情，戚落重新低下头，看着那睡梦中容颜如玉的神君，双眸中含着千万温存。
　　那一次，他将三清天上的度尘君拉下神坛，永生永世堕入泥沼之中，他们一道走上绝路。
　　而这一遭……
　　“这一次，是你，再也没办法推开我了。”戚落喃喃道，低头吻上黎岸的额头。

　　在疯狂的笑声中，无常再次催动念力。
　　霎时间，大地塌陷，火山爆发，熔岩喷薄而出，山林大火蔓延，浩渺洪水席卷陆地。
　　天地浩劫，万物湮灭。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在震颤的大地上，苍绯喃喃念着，已经没了表情。
　　“陛下？”嵬名靖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她。
　　“儿时史书上读到的上古浩劫，看来，那时便是无常所为。”苍绯转向嵬名靖：“当日的三界，还有女娲救世，如今，我们还有谁？”

　　嵬名靖低下头，这个问题，他答不出。
　　苍绯脸上浮现出惨白一笑：“这就是了，三界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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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知识点：
苍绯口中史书对上古浩劫的记载出自《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上一章叫“别来无恙”，是小川川对风神说的，也是我鸽了一个月文之后对娃们说的，然鹅紧接着这一章我就开始搞世界末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别打我嘿……）
是不是故事朝着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啦？想当初我写大纲的时候也没想到剧情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控制，话说我真是作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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