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4、第 4 章

　　他怎么会在这？
　　要打个招呼吗？
　　说什么比较合适？

　　虞巷的大脑飞快运转，试图找出一个既不突兀又显得很自然的开场白。

　　随着车门大开，丰沛而湿润的水汽自向内澎湃地涌入，凉得人一个激灵。
　　不对，她怎么能在这里见他？

　　惊喜、心虚、惭愧、慌乱。
　　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楚元，虞巷手按到把手上，浑身细胞都叫嚣着赶紧溜出去，逃离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然而，就在她准备拉开车门的瞬间，一阵咳嗽袭来，她跌坐回座椅上，一时竟然没能再直起身来。

　　坏了，要感冒。她手足无措地往围巾里埋了进去，整张脸被包得只剩一双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古代的蒙面女贼。

　　车厢内的温暖让虞巷在百般慌乱中逐渐找回了一丝安定，她没有意识到，一会开车门一会蒙住脸，这样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眼里是多么的诡异和鬼祟。
　　一个心虚又不知道如何遮掩的逃犯。

　　楚元抹掉脸上的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瞳孔较常人更加漆黑而深邃，似乎有许多情绪在其中暗暗涌动，又似乎无比平静，一切不过是旁人的错觉。

　　雨势加重，车窗外的景象逐渐模糊。车顶的雨滴声和司机的轻声广播交织，营造出安静而紧张的氛围。
　　楚元转向司机，“请问这位是？”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司机说，“小姑娘，你上错车了吧？”
　　“……”
　　虞巷回过神来。

　　主要还是要怪这辆车太绿。
　　先前软件上显示她叫到的车是荧光绿，她寻思这么别致的颜色A城很难有第二辆，没看车牌就上车了。

　　但事情居然能这么巧……
　　两个人叫的车都这么绿。

　　“这位女士，你是打算？”楚元将包放在车上，示意性看她一眼，似乎在等她下车。
　　听了他对她陌生客气的称呼，虞巷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口罩。

　　她现在是裹得严实了一点，但看眼睛不能认出来吗？
　　也不对，她前天刚种过睫毛，看起来是有点不一样。
　　但，哪怕只给她一个后脑勺，她就不会错认他。

　　她莫名地有些涩意，但又松了口气，发烫的脸皮恢复了点正常的温度。
　　这样好像也不错。
　　总比硬着头皮互相“Hello”和“how are you”强。

　　司机开始催促她下车，因为后面有车辆喇叭声不断响起。虞巷有些为难，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电话那头说她过来接她的车还要半小时才能到，劝她取消订单。
　　“可是……”
　　“说定了哈。”

　　对方“啪”把电话挂了，就这么鸽了她。
　　？Hello？

　　这时，学校保安走了过来，指着指示牌，“看到没有？学校门口不能逗留超过十分钟，再不走一会交警来贴罚单了哈。”
　　“马上了马上了。”司机问楚元，“先生您坐好了吗？”又催虞巷，“小姑娘？”

　　熬夜、着凉，如果再加上淋雨，等着她的就是一套高烧豪华大餐。
　　虞巷的手指紧紧缠绕在安全带的锁扣上，她不想在这么大的雨里一个人走回家。

　　要不把口罩扯下来，说不定楚元知道是她，就不会让她下车了。
　　但……

　　她纠结着把口罩往下扯了一点。
　　和王瑜歆的对话鬼使神差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猛然想起一种可能性。
　　如果她摘下口罩，楚元还是不认识她，那岂不是很尴尬？

　　她往外看，雨下得突然，楚元似乎也没有带伞，但他戴着帽子又穿了一身皮衣，雨水哗哗顺着衣服往下淌，只有脸上湿了一点。
　　看起来湿润清透，颇为诱人。
　　让人脑海里回荡起许多词汇。

　　投行男。
　　纸醉金迷。
　　飞来飞去。
　　浪荡快乐。
　　不能给人甜甜的恋爱，不能保持感情上的专一。
　　……

　　日子过得那么快活，忘记一个高中的暧昧对象，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外头打了个雷，成串的雨水“砰”地砸在车沿上，溅起的水珠落在楚元身上，也落在虞巷□□的脚踝上。
　　“阿嚏”，她喷嚏连连。
　　呜呜呜，真的好冷，怎么办。

　　楚元抬脚跨进了车里。
　　门刚关上，后面的车迫不及待地夹塞到了他们右边。
　　而两人的距离，也一下从快一米，拉到了半个身位。

　　虞巷不争气地臊了一脸，甩甩头，努力忽略心里的异样，试图保持冷静。
　　这时她发现，左右的车门都没法打开，她只能坐在这里了。

　　得，不用选，躺平认命。她暗自窃喜地往暖气边上靠了靠，一脸无辜地示意司机，“你看，我现在下不了，要不你往前开开？”
　　“堵着呢。”司机也很无奈。前方后侧都是水泄不通。

　　“那可怎么办呀，”虞巷大声叹气，“我怎么回家呢。”
　　司机心思活络了，“小姑娘，你去哪？”
　　“苏桥大厦。”

　　“顺路！”司机试探性问楚元，“那要不……你们干脆拼个车，先生您看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比较赶时间。”
　　楚元揩去脸上的雨水，似乎有些歉意地对虞巷说。

