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12、第 12 章

　　虞巷一个激灵。
　　瞬间清醒。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伴郎不用陪着新郎敬酒吗？

　　楚元像是才洗过脸，发梢眉尾都有点湿漉漉的，显得眼神比平日里明亮。他对上她的视线，扬了扬眉，示意她把椅子挪过去一点。
　　这一幕仿佛回到了过去，好像他们还很熟似的。

　　也对。
　　既然他未曾记恨过她，那么再忽略掉她不告而别，以及这几年两人从未联系过，他们好像确实还是挺熟的。

　　“都奔三了，”眼睛有点热，鼻子有点堵。努力放松着绷直的肩颈，虞巷调整着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地保持着高中时代的语气。她站起来，推动椅子，给楚元腾出来一个空档。随后，她示意性地看了一眼楚元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一副很诚恳的样子，“楚老师是有些岁月的痕迹，我一时没有认出来，不好意思呀。”

　　在不确定对方态度的情况下，选择原有的相处方式是最明智的选择。何况楚元确实也在用高中时的态度对待她，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尴尬与不自在。
　　虞巷努力地让自己适配楚元的状态。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和他在演戏，她负责扮演十七岁的虞巷，但偶尔那些来自过往的熟悉和默契涌上心头，又仿佛她和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听了她的话，楚元看了她片刻，略带了些思索的神色，随后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好像是认定了她的眼神有什么问题，又不肯承认才在语言上找补，而他并不打算计较她这种过分的行为。
　　“……”

　　给张小军的女友加过椅子后，这桌子空间就小了不少，即便虞巷往王瑜歆那边挪了好几下，她和楚元的位子还是贴得很紧。
　　两人手臂几乎靠在一起。
　　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汗毛在微微颤抖的立毛肌作用下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他结实的肌肉，让她头皮不住地发麻。

　　楚元却似乎没察觉到什么，靠在椅背上，神情自若，仿佛那是他的常客位。他向同学们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专心地开始吃饭。每当他夹菜时，他的手臂就会离虞巷远一点，这让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张小军女友好奇地看着虞巷和楚元，她经常听张小军提起这两位传说中的同学，说是天造地设的男神女神可惜全处成了革命友情，“那个，楚老师和虞老师是什么梗？”
　　“这就要说到高中了。”张小军兴致勃勃地说。

　　从前在A一中，学生们给年级前列的大佬都发放神格，楚元是楚神，虞巷是虞神。
　　但楚元不这样称呼虞巷，他叫她虞老师。
　　“虞老师教了我很多。”当时被问起的时候，他这样回答，指着试卷上的题，“这些题我不会，她给我讲得很清楚，叫一声老师不过分。

　　听张小军谈起这事，楚元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虞巷，她眼里有些茫然，似乎完全忘了这一回事。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顺着张小军的话夸虞巷数学和理综好，又说他当时为了信息竞赛落下功课，多亏有虞巷。“而虞老师也叫我一声楚老师，是因为她做人比较谦虚。”
　　说话间，楚元深邃的眼睛流出一点笑意，在明亮的顶灯下显得格外地真诚而恳切。

　　随着楚元和张小军的话，尘封的记忆浮现虞巷脑海里。
　　不是这样的，她下意识地想，楚老师不是因为想要我帮他解题，才叫我虞老师的。

　　高中时虞巷数学很好，但楚元却是数学竞赛的金牌选手。那时楚元叫她“虞老师”问她数学，虞巷总觉得楚元完全是在嘲讽她，选择用同样的称呼回敬。
　　有一天他们吵了架，彼此不说话。当天晚上，楚元找坐在她身后的数学课代表讨论一道复杂的压轴题。
　　数学课代表说她做不出来，让楚元另找高明，楚元把班里的其他同学都问了一遍，又继续纠缠数学课代表。

　　数学课代表心情崩溃，“你就不能去找虞巷吗？”虞巷明明就坐在她前面。
　　楚元真诚地鼓励数学课代表，“你一定能做出来的。”
　　最后数学课代表选择自己来问虞巷。

　　楚元一共问了数学课代表十道题，数学课代表就来找了虞巷十次。
　　虞巷忘了后来她和楚元怎么和好的。
　　但她在楚元纠缠数学课代表时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是真的需要有人帮她解题。
　　他只是别扭又不承认，想找她说话而已。

　　她一度觉得这是一件很甜的小事。然而，再甜蜜的细节在爱情结束的瞬间也会迅速过期变质，起码楚元是不会再承认的。
　　虞巷绷住脸，“楚老师才是谦虚了，”她刻意地拉长了语调，“毕竟我也笼罩在楚神的光环之下，要向楚老师学习的嘛。”

　　听了虞巷的话大家很是笑了一会儿，只有虞巷本人默然无语。她扫了楚元几眼，想看清他的表情，然而，或许是她眼睛太涩，他的面目在她眼里显得很模糊。
　　好在后来的话题就不再是高中生活了。在座的都是同学，有的已经是职场打拼的社畜，有的还是深造中的研究生，高中毕业后，所有人的社会阅历和眼界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和差异。

　　“楚神还在GH是吗？赚得很不错吧。”有人半是羡慕半是巴结地问。
　　“还在，每天都认真上班，但工资是另一回事。每天我进公司，第一眼就看到同事们对着世界新闻拿十字架祈祷，求着几个冲突地区千万别开战，否则一年的项目都得泡汤了。”
　　几个彩虹屁被楚元一笑而过，他大概是有些热了，卷起一边袖子，往椅背上一靠，像是高中时和同学们一起骂会考考纲一样，半是无奈地摇摇头，讲起了GH的出差政策，“……每天一睁眼一闭眼就到了个新的国家，有一次太困了，在梦里玩逃生游戏，醒来也没意识到，以为换了地图。结果那天正好我妈来看我，我没顾得上喘气，一睁眼就问你死几次了，她吓得够呛。”

　　大家哄堂大笑，方才还十分沉重的社畜氛围一扫而空。
　　一顿饭下来，大家笑逐颜开。人生的赛道上他们或许已经各自殊途，但此刻此地，他们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感受着珍贵的少年情谊。

　　随性，洒脱，带着天生而不经意的幽默，所在之处，万物都蒙阳光普照。
　　有那么一刹那，虞巷觉得身边坐着的好像还是那个熟悉的高中男生，只是不再属于她。她偏过头去，心头一悸，他好像用余光在打量她？

　　过了一会，服务员上了鱼汤。
　　按A省的习俗，新郎新娘此时便要扔了捧花，起身敬酒。
　　虞巷远远看到高琪琪换了条红色旗袍。

　　“最近在忙什么？”耳畔传来楚元的声音。
　　他眼神里带着笑意，仍是那副表面上轻松从容，内里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这让她觉得刚刚的那点打量完全是她的错觉。

　　“学习。“她脑海里飘过前些天那两条欠拟合欠得一塌糊涂的曲线，忽地想起了那十万，皮笑肉不笑地说。“还有，赚钱。”
　　这时，旁边喧哗了起来。

　　“高琪琪扔捧花了，你不去抢吗？“
　　楚元问。

　　话音刚落，“叮咚“一声响，虞巷下意识看过去，楚元口袋露出的屏幕上浮现出一个漂亮女孩的头像——ABC式的妆容，阳光灿烂的笑容。
　　是那个叫Christina的女孩。
　　虞巷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我又不结婚，抢什么捧花，不像你。”

　　“像我什么？”
　　“一看就应该抢捧花去结婚的样子呗。”她弯弯眉眼，“我跟你不一样，我还年轻，我渴望学习。学习路上还有很多小哥哥等着我。”