　　这么礼貌？
　　这么不熟？
　　真的忘了？

　　“现在堵车，确实也没有办法，不好意思哈。”司机委婉地劝，“一会我先送您，行不行？”他又问虞巷，“小姑娘，你不着急吧？”
　　“我不急，我后来的，本来就该先送您过去。”

　　虞巷面带微笑，也很有礼貌地回答，随后迅速撇过头看窗外。
　　全然忘了刚见面时想抬腿就跑的人是她。

　　忘了就忘了，她也不认识什么姓楚的。
　　但下车肯定是不下车的。
　　雨那么大，谁下车谁傻子。

　　“我没有意见。”楚元点点头，问，“车上有没有纸？”
　　司机为难，“刚好用完了。”

　　作为拼车的拼友在这个时候似乎不该过于冷漠。
　　但他们现在是明明互相认识，却一个认不出对方，一个假装不认识对方的关系。
　　万一互动多了，半路认出来了，好像会非常尴尬。

　　虞巷看看楚元一身的雨水，摸出一包纸巾，不知道要不要递过去。
　　楚元刚放好包，一抬头，他的目光正对上她握着纸巾的手。
　　她一抖，没来由地心虚，手下意识地缩回口袋里。

　　纸巾的塑料包装受到挤压，发出滋滋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
　　……
　　就好像她故意把纸巾藏起来不想给他用一样。

　　偏偏这时候，楚元的声音响起了。
　　“你有没有带纸？”
　　他的表情很真诚，好像是在知道她是一个小气鬼，却又大方宽容地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有。”虞巷憋屈地掏出纸巾。
　　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被原谅了。

　　“能给我一张吗？”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依然客气从容，但她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嘲讽，却找不到证据。

　　反正是看不懂，她干脆把整包纸都塞到他手里，“你拿去用吧。”
　　楚元露出刚刚那种很有礼貌的笑容，客气地跟她说，“多谢。”
　　虞巷回想起他刚刚那种“我原谅你了”的眼神，和那种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心头不悦，丢过去几个愤怒的眼神。楚元察觉到后转过头来，吓得她一动不动。

　　这纸巾王瑜歆去欧洲时买的，据说是什么香水手帕纸。
　　随着纸巾被拿出来，浓郁的玫瑰花香开始在车厢内飘散。
　　德语。他短暂地凝视了包装上的小字一眼。

　　这时，车内刚好播放到国内某综艺节目的录音带，女嘉宾的声音浑厚而充满感染力地说道，“请问，你有梦想吗？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虞巷一直觉得这个女嘉宾说话的语气很好笑，跟着“噗嗤”了一声。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嘲讽的低笑，楚元跟着女嘉宾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尾音重重地落在了那句“你的梦想实现了吗”之上。
　　语气里带了点讥诮。
　　像是get到了她的笑点，又像是在嘲笑她笑点低。
　　虞巷没敢转头，只觉得肩膀上压了一层沉沉的目光，似乎她的举动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的注视中她再次感到胆怯，只得把围巾往脸上又裹了一层。

　　后视镜中，蒙面的年轻女人心虚得恨不得把自己包起来，而男人凝视后视镜片刻，余光扫过那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米白色的围巾，重新转向窗外。

　　车流缓缓移动。
　　楚元擦干了身上的雨水，接了个电话。

　　在这之前，他要求司机换掉了那个综艺节目。
　　现在的背景音是司机放的某音神曲、喇叭声、雨声。

　　这辆车内部空间不大，楚元的个子很高，坐在后座有些局促。
　　也格外的有存在感。

　　明明中间隔着一个包，虞巷却觉得她坐得离他很近，可以听到他悠长的呼吸声，和口中不紧不慢吐出的英文。
　　她英语不好，不太能听懂他谈话的内容，只知道对面说话的是个女人，他似乎是在拒绝什么，语气温和，口吻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口语比高中演讲时地道许多，口音也与从前不同。这些都是他们不曾相见的日子带给他的。
　　偏偏他的声音就像在耳边。
　　她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靠到车窗上。

　　窗玻璃因雨水显得有些斑驳，模糊地映出楚元的模样。
　　一身黑色的皮质风衣，内里是灰色的高领毛衣，像Vivi发的照片上那样，成熟而得体。

　　他的神情平静和煦，隐隐有些少时的影子，但即便加上雨水的模糊效果，面部和五官的线条仍显得锋锐，又能透出照片上那种凌厉。

　　她也想过两人或许还能再会。
　　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平静的氛围，以又远又近的距离。

　　楚元的电话一直没有结束。
　　因此直到下车，他们也没有再说话。

　　车内好像就此变成了一个寂静的空间。
　　播放着陈旧而泛黄的老电影。
　　他们是电影里面无表情而步履匆匆的路人，过了这个镜头，就不会再相见。

　　到了科技园，天已经黑得彻底。
　　楚元下了车。
　　黑亮的皮衣在昏暗的路灯里快速行走。

　　天空中残留着微雨，细细碎碎，诗意而惆怅。
　　它们逐渐模糊了车窗外的画面。
　　隐没了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
　　似乎有一个短暂而沉默的幻梦，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

　　虞巷的心底涌起了一股隐密缓慢的钝痛。
　　她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来。
　　鬼使神差的，在那个背影被细雨吞噬的前一秒，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