　　她说得正高兴，冷不丁脑海里划过一个灵感，没顾得上再说话。
　　她打开手机，有个叫“凤凰花树”的文档，吭哧吭哧打字：欠拟合的原因应该是……
　　突如其来的灵感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楚元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虞巷的脸。她低着头打字，笑得不太明显，只是浅浅地弯了弯嘴角，眼眸里随着好心情闪过几分充满得意的愉悦，如今晨的阳光一样明亮。他的瞳孔随之放大，呼吸有片刻停滞。

　　不用想他都知道她在做什么。
　　就像在咖啡厅里和高中的信息学教室里那样，她只有在做她喜欢的事，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只不过，曾经无数次触动他心弦的画面，在她因这些而离开他之后，在现在看来更像是一种针对他的无声讽刺。
　　就在她即将抬头的那一刻，楚元迅速低垂了眼，重新恢复了悠然自若的神色。

　　“新郎敬酒，你不需要过去挡酒吗？”虞巷问。
　　“嗯，”楚元停了一下，“要的。”

　　他站起来的同时，虞巷手上一沉。
　　“虞老师，我过去一趟，一会回来。”

　　“虞神，你跟楚神关系还这么好？”楚元前脚走了，张小军凑过来，对她挤眉弄眼。
　　楚元丢到她怀里的是一件灰色的风衣，看质地与做工，好像正是那张著名机场照上楚元穿的那件。
　　还带着楚元身上的余温。
　　她莫名觉得有些烫手，又不好马上松开，半真半假地敷衍，“就那样吧。”

　　“真的假的，我看你们好像还是挺不一般的。”张小军说。
　　“还好啊。”她慢慢喝了口果汁，余光看了看远处的楚元，带了点理直气壮，“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

　　确实，以前就是这样的。
　　高中时两人窝在实验室备战竞赛，她刷题刷得没日没夜，楚元则会定期去打羽毛球。
　　她没有要一起去的意思，却总是莫名其妙被他骗到到羽毛球馆陪练。

　　半小时后她满脸通红，满头是汗，而楚元仍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知道这点运动量对楚元来说连热身都还算不上，郁闷得趴在墙上自闭。趴着趴着楚元就会把外套丢在她怀里。
　　“虞老师，帮我看下东西，我再打一会。”
　　第一次被塞外套的时候她很懵。
　　这样是可以的吗？

　　她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佯装镇定地抱怨A一中的羽毛球馆没有储物柜，感慨如果不是她做人实在善良，一定会把楚老师的外套丢在球场任人践踏。
　　抱怨归抱怨，这样有些亲昵的行为还是惹来周遭一片哗然。
　　楚元一脸坦荡。仿佛真的只是因为关系好才请虞巷帮忙。
　　她也陪他坦荡。仿佛那些八卦群众都是无理取闹。

　　但她知道她是不坦荡的。
　　少年人总喜欢自欺欺人，明明心中满满涨涨，面上还要假装厌烦和无所谓。即便后来同学们习惯了他们这样若有若无的亲密，不再起哄，她也从未有一日坦荡过。
　　只是她从没问过楚元是怎么想的。

　　她伸手将怀里的风衣叠好。
　　捋平它袖口褶皱的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现在，她坦荡吗？

　　“真不是情侣啊？”张小军还不死心。“恋人未满是吧？”
　　“不要随便污蔑我们的友情。”

　　她将叠好的风衣整齐地放到楚元的公文包旁，不经意瞥见楚元拎了个酒壶从旁边那桌走过，好像还朝他们这看了一眼。
　　她有点脸热。

　　不知道楚老师有没有听见什么。
　　可别。
　　都怪张小军太八卦了。

　　打发走了张小军，王瑜歆问虞巷，“一会怎么回去？”她俩住得近，向来一起打车，但今天有点特殊。
　　虞巷的手机响了声，她把刚收到的短信给王瑜歆看，“如星有个租户找我有点事情，可能得分开走。我同学里应该有人住苏桥那块，我找他们送你吧。不用不好意思，这是一中的传统。”
　　A一中同学聚会时，会按居住地点分配回家队伍，保证每个女生都能被护送到家。

　　高琪琪和新郎过来敬酒。
　　“这是虞巷。”高琪琪给新郎介绍。

　　新郎生得一张风流英俊的脸。
　　他一手搭着高琪琪，一手搭着楚元，走得有点飘，显然敬了这一圈宾客，已有了醉意。
　　听了高琪琪的话，他打量虞巷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哟，虞巷同学，你听过丁香般惆怅的姑娘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虞巷一脸茫然。
　　楚元伸手把新郎拽到一边，挡住了他的去路，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容，“他喝多了，不用理他。”

　　高琪琪适时走上前，举杯感谢同学们前来捧场。
　　“真的谢谢大家。”她说。

　　随着众人一饮而尽，开始有人向新郎敬酒。
　　不知道是不是虞巷的错觉，她总觉得楚元与其说是帮新郎挡酒，不如说是让新郎帮他挡酒。
　　而且，根据她随虞石真纵横饭局多年的经验，楚元杯子里的酒，颜色看着是差不多，可那光泽……好像不太对？

　　敬完酒后，婚宴便进入了尾声。
　　“虞神还住海珠名城吗？”张小军看着时间差不多，开始安排每个人回家的路线。
　　“我现在住苏桥大厦。”虞巷说。
　　“瑜歆刚说她也是苏桥那块是吧？霖霖一会你跟她们一起。”张小军招呼人，“许聪，你是不是最近搬到那块了，你送……”

　　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有事要先走。”楚元不知从哪里回来了。他单手扣好了风衣系带，看起来肩宽腰细，神采飞扬，就好像这并不是九十点的深夜，而是一天的清晨，他正准备去工作。他拎起包笑了笑，随意地挥挥手，“不好意思，失陪了，大家下次再聚。”

　　虞巷一怔。
　　宴会总有散场，他和她也都终会离开。

　　“楚神喝了不少吧？我叫个人送你。”张小军说。
　　“不用，没怎么喝。”楚元顿了一下，眼里露出了然之色，“有谁要一起走吗？我车上能带三四个。”

　　“楚神还住金都？”
　　“我去宜华科技园。”
　　“宜华科技园……那离苏桥最近，”张小军想了想跟虞巷说，“你们跟楚神走。”
　　“歆歆和霖霖跟楚老师去吧。我还有事，先不回家。”虞巷见众人都看她，解释说，“我要去如星小区。”

　　如星小区在九二路，跟苏桥是两个方向。
　　张小军咧嘴一笑，“去找男朋友？”
　　“不是，真有事。”
　　郭威说他开了车来，家也顺路，虞巷就由他来送。

　　“师兄也开车来？买的什么车？”张小军问。
　　郭威谦逊地回答了张小军的问题。
　　是某知名车企的最新款豪车，市面上罕见。

　　大概是为了叫上王瑜歆，楚元走到他们边上，他听到郭威说话，眼神朝这里看了过来。
　　虞巷的视线与他擦肩而过，有片刻失神。
　　他还在GH，回国也只是短暂停留。人海茫茫，这一次分别，也不知道再见又是什么时候。

　　她下意识想叫住他。
　　却没有立场。
　　只能垂着眼，用余光目送他走向出口。

　　“对了，到家跟我说一声啊。”临了临了，她想起王瑜歆是跟着楚元回家的，连忙抬头喊了声。
　　人声嘈杂，王瑜歆没听见。

　　虞巷正想再喊一声，一双深邃悠远的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带着些许问询。

　　楚元。
　　她其实不是跟他说话。
　　但他第一个回了头。

　　楚元见她没有回应，带了一点笑意，冲她点点头，似乎是让她放心，随后，才继续迈步离去。
　　这一刻，怅然若失的钝痛彻底地在虞巷心头蔓延开来。